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漠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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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庸关, 夜。

    “象罔身上的伤有刀伤,而且他的脖颈是被人捏断的。”鹿蜀对子尘。

    “也就是, 关外有人。”子尘抬起头看着鹿蜀,“什么样的人能在异兽堆里活下来?”

    鹿蜀没有话

    “这一切, 都是有人设计的?”子尘咬了咬嘴唇,像是仍能感受到口中血腥的气味。

    “恩,这件事情, 要告诉别人吗?”鹿蜀问。

    “先不用。”

    “少主,璎珞公主要见你。”相柳在门外。

    子尘点了点头,披上裘衣。

    房外整个城池中都燃着爎火。

    “很早之前,我们的祖先就是靠着篝火在野兽丛生中活下来的。”相柳看着那些燃烧的火焰:“如今, 我们好像又活回去了。”

    很久很久之前,我们拿着火把从蛮荒中走来, 可一回头, 我们好像并没有走出去多远。

    子尘看着蜿蜒长城上都点着灯的瞭望台,像是炉灰中未熄灭的火星。

    “至少我们现在学会了烤肉。”他看着相柳。

    走到璎珞公主的房前,子尘很久都没能推门进去。

    “怎么, 不敢去见公主了?”相柳趣地问。

    “公主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子尘摇着头笑了笑。

    屋内点燃着九枝烛灯,层层帷幔之中公主的身影绰约而模糊。

    帷幔旁的大监手执拂尘。

    公主身着五重衣,华美凤冠上的步摇隔着轻纱微微晃着。

    “臣皇轩烬拜见公主。”子尘抬手行礼,他一身裘衣, 看上去倒像是个温润世家的公子。

    帷幔中的公主缓缓点头,步摇轻斜。

    “公主召臣可有事?”子尘抬起头看着帘幕中的人问。

    “我听闻,昨夜有异兽。”龙璎珞的声音仍旧是那样, 轻的像是雪落。

    “是,所幸边关中将士力战,异兽已经除去。”子尘。

    “恩。”女孩又点了点头。

    她没问边军什么情况也没问起异兽什么样子,也不像那些懂点世故的些封赏。

    那个女孩向来就是这样,乖乖的,待在一旁,话很少。

    于是你甚至会忘记她还等在那里。

    “北祭究竟是怎么回事。”没等龙璎珞先开口子尘便直接问道。

    “那是父亲的决定,我也不是很明白。”女孩乖乖地回答,“但他不信任我的皇兄们,于是他让我一定要亲自来这里完成北祭。”

    “那圣上都吩咐你做什么。”子尘问。

    “我只要在这里直到北祭结束就好。”龙璎珞回答。

    “公主殿下,我希望你能尽快离开居庸关。”子尘看着女孩。

    女孩却摇了摇头,“我要等北祭结束才能离开。”

    “北祭什么时候结束。”子尘继续问着女孩。

    “春分之时。”

    “北祭结束之后,我希望公主殿下立刻离开这里。”子尘。

    “好。”女孩点了点头,像是个白瓷娃娃一样。

    “殿下,臣告退。”子尘闭上眼。

    少年转身。

    “烬哥哥,你真的不来娶我了吗?”

    女孩突然倒落在层层帷幔中,她近乎绝望地攥紧高床之上铺设的锦缎。

    发间的金钗步摇碰撞摇晃。

    你看那个女孩,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她想着的却还是只有这些。

    那是她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等的。

    一直等到了十四岁。

    龙璎珞抬起头,透过层层的帷幔看着身披轻裘少年。

    泪水流过梨花妆。

    “公主殿下,我不会是你良人的。”少年推开屋门,走入荒凉漠北的夜色。

    12

    “心情如何?”等在屋外的相柳问子尘。

    “你什么?”子尘皱着眉问相柳。

    “去见一个差一点成了自己媳妇的人,还是整个东煌的公主。这个心情,我有点无法想象。”相柳摇了摇头,“这样吧,你请我喝杯酒,我就勉为其难地安慰安慰你。”

    “喂,怎么也该是你请我喝酒吧。”子尘笑了一声。

    “少主,禄存将军有事情找少主过去。”突然有士兵来报。

    “看来,无论谁请谁,这酒都喝不成了。”子尘摇了摇头。

    其实他很想跟那个女孩,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有结果的。

    就像他以前偷偷看过的那本桃花扇。

    媚香楼一别,一个血溅素扇,一个奔逃军中。

    他一直等着两个人能再会。

    可四卷四十出,他一直看到最后才看到两个人于栖霞山中重逢。

    而最后的相见,一个向了北,一个向了南。

    捐弃前情,各自修道。

    或许这世上更多只是荒唐事。

    家国之际,何可谈情。

    少年推开门,禄存将军和贪狼将军都已等在主厅中。

    ——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久等了,诸位。”

    13

    “我听闻烬少主放走了城中的人,甚至是守卫。”禄存将军端起茶杯,一边撇着茶一边目色阴沉地。

    “这座城中留下想守住它的人就已经够了。”子尘解下裘衣落座,“没必要拉上更多的人。”

    “你们守得住吗?连金陵都没守住,如今那些谁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你们怎么守。”禄存将军压着声音:“怎么守?”

    “拼尽全力。”

    少年看着坐席上的众人,他只是轻声了四个字,但贪狼将军那一瞬间却觉得,那个少年是真的会拼上一切。

    一如昨夜的长城之上,那个少年面对着众多异兽,一次又一次地挥剑。

    “呵,拼尽全力,要是还是败了呢。误了北祭的事情,你们担的起吗?”禄存将军继续不依不饶地。

    “难道全城百姓的性命还比不上一个祭祀吗?”贪狼将军突然怒目而问。

    “居庸关,不用我吧,将军。不过都是些流民罪犯之徒。他们的性命,怎比得上北祭之事大。”禄存将军缓声道:“这北祭可是圣上数月前便开始筹办的,各个皇子都争着抢着为之献力。烬少主,可知道你错了?”

    “我皇轩做的事情,将军没有斥责的资格吧。”

    “少主莫忘了,少主如今只是一介罪臣。”禄存将军怒道。

    “我何罪之有。”

    “少主叛逃西陆,罔顾圣意,已是死罪。”禄存将军一字一句道。

    “将军可能弄错了。”子尘抬起头看着禄存将军,“我皇轩从不是谁的臣子。”

    “我从来无需听令于任何人。”子尘从座椅上起身,等着侍从为他披好裘衣,“这居庸关,我想守,自会拼尽全力而守。若我不想守,也没人拦得住我。”

    这世上从来都是寒鸦争树,凤凰不肯栖息。

    而他皇轩从来不会跪伏在任何人面前。

    少年身披裘衣转身离去。

    14

    芬布尔之地。

    鲜血在巨大的冰川之上冻结成一层血色的釉质。

    这里已经经过了长达一个月的数次战斗,因为低温那些尸体并不会腐烂,如今都被冻结在巨大的冰湖之中。

    这些尸体将会长年累月地封存在这里,与远古的冰块和化石共眠。

    血液在冰水中缓慢地流动着。

    维希佩尔站在巨大的冰面上。

    冰湖中的血水缓缓流到他脚下的冰层之下。

    “殿下是要舍弃你的士兵而去吗?”

    空灵的女声自维希佩尔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看着玫瑰色长发的女孩手执骨镰轻悬在血湖之上。

    身后的月轮像是也渗着血。

    “冥界女王陛下。”维希佩尔微微躬身,向赫尔行了一个绅士礼。

    “殿下,对这一战可还满意。”赫尔问,她的声线优雅而高傲。

    “自然满意,否则岂不辛苦了女王陛下唤醒了这么多的古兽。”维希佩尔。

    “你知道那些是古兽。”赫尔问。

    “我还知道,很久很久之前的世上,没有人类,没有神明。大地上行走的只有这些自金加仑巨渊中诞生的兽。他们是最先得到世界树眷顾的族群。”维希佩尔缓缓,他的声音像是在追溯一段过往……或者,历史。

    “他们诞生于火与雾中,他们只知道厮杀。只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与所有的古兽厮杀。那是世界的最初,是一切的开始。”

    “实话,我还一直蛮怀念那段日子的,大地上行走着各色的古兽,到处都是厮杀和死亡。不过我所能记住的岁月要比那稍微晚一点。”赫尔歪着头,像是个在回忆自己童年的少女,“那时神族已得到了世界树的恩赐——象征创造与新生的龙血,他们为了成为世上的主人,将大部分的古兽都屠戮殆尽。而后神族又依凭着龙血创造了人族。后来,这世上可就热闹了。

    ”

    “而我就出生在古兽濒临绝迹之时,那时神要杀我,人要杀我,其他的古兽也要杀我。而我活了下来。”

    “洛基救了你?”维希佩尔问。

    “不算是。”女孩摇了摇头,“他只是唯一一个会与我话的,他给予了我姓氏和活下去的理由。”

    “什么理由。”维希佩尔问。

    按理他不该问这么多的,但女孩还是回答了他。

    “他让我帮他看着他种在中庭的一片向日葵。”

    “那片葵花地呢?”维希佩尔问。

    “早被我烧了,他死的第二天我就烧了,他不该让我帮他做的,他应该亲自来做。”女孩有些赌气地。

    “那片向日葵已经被你烧了,那这还算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我在等他回来啊,他回来了,我就给他看那片葵花地,让他丢下我。这下好了吧,他什么都没有了。”

    女孩这话的时候任性又不讲理,但却又有些落寞。

    像是一个被独自扔在家的孩子做了好多恶作剧,然后等着大人回来。

    但一直,什么都没等到。

    于是那个孩子就只好一个人坐在废墟之中。

    “能找到人叙旧的感觉真好。”女孩自顾自地:“你知道的,能活这么久的人很少的。于是只有我还记得那些事情而已。父亲死的时候芬里厄太了,他什么都不记得。我与他他也只会嫌我烦。”

    “女王陛下已是古神之体,自然会活的久一点。”维希佩尔。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你不是人类,但也绝不是神族。”赫尔摇了摇头。

    “我只是一个在世上行走了千年的过客。”维希佩尔低头轻声。

    “一千年?你也会无聊吗?你也会忍不住和其他人聊起以前的事情吗?”赫尔落在维希佩尔身前的冰面上,像是一片羽毛落下。

    “有的时候也会,不过他们只当我是过路的吟游诗人。”维希佩尔。

    那些火与雾,他们只当做是故事。

    那些古兽与神族,他们只当做是妄谈。

    “不过没关系,你与我终究会落下的,不是吗?”维希佩尔抬起头看着赫尔,“你与我都不过是世界树上的叶子。终究会落下,而后腐烂,而后有新的叶子生长。无论是古兽还是神族,人类抑或其他,都终有一日会落下。”

    “殿下与我谈这么多,不着急吗?”赫尔问。

    “我也很想找一个人陪我叙叙旧。”男人突然轻笑了一下,那双眼像是有着阿斯加德的天空,“能够知晓我的过往的,就只有一个看着灯塔的老头。可那家伙是个酒鬼。”

    赫尔看着男人,突然觉得男人身上有种不出的寂寥……

    独自一个人在世上行走了千年,又怎么可能不孤独。

    “殿下果然与我是同谋。”赫尔轻笑了一声。

    “什么同谋。”

    “殿下与我都在等不是吗?”赫尔看向巨大的冰湖,无数亚瑟的士兵的尸体冻结在其中,“等着死亡,更多的死亡。”

    百万的魂魄为祭。

    而现在,还远远不够。

    “不过有一样,我是一定要赶在你前面的。”赫尔突然拎起巨大的骨镰,猛然砍向维希佩尔,“龙血是我的,谁也别想抢。”

    象征创造与新生的龙血,世界树所给予神族的眷顾。

    只能由神明之魂供养的龙血。

    维希佩尔抬手挡下赫尔的进攻,长|枪挥落。

    然而下一刻女孩的身影如云雾般消散。

    所有一切皆是幻象。

    巨大的山川崩塌,鲜血流过维希佩尔脚下的冰层。

    于一切消逝的刹那,冰川崩落的巨大声响中,维希佩尔仿佛听见有人轻声:

    ——哥哥,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