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诸王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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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仍旧在下, 铺天盖地。

    整座神圣白城阿斯加德都在大雨中被冲刷着。

    皇轩烬坐在金伦加宫顶部狭长而幽深的防风洞边缘处。

    阿斯加德冬季多风,许多建筑的顶部都设有防风洞。

    雨天的微亮的光线落在防风洞的边缘, 少年穿着白色的衬衫坐在半明半暗处。防风洞很长,于是少年身后的黑暗像是看不到尽头一样。

    那件猩红色的云锦衣堆委在他身边。

    有少量的雨透过洞口落在少年身上, 将白色的衬衫沾湿。

    皇轩烬咬着一截草根,是他摔坏那辆机车之后随便从路边扯的,带着点湿气和并不令人讨厌的土腥味。

    他把手撑在身后, 半睁着眼看着防风洞外倾落的大雨。

    金加仑宫奢华得可以举行这个国家最盛大的国宴,可这里简陋的可以摸到粗粝的水泥颗粒。

    这里只是风的过道,是风的居所。

    皇轩烬这样想着。

    透过厚重的墙体能听到下方走廊处惊慌奔走的侍女和守卫,宫厅里那些吵嚷着的贵族和官员,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女孩。

    没有人知道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死在亚瑟帝国的国宴上。

    而皇轩烬只是咬着嘴里的草根, 看着防风洞外的大雨, 想着吹过万千里的风和风的居所。

    他拿起身边猩红绣鹤的云锦衣,将云锦衣的边缘缓缓点燃。

    一袭猩红缓缓燃烧着。

    他将烧的只剩下鹤影的云锦从金加仑宫的洞口处扔落。

    无尽的大雨中,那件猩红绣鹤的云锦缓缓飘落……

    12

    这场大雨冷的厉害, 皇轩烬走出金伦加宫后被冻得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有点抱怨地:“好冷……”

    而已经有人等在了这里。

    等在门口角落里的红莲隐穿着侍女的衣服,抬起眼看着他“解决了?”

    皇轩烬点了点头。

    “那我就先谢谢你了。”红莲隐笑着, 她带着一种佛性的美,西域的人称她是莲花色比丘尼的转世。见诸异性,声色如来。

    而皇轩烬没有话, 像是仍旧在看着这场倾落的大雨。

    红莲隐想起当年的那场宴会,她看着殿上的众人。那位一身白衣的皇轩家主像是破开一切的锋芒。

    可她却在想这就是皇轩家主吗?

    当年曾有一位修习涅槃业的高僧去往楼兰,那位高僧曾云游东煌诸寺。

    他对楼兰王,他曾见过那位皇轩家的烬少主。

    楼兰王问,未来皇轩家的家主是什么样的人。

    那位高僧对楼兰王,皇轩家的烬少主是佛之阿修罗。

    佛之阿修罗,以不法身护持佛业。

    心有慈悲意,身犯杀伐孽。

    “猎骄靡原来的那枚沁血玉戒在你那吧。”

    皇轩烬点了点头。

    “给我怎么样?我相信我戴上比他更好看。”

    “这个弄脏了。”皇轩烬拿出玉戒有点不好意思地。

    “我就要这个。”红莲隐像是有几分任性一样地看着皇轩烬。果然,就不该让这些漂亮的女孩当国王,一个比一个任性,更要命的是,皇轩烬完全抵抗不住她们的任性。

    皇轩烬有些无奈地把那枚玉戒放在了手上,“血誓是……”

    “我知道。”红莲隐有些娇俏地瞪了皇轩烬一眼,明明是个不悲不喜菩萨长相蛇蝎心肠的女人却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骄纵的女孩。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鲜血从玉中晕染,如红色的朱砂入水。以血入魂,以魂入玉。

    皇轩烬低头看着手上的玉戒,却突然被红莲隐拍了拍脸。

    “喂,开心点啊!”楼兰的女王捏着皇轩烬的脸,“好歹刚杀掉一个讨厌的家伙,不应该开心一点吗?怎么还看上去这么伤心呢?”

    “有吗?”皇轩烬愣愣地问。

    “有啊,你就差在脸上写上我很难过,快点来安慰我吧。不管是谁,不管做些什么,快点来安慰我吧。”红莲隐捏着皇轩烬的脸。

    皇轩烬抬起头看着红莲隐,那双眼睛像是迷雾横江。

    “算了,不欺负你了。”红莲隐松开手,有些无奈地。

    “这个样子真的算是佛之阿修罗吗。”她低着头声嘟囔着。

    那场盛宴的末尾,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身负着鲜血,他他是江南皇轩家的少主。

    可那个少年瘦弱而单薄得让她想起沙漠上游离而孤单,连饭都吃不饱的幼狼。

    这样的人真的就是皇轩烬吗?

    好像比起那个一身白衣的皇轩家主还要不靠谱。

    “以后如果想找我,就去西域的漫漫黄沙中。楼兰的门永远为你敞开着,你是我楼兰永远尊贵的客人。”

    红莲隐将一串系着红布的驼铃扔给身后的皇轩烬,她的背影像是西域自由的鹰鸟。

    当年那台上坐着诸王,诸王各怀心思,唯有那珠帘后的少年认真地看着她在大殿中央舞碎九天。可惜那个少年已经死在了那场盛宴之上。

    那场盛宴以他的血为酒,以他的骨为餐。

    12

    雨水冲刷着阿斯加德的道路,过往的行人撑着黑色的伞。

    白色的建筑在雨中虚化而不真切。

    “殿下,乌孙国昆莫猎骄靡在金伦加宫遇刺,已经身亡。”

    维希佩尔听着通讯器中西文的汇报点了点头,他正撑着一柄黑伞等在阿斯加德的街道上。

    他本来只是算在国宴开始前出来透透气,这样的雨天让他觉得有些莫名不安。

    “那些守卫呢,国宴的守卫应该是足够的。”

    “今天金库出现了大规模入侵,所以调走了一些人,不只是金伦加宫,其他地方也调去了很多人。”

    “金伦加宫的守卫应该是是德尔科负责的吧。”

    “是,但德尔科却拒绝透露袭击者的信息,他只在他赶到前袭击者已经离开了。”

    “猎骄靡怎么死的。”

    通讯仪中经过传输而变得冰冷机械的声音在雨幕中更加遥远而冰冷。

    “剑伤,只有一处。”

    “恩,有袭击者的下落吗?”维希佩尔继续问着,远方的建筑的暮色中渐变成了灰色。

    “还没找到,殿下,应该调遣多少兵力追寻入侵者?”

    维希佩尔没有回答,他看到了街道对面的黑发少年。

    在无边的雨幕中,他没有撑伞,站在站牌旁边,像是有些无所事事地靠在路灯旁。

    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上面有淡淡的血迹,被雨水晕染开来。

    皇轩烬靠在站牌旁边,有些无聊地看着站牌上铁绘的线路图。

    那辆重型汽车被他撞坏了,但他还要赶去金库救他的那几个笨蛋手下所以就只能乘叮当车了。

    叮当车是阿斯加德最廉价而便利的交通工具。

    每当到站的时候,司机会踩动踏板,挂在车头的铜铃铛就会发出叮当的声音。

    以前他在阿斯加德的时候,会经常坐在叮当车上安静地发呆。

    他有些无聊地等在这里,看着大雨中在门牌下被浇湿的鸟雀。

    来往的车辆穿行而过,道路上的积水溅落在行人的裤脚,他们撑着黑色的伞遮天盖地,仿佛蚁穴中的蚂蚁一样来来往往。

    黑漆雕花的路灯上雨滴从被熏黑的玻璃上滑落,中央的蜡烛如同黄色的萤火在微亮的暮色中照亮着。

    “不用了。”维希佩尔对着通讯仪。

    “殿下?”西文有些不敢确定地问了一下。

    “不用追查袭击者了。”

    “是,殿下。”

    “还有,金库的人也撤掉吧。”

    维希佩尔放下了通讯仪,撑着那把黑伞的伞,水滴从伞骨末端结成成串的水滴落下。

    对街的少年靠在站牌旁,街灯遥远如同歌谣。

    暮色之中,一切变成了微漠的蓝黑色。在飞驰而过的蒸汽轿车和马车之中少年单薄的身影时隐时现,仿佛随时会消失一样。

    他们总是这样,隔着千军万马,隔着灯火繁华,隔着世上的一切一切。

    他只能这样隔着长长的街道看着他的少年。

    等了半天叮当车还是没有到,皇轩烬摇了摇头,要不然还是换个站牌等等吧。

    没有撑伞的少年像是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一样沿着街角离去,路灯明灭,他的背影在暮色中单薄瘦弱。

    维希佩尔在对面的街角撑着那把黑伞。

    皇轩烬坐在叮当车的座位上,看着雨水顺着玻璃窗滑落。

    白色的衬衫半湿地沾在身上。

    叮当车的价格很便宜,速度也很慢,现在正不急不慢地悠悠转过神忏大教堂的街角。

    车上有人领着孩子,看上去不过四五岁。

    大人在忙着清点票据,女孩不停东张西望着。

    当她有些无聊地看向那个坐在角落里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时,发现少年也在低头看着她。

    于是她也看着那个少年。

    少年先没忍住,冲着她笑了笑,像是剧院里逗笑的丑一样,于是她也冲着少年笑了笑。

    两个人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互相做着鬼脸。

    收好票据的大人转过了头。

    皇轩烬赶紧收起鬼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端坐在座位上,女孩仍旧歪着头看向他。

    叮当车车顶的铜铃铛被风吹得晃晃荡荡,车窗外是阿斯加德今年最大的一场雨。

    13

    亚瑟帝国,阿斯加德,金库。

    “那边的路也被封了。”红火蚁用手摸了一下脸上的汗,结果弄得脸上都是黑色的污痕。

    “妈的,他们是以为闯入了多少人,居然派了这么多人来,是想逼死我们吗?”腹切蛇咬牙切齿地,他低着头紧张地看着皇轩烬给他的地图,结果发现有好多地方根本就对不上。

    他们已经在金库的通风管道里转了好几个时了,自从那些警报同时响起后,所有的道路都被封上了。

    而且守卫也多的完全不合理,他们都有些惊异于自己的影响力的。

    这哪是来抓三个毛贼啊,这简直就是要发动战争!

    “老大呢?怎么办,还是联系不上老大。”红火蚁不停摆弄着通讯器,“怎么办啊,我不想死在这里啊。”

    “我看想让我们死的就是皇轩烬。”灰尾守在拐角处冷冷地,他的脸上有着和他年龄不符的冷静。“否则他为什么要一个人留在车上。”

    “不能啊,把我们弄死对老大有什么好处?”红火蚁挠着头,“老大虽然有的时候过分了一点但不至于这样吧。”

    灰尾看着黑暗的角落处:“你们难道还没想明白吗,我们根本就是被皇轩烬利用了!”

    “你们还对他存在什么幻想,他从来不就是这样吗。他连东煌都能背叛,还差我们三个吗?”

    “从我们进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五个时了,我们被亚瑟帝国的人各种围追堵截,皇轩烬有来救我们吗?他指不定早溜到哪里去了。”

    虚伪、贪婪、阴险、不顾廉耻、不负责任,这世上一切的恶习皇轩烬沾了个遍。

    红火蚁低着头,像是有些委屈一样。的确,老大给他线路都是错的,连他手上的熔断抢都用尽了里面巨渊之银,什么用都没了。

    “我相信老大。”

    红火蚁低头想了半天突然,他的声音有些委屈,但却很坚定,像是执拗地相信着什么一样。

    “你!”灰尾有些觉得不可理喻地:“只有你这种笨蛋才会相信他。”

    “……我也相信。”

    躲在角落里的腹切蛇突然幽幽地,他低着头揉搓着手上被他标记着十多处错误的地图。

    “有人来了!”红火蚁突然。

    灰尾直接翻上了上方的通风口,腹切蛇躲在另一边,红火蚁体积比较大,只好警惕地贴在墙边。

    昏暗狭窄的隧道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在这狭窄的空间中不断回荡,深邃而遥远。

    “你们别告诉我你们几个就是这样藏了五个时,我现在简直要怀疑亚瑟帝国的士兵是不是笨蛋了。”皇轩烬手插在兜里,有些嫌弃地看着隧道的尽头。

    “老大!”红火蚁看到皇轩烬之后立刻扑了出来,“我就你肯定不会不管我们的!”

    皇轩烬感觉自己要被红火蚁压死了。

    “老大。”腹切蛇也从角落里钻了出来,阴沉沉地像是只响尾蛇,“……你给我的地图是错的,我那份钱要多分。”

    灰尾不动声色地从通风口里跳了下来,什么也没有。

    “走吧。”皇轩烬冲着他们三个招了招手,嘴角挑着浅浅的笑。

    皇轩烬在那些管道之间穿梭着,像是银鱼航行在属于它的那片海域,它熟悉每一个岔口,每一个陷阱,每一个关卡。

    他总是在警报响起之前溜走,将那些士兵引到他想他们去的地方。

    没有牢笼能够囚禁他,就算是层层守卫道道封锁的亚瑟帝国金库都不能,纵使有层层的细网,他也总能从缝隙中溜走。

    灰尾心翼翼地跟在皇轩烬身后。皇轩烬自由而放纵地就像辽阔海域里的鱼,但萦绕在他身上的那种气息却也让人觉得他孤单的像是辽阔海域里的鱼。

    他离群独游,吞吐着辽阔海域里的空气。

    他就在你面前,但你和他之间却隔着无边无际幽蓝色的海水。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扔下你一个人消失在那片辽阔的海域中。

    你无处寻找他,他是属于海域的鱼。

    皇轩烬从通风口中跳出,然后理了理自己凌乱的额发,半长的头发扎在了脑后。

    “老大……我们被亚瑟帝国的士兵追的太紧,把……金子……弄丢了。”红火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看车上。”皇轩烬抬手冲着角落里停着的破旧卡车指了指。

    “哇!”红火蚁翻出了车上满满一袋子的金器一脸兴奋地把自己埋进了金子里,腹切蛇看到金子眼睛都直了,像是看到兔子的狐狸一样猛然冲了上去,就差把那些金子吞了。

    皇轩烬靠在路灯旁,嘴角勾着浅浅的笑。

    “你刚才去哪了?”灰尾仍旧站在他身边,像是对金子没有兴趣一样,冷冰冰地问他。

    “孩子不要问那么多。”皇轩烬揉了揉灰尾的头发,“你啊,要是能和你的头发一样软软地又好摸就好了。”

    “去哪了?”灰尾仍旧执著地问着皇轩烬。

    “天大地大,我去哪你管我?”皇轩烬轻蔑地撇了撇嘴。过了一会他却突然安静了下来,看着遥远的天幕,呓语着了一句话,只是他的声音轻微的如同叹息,灰尾什么都没有听见。

    ——去帮一个死去的人杀另一个人。

    灰尾转过头想要皇轩烬再一遍,皇轩烬却已经走到了卡车旁拉开后车门走了上去,灰尾也只好跟了上去。

    刚踩上车门,皇轩烬突然扔过来一样东西。

    灰尾接住,居然是块水果硬糖。

    “拿着吧,刚刚在车上有个女孩给我的。”皇轩烬趴在背椅上对灰尾。

    “走吧,回家。”皇轩烬挑着嘴角笑了笑,踩在红火蚁的座位背椅上。

    皇轩烬像是累了一样靠在后车位上,看着车窗外黄亮亮的如同煎鸡蛋一样的路灯一个接一个的过去。夜晚的道路安静的只有轮胎从地面上行驶而过的声音。

    “老大,把你送回黑塔还是去机械垃圾场?”红火蚁大刺刺地回头问皇轩烬,副驾驶上的腹切蛇踢了红火蚁一脚声,“声点,老大睡着了。”

    从百叶帘中透出路灯的光若隐若现地在皇轩烬的脸上,他的身体跟着卡车的颠簸一晃一晃的像是大海里随波逐流的一条鱼。

    夜晚的风有点冷,皇轩烬只穿了一件衬衫,像是怕冷一样在后座上蜷缩着身体。

    腹切蛇从旁边扯过一条毯子扔给灰尾让灰尾给皇轩烬盖上,灰尾把毯子扔了回去,腹切蛇又笑着把毯子扔了回来挑了挑眉。灰尾有些不太情愿把毯子给皇轩烬盖了上去,皇轩烬下意识地把下巴往毯子里缩了缩,有几分孩子气的可爱。

    其实皇轩烬自己也有点搞不明白,为什么要带着他们三个一起来阿斯加德,他告诉自己是为了让他们三个吸引火力。可他们再吸引火力又有什么用呢。

    或许……他只是不想一个人。

    就算最终还是要他独自拿着剑去厮杀,可是想着还有三个傻瓜和他在这个白色的城市中,就像有人在陪着他一样了。

    他不是孤身一人地在奋战。

    他们在偌大的金库中像是三只蚂蚁一样穿行在通风管道中,而他去往这个城市另一个角落的宫殿里去斩杀一个苟活的亡魂。

    他们在共同做着一件事,只不过由他来负责最危险最残酷的部分。

    其实在皇轩烬这个有点唬人名字下一直躲着那个叫做子尘的孩子。

    那个孩子带着点怯懦和落寞,一直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躲在他的肆意和嚣张下,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这个世界。

    “……回哪啊?”红火蚁回头轻声地问,他仍旧没明白皇轩烬刚才的是回哪。

    “回垃圾场,把这只垃圾送回他该去的地方。”灰尾看向窗外的暮色,抱着胳膊有点囫囵不清地。

    “好勒!”红火蚁转过身。

    腹切蛇转回了头撕了一个草莓味的棒棒糖叼在嘴里,看着夜色中无尽延长的道路。

    灰尾低头看着手上的糖纸,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糖纸上的褶皱。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