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酒寻祭
Chapter52酒寻祭
神后弗利嘉有两子, 一为光明之子巴德尔,一为黑暗之子霍德尔。
而其独钟爱巴德尔, 厌弃生而目盲的霍德尔。
而后其梦见巴德尔之死,乞求世间万物不能加害于巴德尔, 却因槲寄生之弱而忘之。
后洛基诱霍德尔以槲寄生之枝杀巴德尔于众神之前。
——《吟游者》
01
子尘行走在居庸关的长城之上,远处瞭望台上的灯火像是落在旷野中的星火。
“明天就是少主的生辰了吧。”相柳跟在子尘身后。
“恩。”子尘点了点头,要不是相柳提起, 他自己都有点忘了。
往年他的生辰大抵是要在寺庙里度过的,那里的僧人多是孤儿,没有生辰,他也就忘了自己的生辰。
“家主的生辰是每年的盛夏时, 所以自我入了皇轩家所过得酒寻节都在夏季。往后皇轩家的酒寻节就要在这冬末初春的时候了。”相柳。
“听上去好像有点冷。”子尘轻笑了一声。
他母亲他出生的那年桃花开的早,而他出生的时候却又落了一场大雪。
于是桃花覆雪, 遍目妃色。
“等异兽之灾结束, 该把这次酒寻节补上的。”相柳看向远处无尽的荒原,没有人知道那里潜伏了多少的异兽。
“就明天吧。”子尘突然。
“恩?”
“皇轩家已经三年没有过酒寻节了,不是吗?既然我已经回来了, 又何必往后再拖。”
“可是如今……”
“如今正是最好的时候。”他轻笑着。
相柳还未等什么,却看到少年跑上了居庸关内最高处的瞭望台,巨大的夔鼓被敲响。
鼓槌上红色的染布翻飞。
今夜宰杀牛羊,明日刚好能将所有的烤肉架上篝火。
今夜取出地窖下的好酒, 明日刚好剥去坛泥,举城共饮。
“执皇羽而祭兮,四方来拜。乘轩车既驾兮, 以游四方。”
“吉日兮辰良,备桂酒兮蒸蕙肴。”
那是皇轩家的酒寻节。
是江南最盛大的日子,秦淮河中流着上好的酒,谁人来取都可醉,捞酒的乞丐跌入万古的月影。
帝王不应,繁华盛处。
百般呼,万般唤,年少的公子游于三十六街。
扔掉了鼓槌,子尘拍了拍手,轻笑着喊道:“你们准备着,明日,我要看到所有的篝火上都架着牛羊,要整个居庸关都流着好酒。”
“那少主你呢,你要去做什么。”
“我去邀周公明日同饮酒!”
少年跳下高高的瞭望台,裘衣翻覆,红色的系带引风而起。
相柳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一遍遍地着皇轩且尘的故事。
这世间谁能不爱那风流少年郎呢。
他们是最恣意的月光,他们解下金龟换一醉。
那风流的少年看轻天下事。
反应过来少年的意思,相柳皱了皱眉头,“不就是自己去睡觉嘛,敢情只让我们忙东忙西。”
“门外在吵什么。”贪狼将军一大早就听见门外喧嚣吵闹,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在边关,而在长安西市。
“听皇轩家的少主要庆贺酒寻节。”
“什么酒寻节?”贪狼将军皱了皱眉头,“有酒喝吗?”
数月的戒备森严后,居庸关像是突然热闹了起来。
城中还有许多百姓并未离开,不知道是信了子尘那句尽力而守,还是实在没想出别的地方可去。
反正在哪不是漂泊苟且。
城中那些被豢养着过冬的牛羊被杀了大半,连将军府窖底的好酒都被人翻了出来。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皇轩家的少主正一边闻着空气中的烤肉味一边在一颗角落里的树底和个孩子玩着石子戏。
他握着一块石头在地上划出歪歪曲曲的九宫格,然后拿着几个石子在手里晃着。
把石子扔到九宫格上,子尘数了下压线的石子。
“四个。”一边着他一边在九宫格里划着。
“你只压线了三个!”旁边的孩子抹掉他划下的道道。
“明明是四个的。”他颇为无赖地抬着眼皮,然后碰了碰那个线边上的石子,“你看,这不压着呢吗。”
“你连孩子都骗,你要不要脸。”那个还穿着开裆裤的孩子一脸鄙夷地看着子尘嚷嚷道。
结果子尘用相当严肃的目光看着那个孩子,然后用沾满土的手摸了摸孩子的头,“你已经知道了欺骗,不能算是孩子了。”
抢走了孩子兜里所有的炒瓜子之后,子尘就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在土墙旁边和一堆老头晒着太阳。
他们有的是被逃难的人留下的,有的本就是鳏夫无子,在这座没有耕田,只有牧草的城中和牛羊一样逐水草而活。
“你贵庚了啊!”子尘磕着瓜子问旁边的老头,老头正剃着头,灰白的头发随着剃刀落在地上。
“今天天不错!”老头非常开心地回道。
“我你今年多大了啊!”子尘继续不依不饶地问。
“今天这太阳是好啊!”坐在土凳上的老头仰起头看着子尘,满是皱纹地脸笑的凹陷了下去,门牙也只剩下了一颗。
“行吧,今天天不错。”子尘低头吐着瓜子皮嘟囔着。
剃头匠拿着磨刀石磨了两水刀,扯下老头身上的兜布,抖了两下,“得嘞,大爷你看怎么样。”
“今天天好啊!”老头仍旧笑呵呵。
的确是个好天,子尘抬起头看着当空的太阳想。
边军在地上滚着酒坛,有几个妇人在燎去毛的肉上抹着腌料。
子尘抹了抹手上的瓜子皮,跑过去帮女人们抹腌料。
“哪家的哥儿,生的倒是真俊俏。”
子尘没回答,笑嘻嘻地在几块羊肉上抹上厚厚的辣椒面。
抹完腌肉他就拿着酒葫芦灌了满满的一葫芦酒,躺在居庸关的一个矮墙上睡他的下午觉。
矮墙旁的树上系着上百条迎风飘摇的玄色额带。
那些额带的主人都已不在。
城中这样的树还有数十棵。
他扯下来了一条,蒙住眼睛。
然后向后仰躺。
大梦昏昏醉一场。
天光透过玄色的额带。
子尘朦朦胧胧中想起他的父亲告诉过他,玄色是天的颜色。
很久之前的人认为,白天的蓝色不是天的颜色,是太阳的颜色,夜里的黑色,有了月亮的颜色。
而天真正的颜色,要在那日已落,月未升的时候去看。
所以玄色不是黑色,而是黑色中透着微微的红色。
他向上抬起手,像是要遮住遍目天光。
“烬少主,该醒醒了。”
子尘扯下额带,看着站在矮墙旁的刍吾,“陪我去关外走一趟吧。”
“现在关外可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来一堆异兽,把你咬成肉酱。”刍吾。
“走吧,我想去看一眼。”
两人两骑涉过望龙川,那场大雪还未完全融化,雪下生着大片荒草。
枯黄与灰白错落,像是天地间的棋盘。
子尘策马上了高处,看向关内万里河山。
“少主在看什么。”刍吾跟上子尘。
“我想看看八百年前,让半个江湖奔赴而来的河山。”子尘。
“你知道我曾离家过数年吧。”子尘问。
“知道。”
“那时我仰慕书中的江湖,想去找红衣女和陌刀客,可那终归是八百年前的江湖了,如今我看到的只有碎银几两,浪客拔刀,只有官道上的袍哥着黑话。那个时候我觉得江湖已经没了。”
“可我如今明白了。红衣女只有一个,绿蓑老人也只有一个。而八百年前,或许也有这样的江湖,只是没人关心罢了。于是红衣女奔袭过的江南,也该有一万个二倒茶卖酒,一万个浪客为碎银拔刀,一万个袍哥拜着关公。”
那也是江湖。
纵使没有书人去他们。
可他们仍旧是江湖。
少年立马于山峦之上。
这里是漠北,是东煌最北的边疆。
曾有无数的浪客埋骨于此,无数的边军捐身于斯。
交错的万里长城绵延如沙线。
而那居庸关便像是这万里山河中的一处沙盘,沙盘之上,有酒有肉,有活着的人。
“那奔赴而来的半个江湖里,便有无数这样的人吧。”
他们守住了一座城,守住了这个国最北的边疆。
可他们其实不过是一群没有姓名的浪客。
“少主既然都懂了,为何还要亲自出来。”刍吾问。
“不亲眼看,怎知江山秀丽,河川壮美。”
少年松开手中玄色额带,笑着:“走吧,这万里山河我已看过。”
回到城中,已至夜暮。
篝火上烤着肉,众人豪饮而歌。
有几个喝大的绕着篝火跳着楚地的祭舞。
子尘在马上捞起酒葫芦,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那几个跳舞的人。
“少主回来了?”相柳牵过子尘的马。
“他们在干什么。”子尘看着城门口正乱成一团的众人。
“在比扳腕子。贪狼将军已经赢了不少人了。”相柳笑着。
“我也去看看。”子尘跳下马。子尘拎了一坛酒,直接放上桌子,看着贪狼将军,“比一场怎么样。”
“你?”贪狼将军看了看少年像是个女孩一样的身形,“我不跟你比,怕别人我欺负姑娘家。”
“你来。”贪狼将军从柳木长椅上起身,拍了拍身边的一个边军。
那名边军露着半边的膀子,子尘看了看,也扯落了半边的衣袖,壮胆子嘛,谁不会。
“来。”他颇为挑衅地看着汉子。
“这次,就别押了吧。”旁边的几个皇轩家死士皱着眉头。
“那可不行,刚才你们相柳将军上的时候,你们可是抢着押的。”贪狼将军那面的边军嚷道。
“行吧,我压一文。”夫诸皱了皱眉,掏了一文钱。
“两文。”相柳颇为慷慨地掏了两文钱。
子尘回头看着相柳,“你们是这么对待未来的家主的吗?”
“少主,不是,你要认清自己。你要是和对面比敲木鱼我肯定全部身家押你。”相柳。
“可我……已经不记得怎么敲了。”子尘皱了皱眉。
“那我就没办法了。”
“二钱。”
“三钱。”
“……”
对面的边军纷纷压了自己的这边。
“你们至于吗?就算你们赢了,你们也是一堆人分这三文钱。”子尘皱着眉:“这三文钱得被你们掰成好几瓣。”
对面一副反正我们输不了的样子。
子尘的手腕和对面比起来像是一截随时能掰断的竹子。
然而对面纵是用尽了力气还是没能把子尘掰过去,就在对面一个错神,子尘突然发力把对面掰了过去。
“喝酒!”子尘一脸得意地。
“不可能!不可能!”对面的人诧异道。
“少主威武啊!”
“来来来,把钱拿过来!”夫诸大喊着。
“这碗酒,喝了吧。”子尘把酒推了过去。
子尘又与边军比了几场,虽然都僵持了颇久,但居然都让子尘赢了。周围的人越聚越多。
最后贪狼将军推开了长椅上的人,“我来!我还就不信了,这么大的边军,还治不了一个姑娘。”
双方押注。
虽然皇轩家这边也都不怎么信服他们的少主,但子尘好歹刚赢了数把,于是双边的押注倒也差不了多少。
贪狼将军本想上来就能把子尘撂倒,结果却突然发现怎么都没法把少年的手腕扳过去。
双方僵持不下。
所有的人都紧紧盯着两个人的手腕。
风吹过边陲的关城。
“居然还不错嘛。”贪狼将军笑了笑。
“还好。”子尘有些勉强地笑着。
突然,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子尘的手腕被扳了过去。
“什么东西!”
子尘只好抬起手腕,一半锋利的断刃插入桌中,另一半的刀柄绑在了他的手腕上,掩在衣袖中。
刀柄上有着复杂的机巧,明显是个伸缩扣。
“好你个皇轩儿,居然跟老子玩阴的。”贪狼将军拍着桌子大喊。
“要不是这样,哪能和将军来上这么一局。”子尘笑得十足一个泼皮无赖。
“这的酒不够好,哪天我送将军一坛花雕,向将军赔罪。”
子尘从柳木长椅上起身。
篝火旁醉酒的众人还在跳着舞。
露申帮着几个妇女割烤肉,那些常年在边关的女子调笑着露申的模样好,定能找个好夫婿。
云台上破庙里的和尚也耐不住外面热闹,跑了下来玩。
“和尚,你给我念段经,我分你点肉怎么样。”辛夷静不下来地捉弄着一脸羞红的和尚。
“出家人……不食荤腥。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和尚低头念着。
“你佛慈悲,连肉都不让你吃,哪里慈悲了。”
鹿蜀割了些肉,是要拿给璎珞公主一点。
相柳在人群外安排着换岗的人,就算整座居庸关醉倒,总还是要有清醒的人。
他想起很早之前皇轩家有个巫咸之师和他——其实皇轩家,不过是一群想要在一起跳舞的人。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远古。
皇这个字还未被帝王所占用,它是天地之间的大美,是祭祀礼上年轻首领的白色羽冠。
女子手执羽扇而舞谓之皇舞,祭祀长头戴羽冠而祭谓之皇祭。
而那久远的年代,那些人宰杀牺牲,浴风而舞,击鼓奏乐,在天地间。
那是最赤诚最原始也最热烈最干净的情感。
所有的人在冬天过去春天来临的日子里跳着舞。
那个日子里有花草有鸟羽有互相喜欢的男女有孩子有老人。
皇,是鸟的羽毛,是自由的灵魂。轩,是可至天地四野的车驾,从昆仑到扶桑。
我们只是想要一起自由地在天地间舞蹈。
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有个乞丐问他,“子,你怎么样才算活过啊。”
如果现在他还能见到那个乞丐,他会对他:“来这世上一遭的人都算活过。”
在这燃着篝火的城中,子尘捞起酒葫芦饮下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