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九黎战神
05
“你来了。”穿着伐纳帝国红色军装的男人坐在房间正中间属于总司令的椅子上, 他的身上佩戴着他曾获得过的所有荣耀。包括那枚令他被册封为上校的荣耀远征十字勋章。
他看着不请自来的少年,如同看着一个认识已久的人。
此刻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从窗口第一眼看到少年时的惊慌和不敢置信, 而是很深的平静,像是那些接受教父洗礼的忏悔者。
子尘没有走向他, 给予他洗礼。而是像这个房间的主人一样走到酒橱旁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要来杯酒吗?”子尘回头对埃勾斯。
“帮我也拿一瓶,要最上面没有开封的那一个。”埃勾斯,他已经接近五十, 但铁灰色的眉目间仍然有着属于军人的威严,像是一直随时可能扑下的秃鹫。而他此刻却像是真的和子尘熟识已久一样着话。
子尘拿着酒杯,他的手已经开始颤抖,在背对着埃勾斯的阴影里他扯着嘴角笑了一声。
他知道这是蚩尤狂血开始反噬了。
刚才他就已经觉得他体内的鲜血像是在燃烧一样, 而现在则像是所有的鲜血都已经干涸,喉咙里都是铁锈的腥甜。
他仰头喝了一口酒, 想要盖住喉咙里腥甜的味道。
子尘坐到了埃勾斯面前的椅子上, 然后将酒杯放到埃勾斯面前。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你应该和那个伟大的男人有关。”埃勾斯没有看向子尘,他的目光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仿佛在回想那些壮烈的场景。
“他带领着几万人列在属于东煌之国的海岸上,仍然是冷兵器时代的武器。但,只要他在,我们甚至没有办法推动任何一点。”
“我们在海岸上整整对阵了半个月, 据他一个人,没有任何支援地消灭了几百名伐纳最优秀的将士。”
埃勾斯缓缓闭上了眼,“如果那个男人的不死, 我们将永远无法进入东煌之国的领土。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在侧翼的轮船上,看着他像孤勇的战士一样站在队列的前方,骑着红色的骏马。眼神那么冷,冷的像是……利刃……”
子尘举起了杯,逆着阳光看着红酒澄澈的颜色。
……像是血一样……
他看着埃勾斯,“我来这,不是来听你回忆往事的,我想知道是谁……杀了他。”
最后一句话没有了少年一直以来的轻佻,而是近乎寒冷,埃勾斯愣在原地,他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男人坐在他面前,目光冰冷,冷的像是……利刃……
但不知道为什么少年如此冰冷的眼神中,却……仿佛有着至为脆弱的悲伤……仿佛走投无路的绝望兽。
不过埃勾斯马上恢复过来了,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再怎么样的英雄也是死了。“我不知道,这次远征被誉为荣耀远征,参与军官的名单是公开的。有不少都授予了十字勋章,但即使是我也不清楚是谁杀了那个男人。”
“——不过或许枢密院的那些家伙知道。”
埃勾斯喝下酒杯中最后一口酒,他的目光越过子尘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从东煌之国回来以后,我就一直等着今天。我知道,这就应该是我的归宿,没能在战场上和那个男人交锋而死是我最大的遗憾。”
埃勾斯突然看着子尘,“对了,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来的时候看见那些壁灯了吗?”
“整个韦林堡运用了大量的木质结构,都是易燃的。而且这栋楼里面都是易燃的艺术品,每个壁灯都是机关。一旦机关启动,整个楼就会被点燃。而酒橱里最上面的那瓶酒就是开关。很不幸,它已经被你拿起来了。”埃勾斯看着子尘。
他身后的帷幔突然被火焰吞噬,火焰沿着地面上铺着的地毯迅速蔓延。
“你信神么?”埃勾斯问。
“不信。”子尘咬着牙回答。
“那就只能祝你好运了……”
在无尽的红色中,埃勾斯轻笑,向自己的太阳穴举起了枪。
“碰!”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男人,眼神冰冷,如同利刃……
子尘愣了愣,推了一下男人的头,男人整个身体倒落在地。
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之后他迅速向外面跑去。所有的窗户都被封死了,火焰不停燃烧着,如同烈焰地狱。
哥特式的建筑将走廊设计的如同巨大的迷宫,子尘只知道看着楼梯就下。要是他没能在火焰把整个总司令楼吞噬之前下去,他就真的要从飞鸟变成烤麻雀了。
火焰,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子尘眼尾的红色逐渐褪去。
蚩尤狂血燃烧之后带来疲倦感席卷着他的身体。
他停在了那里,他跑不动了,真的跑不动了。火焰席卷着一切,烟雾漫过眼前,他迅速摇了摇头想让意识清醒一点,可还是不行。
他仿佛听到了那首《Born to die》,那近乎宁静的前奏,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异常缓慢,仿佛他就可以这样安睡下去。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他迷迷糊糊地睡在维希佩尔的后车位上,身上披着维希佩尔的衣服,仿佛他们可以永远永远地在那条公路上行驶。
就让他睡下去吧……
不再想复仇,不再想仇恨,什么都不用想,只是安静地睡着就好。
四周的火焰越来越热,仿佛要将他燃成灰烬了一样。
在幻觉中他突然看到走廊的尽头有一个人,那个人伸着手对他——要跟着我吗?
——要跟着我吗?
那个人有着阿斯加德冷冽天空一般的眼睛。
他不能停啊,也有一个人在等他的啊,有一个人在走廊的尽头等着他。
是的,他不信神。但有一个人既是他的信仰。或者,那个人,既是他的神。
子尘用力推开了面前的门。
门外是十几名端着火铳的伐纳士兵,围着大门换成一个半圆。
子尘闭上眼,等着枪声响起。
十几发枪声合在一起,如同最壮烈的合奏。但子尘完全没感觉到疼痛,他缓缓睁开了眼。
十几名伐纳帝国的士兵都倒在地上,中弹而亡。
维希佩尔将手上的枪扔掉,然后将子尘拽上了白色的战马,子尘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被男人搂在了怀里。
身着红色军装的伐纳军人如同一条红色的河流,不知疲倦地向这里涌来,维希佩尔单手护着怀中已经近乎昏迷的少年,他银色的铠甲冰冷而坚硬,怀中昏迷的少年却脆弱的像是上好的瓷器。
维希佩尔手执着银枪,像是神话中为战而生的战神。
他身后巨大的城堡在火焰中燃烧,将他的银色铠甲映衬成鲜血一样的红色。白马银枪,帝王征伐。
身着繁重战甲的白马在几千人的围攻中突围着,如同切断河流的银刃。
所过之处,皆为死亡。
06
维希佩尔没有带他回英灵殿,而是带他到了那艘船上。
男人直接将子尘扔入房间内,揪着子尘的衣领,“你是想死吗?”
子尘吃痛地跌倒在地,抬头恶狠狠地看着维希佩尔,嘴角挂着血,眼神像是被触怒的兽。
维希佩尔冷冷地看着子尘恶狠狠的眼神,“……不服气?”
“……没。”子尘摇了摇头,整个人突然软了下去,恶狠狠的眼神也消失了,那种被惹怒的表情像是只是维希佩尔的一个错觉,仿佛他自始至终领进门的都只是一只可怜兮兮的败狗。
窗外开始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下雨了。
维希佩尔看着子尘,“我去处理一些事情,你先自己呆一会。”
子尘没有回答,仍然愣愣地待在原地。听着窗外的雨声。
门被关上了,子尘待在原地,看着窗外的雨珠在窗户上,形成一条条歪歪屈屈的水痕。
是让他反省一下吗?可是他好像没什么好反省的,他没有什么后悔的,也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不服气吗?应该也没有吧,子尘抬头看着外面雨啪啦啪啦地在窗户上。
他只是觉得很累,很累。是啊,今天的事情太多了,他是应该好好睡一觉的,但他连爬上床的力气好像都被抽空了。
感觉心里很空很空,好像连想事情的力气都没有了……
门被突然开,是维希佩尔。
他手上端着牛排、面包和一杯牛奶还有伤药和绷带。
“怎么还待在地上?”维希佩尔一边一边把子尘扔到了床上。
子尘后背挨到床上吃痛地嘶了一声。
“先把衣服脱了吧。”维希佩尔拿过伤药。
“我没受伤。”子尘。
维希佩尔看了看子尘,然后轻轻戳了一下子尘肋骨下方,子尘立马就痛得叫了起来。
“还没受伤。”维希佩尔不顾子尘的挣扎直接把他身上的衣服扒开。
“转过去。”维希佩尔。
“我能先吃饭吗?”子尘有点委屈地看着维希佩尔。
“等上完药再吃。”
子尘身上有不少青紫色的淤伤,看上去有几分触目惊心。
维希佩尔拿了点伤药在子尘的肋骨处涂抹着。
“吃点饭吧。”上完药后维希佩尔把餐盘放到了床边的桌子上。
子尘拿着刀叉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地一整块牛排。
“还没学会用刀叉吗?”
子尘点了点头。维希佩尔把牛奶递给他,然后把牛排端了过来,用刀叉优雅地切着,姿态优美如同艺术家雕割着他手下的杰作。“先喝点牛奶暖暖胃吧。”
子尘低着头喝着温热的牛奶。
“这么长时间还没学会用刀叉,你都是怎么吃饭的?”维希佩尔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一样抬头看着子尘。
“用筷子喽。”子尘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我自己磨了两根出来。”
维希佩尔:“……”
将牛排切好以后,维希佩尔将盘子放到了子尘面前。
“为什么要去杀鬼魂上校埃勾斯。”维希佩尔问。
子尘把切好的牛排用叉子插起来,没有吃而是在手上转着,过了很久才:“知道荣耀远征吧。”
“恩。”
“我的父亲死在那场荣耀远征里,在东煌,这场战役被称为白昼之殇。”子尘一边咬着牛排一边。
维希佩尔看着那个黑发的少年,像是想要安慰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伐纳的军队攻入金陵的那天,正好是日食,所以叫白昼之殇的。”子尘扯了扯嘴角,没有抬头,继续吃着牛排,“你不用安慰我的,我自己还没有哭过呢。”
维希佩尔看着子尘。
“其实我也有点奇怪,但是真的,我一次也没有哭过。”子尘:“我十三岁就一个人跑到江湖上去了,然后一次家也没回过,我听伐纳攻入了金陵,然后连夜赶了回去,可等我回去的时候,那个男人早就死了。”
“我也没去拜祭,连祠堂都没去,直接找了一艘伐纳押运巨渊之银的船偷跑了上去,临走朝着祠堂的方向磕了个头。”
“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船上的一群黑衣人看到了,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又被弄去当成祭品了。”子尘咬了口面包,“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维希佩尔,嘴里还嚼着面包。
维希佩尔仍旧只是看着他。
子尘低着头,继续吃着牛排,牛排煎得很嫩。
他一半的头发用红绳绑了起来,红绳有些松了,头发也有些凌乱,看起来有些像是落拓的少年剑客。
“可能是我和那个男人真的没什么感情吧。”子尘。
“我有一次和很多走镖的人乘舟过黄河,他们走江湖的人有两种,第一种是因为喜欢江湖,第二种则是因为无家可归。”
“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我是第一种,后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其实是第二种。”他笑了笑。
“我以前身体很弱,我舅舅我只有被舍入寺庙才能活到十岁。所以我十岁以前一半的时间在寺庙里待着,另一半的时间在家。”子尘将牛排蘸好酱汁。
“我在寺庙的时候住的是一个很偏的地方,冬天的时候也不怎么生火,晚上的时候很冷。但我其实和回家相比更喜欢在寺庙里待着。”
他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维希佩尔的眼睛仿佛冬季冰封的湖水。
他也不知道怎么,居然会对维希佩尔这些。
少年低着头扯着嘴角笑了笑,“你知道吗?我父母两个人已经几年没有互相过话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从我出生他们就很少像其他孩子的父母一样恩爱,而不知道哪一次回家之后,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过话。”
“我是偷偷跟我那个没正行的师叔一起去山下化缘的时候才知道,原来正常的父母子女之间应该是那个样子啊。”
“那家的阿婆给我盛饭的时候,阿公会帮着拿碗。阿公想要拿酱碟的时候,阿婆会帮她递过去。而等他家在外面牧牛的孩子回来之后,他们两个居然还会和自己的孩子笑,推着孩子去洗手洗脸。”
“我在山下吃完那碗米饭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哭了出来。”子尘咬着叉子:“阿婆问我怎么回事,我跟她,是因为米饭太好吃了。”
“真的,我从来没有吃过那样的米饭。”子尘挑着嘴角笑了笑。
“有的时候在家里我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来化缘的外人,”子尘:“就算在家我也很少看到我父亲,就算看到他我也什么都不敢和他。”
“他从来没有抱过我,我母亲也没有。我九岁那年发了三天的高烧,他一次都没来看过我,而我病好后去见他,他问我前几天为什么不去请安,呵,他连我病了都不知道。”
维希佩尔有些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安慰子尘,他会的东西很多,但不包括如何安慰一个孩子。
他揉了揉子尘的头,但因为不确定这样做对不对,动作有些可笑。
子尘抬起头看着维希佩尔,嘴角仍旧挑着笑,“殿下,你不用安慰我的。我自己都没有哭过的。”
维希佩尔看了看子尘,过了很久:“我去把灯关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恩。”
维希佩尔走到门口将灯关闭,房间里陷入黑暗,只有从窗外透过来的月光在少年看上去有些孱弱的肩膀上。
窗外的雨水落入大海。
少年就那么坐在黑暗里,低着头。
在黑暗里,少年的肩膀仿佛微微颤动着。
维希佩尔走到少年身边,像是怕惊扰了少年一样缓缓把少年抱入怀里。
黑发的少年在他怀里颤抖着,像是在茧中的蝶类一样。
少年受伤的肋骨随着每一次的颤抖生疼的让人受不了。
微烫的泪水烫在维希佩尔的肩膀处。
“哥,我……没有父亲了……”
往后,少年还是会经常想起那天,如同红色河流的伐纳士兵,在阳光下熊熊燃烧的哥特式城堡,自尽的鬼魂上校,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褪色了一样,是模糊的,错乱的。但那个雨夜所有的一切却都清晰无比,他经常有一种胸口下的肋骨仍然断裂着疼痛的错觉,甚至仿佛轻轻碰一下都会感觉到胸口下的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