离合(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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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眨眼就到了中秋,宋虔之又收到陆观一封家信,已到容州,联络当地人民的运动进展顺利,军队隐蔽在城外,没有同阿莫丹绒正面遇上。

    陆观的家信从来不提龙金山和刘雪松那面的战况,这些宋虔之可以从军报里得知。其间龙金山与坎达英短兵相接一场,楚军略有伤亡,阿莫丹绒派兵在宴河北岸筑起简易瞭望哨,大军退到容州城外与容州留守的军队汇合。

    宋虔之一时没想明白,阿莫丹绒在容州留下的八千兵马,城内肯定堆不下,这些骑兵是一人一骑,就算人能留在城中,也没有地方牧放这么多马。

    陆观带的人再少,也很难在城内外到处是游兵的情况下隐蔽。于是回信中宋虔之提了一句,问他现在到底带兵多少。

    信发出去之后,当日夜里便是中秋宫宴。由于北方战事,李宣下了一道诏书,缩减行宫用度,中秋宫宴也只是赏月、吃月饼,免除舞乐。君臣尽欢后,不到亥时众臣就纷纷出宫,李宣留下宋虔之在行宫。

    ·

    中秋之夜,容州城一改往年赏花灯的习俗,家家紧闭门户。

    这天夜里也看不见月亮,都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比起去岁遍地灯河,满街的人摩肩接踵,今年可谓秋风扫落叶,满眼萧索。

    有的人家做了月饼,也只能一家人围着桌,苦涩地分食。城外的人进不来,城里的人出不去,团圆佳节也没了滋味。

    半夜里容州城上空一声惊雷,所有人都见火光闪过天际,继而城西南方向腾起熊熊烈火,将半边天燃烧成血色地狱。

    后院里前几日已经住下的“远房兄弟”们,操起兵器,将水缸、锄头、石磨等能挪动的东西都堆在瓦房门前。

    主人在屋内听见外面的陌生人:“不要出来。”

    接着便是匆促的脚步声。

    孩子在床上醒来,肉手抓着被子边缘,大的带着的,母亲轻轻哼着歌谣,回答孩的恐惧。

    汉子们拉开房门,闪出门外,抄起锄头。家家户户在数日间暗地里在卧房另一头都留出了门,以备逃生。

    男人们望着南城门的方向。

    女人们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唱歌时心中浮现起去岁中秋时节,桂香满城,月圆如盘。通街的热闹,一家人玩到累了再回家,孩子们早已吵闹得瞌睡起来,被家里的汉子抱着回来。安顿完孩子,再陪祖父母赏月吃茶,闲话。入亥之前,老人便身子困乏要去休息。

    年少的情人们在这人静的时分呢喃耳语,不舍离分。

    倏然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

    千万人的山呼海啸一般卷向困顿中的容州城。

    ·

    榻上安睡的宋虔之突然坐起身,他满脸是汗,双手不知什么时候紧攥成拳头,醒来后一条腿仍痉挛不休。

    宋虔之睡觉时不爱关上窗户,免得气闷。窗外大树生得密密匝匝的叶子,一片片将圆月蛀出黑点。

    宋虔之眉头略皱了起来,就手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起身到桌边倒了杯茶喝。再一抬头,从这里看,月亮又大又圆。宋虔之心想,兴许是换了地方睡,认床。李宣与他谈到夤夜才回寝殿,而宋虔之被安置在偏殿,走出去不到十米,便是皇帝就寝的地方。

    外面巡逻的侍卫极轻的脚步声钻进耳朵里,宋虔之躺回到榻上,一闭眼,血红色便充斥在视野里。他总是看见梦里血从陆观的头盔边缘,淌过他的脸颊,将他整张脸都模糊成一片暗红的粘稠表面。

    辗转反侧到天快亮时,宋虔之才勉强入睡,只觉得盹了片刻,宫人就已经在门外叫起。

    散朝后,宋虔之出宫路上,他是习武的人,耳朵比大部分人都好使,就听有人在。

    “昨晚陛下留安定侯在寝宫内休息,听是,秉烛夜谈一整夜。”

    “能谈什么?什么时候不能谈?现在的皇上也真不讲究,是不知道安定侯是个兔儿爷么?”

    “我听我夫人,这个安定侯同北征的陆将军才是一对,就不知道谁是下头那个。”

    “当今陛下年纪不,不立中宫就罢了,听连送进宫的闺秀画像,也都被他原封不动退回到各府。”

    “这可不行吧,虽玩男宠的世家子弟也有,可陛下……是要传位下去的。”

    “我听人,不知真假。当今曾是周太后亲生那位太子的侍从,是被太后亲自流放出去,就在那位太子出意外身故之后不久。一直在外流落数年,这要不是没有更近的血脉了,这位根本轮不上。只是就没好好教养,他还是被安定侯推上位的,镇北军出了大力。”

    “难怪安定侯这么年纪,就在高位上坐着,搞不好早就被人捅烂了屁|眼……”话音未落,话的官员被人一把抓住肩膀,迎面一拳砸过来,登时眼冒金星,一个趔趄,歪倒在地。

    旁边几个官员一看见动手的是宋虔之,半数作鸟兽散,谁也不敢上来帮忙。有两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其中一人直冲上来大声质问:“侯爷这是做什么?”

    宋虔之看了他一眼。

    那人缩了缩脖子,难以克制地满背冷汗沾湿里衣。眼前的青年分明手里没有兵器,他却觉得被他锋利的眼神勒住了脖子,喘不上气,脸孔迅速充血红起来。

    “滚开。”宋虔之完,卷起袖子,从地上扯起鼻青脸肿的官员。

    官员眯着受伤的眼睛,双手紧紧按着宋虔之的手,嗓音激烈颤抖地吼道:“我是朝廷命官!你敢殴命官!来人……来……”

    另一拳砸了过来,那人脸颊彻底肿得像个猪头,嘴角流出血来,呜呜作声,却像是舌头受伤了一样不出完整的话来。

    旁边的官员壮着胆子冲上来,却谁也抓不住宋虔之,不到片刻,躺在地上那人就彻底躺平晕了过去。

    “怎么回事?”羽林卫赶了过来。

    吕临皱着眉头,带人上来。

    一旁的官员正要开口先告一状,谁知吕临朝宋虔之行了个礼,作出听从吩咐的样子,毕恭毕敬地请示:“尚书大人怎么跟人动手起来了,要是有人冒犯侯爷,只管吩咐一声,何必亲自动手?”

    其余官员:“……”

    一人上前大声:“吕大人,任凭安定侯再尊贵,也不能随随便便殴朝廷命官吧,万事躲不过一个理字。堂堂工部侍郎,被成这样,身为禁军统领,难不成要助纣为虐吗?卑职从未见过人趋炎附势到如此地步。”

    宋虔之转过头。

    那人立刻噤声,硬是寸步不让,奓着胆子与宋虔之对视。

    “要不要本官将你们几人方才过的话,复述一遍给吕大人听?”

    “我们……我们什么了?无凭无据……”出头的人被人拽了一下袍袖,脸色极其难看地闭了嘴。

    “冒犯我不是大事,冒犯天子何如?”宋虔之冷道。

    吕临当即答道:“妄议皇上,僭越犯上,轻者杖责五十,重则祸及家人。若是所议之事过于难堪,但不关乎朝政,就要陛下亲自处置。”

    “几位大人要不要去皇上跟前将方才你们得热热闹闹的那些话,再讲一遍?”

    “侯爷息怒,息怒,我们都是才得了机会升上来,不懂规矩。回去一定好好反省,闭门思过。冯大人,快给侯爷陪个不是。”

    跟宋虔之对着干的那位被称作冯大人,宋虔之看着眼生,就知道是到了南州后才进六部的,依稀记起来走的是沈家的路子。年纪不算大,总也有三十多岁了,他脸色铁青地正要朝宋虔之拱手。

    宋虔之转身同吕临:“先走,地上那个麻烦你找两个兄弟把他送回去。”完宋虔之直接离开,出宫门登上马车,视线落在手上。

    才看见他的右手拳头关节处有些红,手指屈伸之间竟觉得隐隐作痛。宋虔之甩了甩手,在车上等人。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秦禹宁才上来,喘着气问宋虔之:“你怎么把那个姓郑的了?”

    外面车夫“叱”的一声,马车动了起来。

    “话难听,我让吕临派人送他回去了。”宋虔之从桌的银盘里拿了个橘子,凑在鼻端闻,一股新鲜果味浸入心脾,他愉悦地眯起眼。

    秦禹宁似乎有话要,待宋虔之看他时,他又转过头去,避开宋虔之的视线。

    宋虔之福至心灵,想到昨晚在宫里做的梦,问秦禹宁:“方才陛下留您,是有新的军情?”

    秦禹宁眼皮一跳,挤出笑容来,强迫自己神色自若地对着宋虔之:“没有,是过问最新的征兵令。”

    征北军出发后,朝廷仍在征兵,以备不时之需。

    “这几个月的粮草都上路了吗?”宋虔之问。

    “出发好几天了。”秦禹宁想起来一件事,问宋虔之昨晚皇帝留他下来,是否聊了国事。

    “没有,陛下触景生情,我年幼时常常进宫,陛下留我下来话家常的。”宋虔之又问,“真的没有军情?”

    “没有。”秦禹宁哭笑不得,“真要是有,朝堂上怎能不议。”

    宋虔之一想也是,便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马车把宋虔之和秦禹宁送到衙门口子,俩人进了大门,各自朝不同的院落去。宋虔之站在吏部的门口,回头望一眼秦禹宁,见兵部出奇热闹,不少人簇拥过来,秦禹宁几乎是被拖进去的。

    宋虔之心想,大概是趁征兵,不少人又动心思要往军队塞人了。这一次的征兵令不急,宋虔之摇了摇头,迈过门槛。他的桌案设在吏部最僻静的一个角落,有太阳时,阳光会斑驳地洒落在纸上。杂的差役出去准备茶水,四名书办过来听用。

    宋虔之先把该看的文书批示完,继而凝神想晚上诗会要议的话题。眼下是两件事,一是北征,阿莫丹绒已退回宴河以北。定都是一题。第二,则是战事平定后,各州俱是满目疮痍,富国从何下手。三是官制改革,如今朝廷上下,养官三千,不算胥吏在内,如何裁撤。

    拟定后,宋虔之上下眼皮架,在椅子上眯了会。直至有人来找,来的是周先,宋虔之以为是宫里有事。

    结果周先只转了一转,给宋虔之送来一盒月饼,便告辞回宫。

    昨日中秋,今日送的月饼,自然是做多了吃不完的。宋虔之把盒子重新盖上,他也没什么心思吃,坐着只是发呆。

    过一会,宋虔之把月饼拿出来,掰了半块吃,是莲蓉蛋黄的馅儿,泥沙细腻,杂以金黄流油的咸蛋黄,索性吃了一整块。

    吃完以后又腻得慌,倒了两杯茶灌下去。宋虔之摸着肚皮,了个嗝,突然来了兴致,给陆观写了一封信。

    “周先媳妇做的月饼,甚是好吃,不日找她讨教一二,待你归来,做与你吃。”宋虔之写完,脸皮子有点红。俗话得好,君子远庖厨,这回要破例了。如是这样,陆观应当就不会计较究竟是谁娶谁了吧?

    宋虔之出去找鸽子把信放出去,拍着手回屋,想起来把月饼带给秦禹宁吃。一盒里统共有十二枚,他一个人横竖吃不完,等晚上怕就没现在新鲜了。

    兵部的院子里满满当当都扎着人,热闹得跟集市一般,宋虔之想挤过去,不意听见一人的吼叫:“太傅大人,您可不能瞒骗咱们啊,若是镇北军兵败,南州也不安全,咱们都在这里等死不成?”

    “不然再往南撤?”

    “撤到哪儿去?再撤难不成要住到海上去?阿莫丹绒既然已经退出宴河,不如让他们些利,平着衢州城议和,将衢州以北都让给阿莫丹绒人,总该能填得饱这些狄人了吧?”

    啪的一声,秦禹宁将十数本折子从里头甩出来,当头的几人都被折子砸得哎哟叫起来,却没有人离开。

    当前便是司马沣,司马沣脸上挨了一下,反而冲上台阶,他不敢与秦禹宁动手,两人胸贴着胸寸步不让。

    司马沣笑着后退一步,扯直官袍,朗声道:“我族中参军的辈已捎信回来,总不会有假。太傅大人、秦尚书,你瞒得好,你瞒着我们没关系,你连陛下也瞒。听安定侯与陆将军整日都有书信往来,你们北边来的,住着我们的宅子,用着我们的钱,把咱们几大家的底子掏得一干二净。我告诉你,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十万火急的军情朝堂上不议,反而想着怎么把自己人见缝插针地摆到官位上,安定侯才弱冠,主持恩科这样的大事,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子,他连科场都没进过,有什么资格选贤任能。怎么?北方下来的朝廷就要比咱们这些出钱出力的人高贵?太傅若是不能给出个交代,今日我便求见陛下,治你们的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