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金枝
14
阿斯加德的天空中飞过无数的黑鸦。
其中一只落在他的肩膀上。
——他们都要过来了。
——你没有办法带他离开的。
——这个雨夜是永远不会有尽头的。
那些黑鸦如夜里的幽灵。
“这边……”他拉着他的少年, 在雨夜中奔跑。
无数的魂灯从阿斯加德的神庙升起,升入最高处的天空。
像是某个恢弘浩大的宗教仪式。
诸神在神殿中吟哦着。
少年停了下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些魂灯。
“布利死了。”他对少年。
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蓝色的眼像是尼弗尔海姆常年不化的冰湖。
“走。”他握紧了少年的手,向着远离神庙的方向奔跑。
他们的身后是在无数魂灯下静默的神庙。
诸神手握着金枝闭目哀叹。
阿斯加德的初代神王已死。
他的父亲包尔将成为新的神王。
“很美不是吗?”雨中古尔薇格捧着手中轮转的光球向着这里走了过来, 她抬头看向那些魂灯:“他献祭了自己,向世界树求得了创造与新生的龙血。”
“你不去看看吗?”他看着古尔薇格问,以神族的寿命来看, 他不过还是少年时,可他的眼神却冰冷而戒备。像是雪域野原上的冰狼。
“他是你们亚瑟的神王,不是我们伐纳的。”
“可这场盛宴,你也有份, 不是吗?”他像是觉得可笑地。
奥丁看着古尔薇格的眼冷硬得像是冰原,他身后的少年有些畏惧地向后躲着, 他于是将握着少年手腕的手向下穿过少年的手指, 有些笨拙地安抚着他身后的少年。
“伊登是这场盛宴的分餐者,对吗?”古尔薇格的眼像是雾气弥漫一样,“我们和世界树分食着布利的灵魂。世界树拿走最肮脏、混乱、绝望的那部分。而我们享用剩下的那些圣洁、干净的。”
“这就是我们得以永生的方法啊。”古尔薇格轻叹着:“和那些只会撕咬着同类残骸的古兽还真是天壤之别啊。”
“够了。”他。
黑鸦从神庙中飞出, 落在奥丁身上,那些黑鸦在触及到奥丁身体的时候便湮灭成烟尘。
“它们是你的魂灵?还真是有趣啊。”古尔薇格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黑鸦,“我知道的,你的黑鸦象征着记忆和思维, 它们会把它们所看到的一切衔回给你。你还有两只狼的,对吗?象征着饕餮和贪婪的狼灵。”
奥丁侧头看着那些湮灭的黑鸦和零落的黑羽,没有回答古尔薇格。
“它们在什么?”古尔薇格问。
“它们, 我永远无法离开这个雨夜的。”奥丁闭上眼,雨水从他银色的眼睫上落下。
“记住,它们是你的仆从。”古尔薇格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严肃,“你不该让它们变成蛊惑你的弄臣。”
“或许是你现在还太弱了,或许是你太过迷茫,才会被它们所左右。”古尔薇格看着在天际穿梭而过的黑鸦,“当你足够强大而坚定的时候,它们将会成为你无往不胜的万军。”
“你将会成为阿斯加德的神王,成为此世间的秩序。”
“他就是那个怀着凤凰血的古兽吗?”古尔薇格躬身看着躲在奥丁身后的少年:“还真是瘦弱啊。有人和你过,你的眼睛很像阿斯加德的星辰吗?”
“他叫什么?”古尔薇格抬头问奥丁。
“他是古兽,没有名字。”
“你好啊,我是伐纳的女巫古尔薇格。我很喜欢你的眼睛,或许有一天当你要死翘翘了,因为你的这双眼睛,我会把你救回来也不定。”她看着少年:“虽然你看上没什么用。”
“不过那也要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古尔薇格起身,从雨中离开,“我要去分食我的那一份残骸了。弗利嘉还在等我。”
“哦,对了。我还是很喜欢弗利嘉的。虽然终有一天她会成为你的妻子,这一点还是挺令人讨厌的。”
“走吧,她是个疯子。”奥丁拉住了少年的手。
少年却仍站在原地,看向那些魂灯。
“布利死了吗?”少年问。
“是。”
“他是你的爷爷吗?”
“是。”奥丁回答,他的眼像是冬季冰封的湖水。
无数魂灯映在少年的眼中,星辰与夜,灵魂与尘埃。
少年看着他。
“不要太悲伤啊……”
15
“怎么……你觉得,我很奇怪吗?”皇轩烬捂着自己流血的右臂抬起头看着杜特,他用受伤的右手握着沾满鲜血的钢管。手已经开始不听他的使唤,钢管的尾端在地上划来划去。
“不奇怪吗?为了一些根本毫不重要的东西拼命,为了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赌上一切。”杜特皱着眉看着他,“你现在就很奇怪,明明马上都可以离开了,却非要回来。你会丢掉你的命的。你是傻的吗?”
“喂,你是在我的脑子有病吗吗?”皇轩烬大吼着,他的身形有些晃动,强撑着钢管不让自己倒下。
“难道不是吗?你为之拼命的可都是些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啊。”杜特:“还是,对于你来,那些东西是值得的?是珍贵的?可你根本只见过那个叫蒙特斯庞的女人不过几面,你以前也甚至根本没有见过鲨尾,不是吗?”
“事实上,对于我,他们的性命也是一文不值的。”皇轩烬轻笑了一声:“这世上活着的东西到处都是,活着……没什么可珍贵的。”
“那你,又为什么要拼命去救他们呢?”
“只不过是我的性命更加不值一提罢了。”他轻笑着抬头看着杜特。
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孤行桀骜,看轻天下事,可他最看轻的始终是他自己。
他把自己看得太轻太轻,轻得低入尘埃。
他像是什么都不在乎,可他最不在乎的却是他自己。
所以他押上一切,所以他拼尽一切。
以为他的一切本来是就一无所有。
“你就这么不在乎你的这条命吗?”杜特像是觉得好笑地看着皇轩烬。
“是啊,因为之于我,活着……是痛苦。”他舔了舔嘴角鲜咸的血迹:“一直以来,我不过是勉强维持着个活着的样子罢了。”
他咬着牙,猛然向着杜特冲了过去,忍着所有的疼痛向着杜特挥砍着他手中的钢管,身上的风衣翻飞。
“可平白地死掉好像又太不值了啊。像是白白扔掉了什么一样。”皇轩烬握紧了手中的钢管再一次向杜特砍去,却先被杜特扫到了膝盖,他强忍了疼痛,用左肘向着杜特的肩膀撞去。
“所以要拿这条命去换回来点什么才算赚到啊……就算是那些人根本分文不值的性命也好。总要用我这条命换回来点什么啊……”
杜特捂着自己的肩膀砍向他的膝弯,皇轩烬咬着牙单膝跪倒在地。
杜特揪着他沾满鲜血的衣领,逼迫着他半起着身体。
“那我现在结束掉你的性命。你是不是会很感激我啊?”他有些狰狞地笑着:“毕竟之于你,活着是永无止歇的痛苦,不是吗?”
“不需要再这样勉强地维持着活着的样子,直接结束这样痛苦的生命。”
手指已经开始痉挛,鲜血顺着钢管流淌而下。皇轩烬像是有些失神地看着杜特,听着隧道的另一端传来的斗声。
他笑了笑,那些家伙还在着吧。
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傻子啊。
就这样跑了回来吗?
舍弃了光明,逆溯回这地下的黑暗中吗?
“你知道吗?在那边架的那些人里面,有个非常傻的笨蛋。”皇轩烬突然:“分赃的时候我把所有的金币都拿走,只给了他一个铜币。可他还是很开心,觉得那上面的花纹很漂亮。”
“后来那枚铜币掉到路上,被一辆卡车压到了,可他转眼就记不起是哪一辆了,于是他举起了一辆又一辆的车。为了拿回那枚铜币,他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被那些人得遍体鳞伤,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地要找到那枚铜币。”
他很傻很傻啊,他会傻到认为一枚铜币很重要。
他会傻到认为他的老大是很重要很重要的。
他有的时候太过清醒,以至于太早地明白了生命的虚无和荒谬。
于是他放浪形骸,不拘于世。
因为他看破了那些人间所谓的珍贵的一切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这世间还有很多傻子,他们为了一枚铜币折腾得自己遍体鳞伤。
他们居然以为他的性命是很重要的东西。
他们会为了他而杀回来。
如山林火啸时,万兽随着孤行的狼王归来。
皇轩烬像是觉得可笑地狂笑着,然后用满是鲜血的手掰开了杜特的手,“再和我认认真真地一架吧。”
“一场生死局,以天地为骨盅,以你我性命为骰。”
他看着杜特,那双眼像是流淌着鲜血。
他不在乎的东西,有人在乎。
所以啊……他好歹也得装装样子地博上一博啊。
杜特松开了手,闪身向后。
皇轩烬握紧了手中的钢管看着杜特。
他缓缓吐着气,想着那天在码头上遇见的那个男人。
那个如同江湖侠客般负琵琶擎铁棍的男人。
想着男人问他,你心中有那鸟,有那捕鸟人,可你心中是否有万壑林。
他猛然侧身如闪电般向着杜特挥棍。
——第一式,棒竹林鸟出山。
迅而速,惊而有鸟出。
林深万壑松。
杜特对于少年如此的速度有些惊愕,被猛然砍落在了侧腰上。等他再回过神,少年已经如燕般落在了另一处的巨大岩石上。
少年手持钢管,闭目想着曾经的了尘寺。
其实他在用剑之前,很长的时间里都是用棍的。
他的师父第一次把木棍给他的时候,他是佛之阿修罗。
以修罗身念佛,侍奉万果菩提。
那日他在禅房中枯坐了一晚。
寺外大雪封山,百人对阵。
少年睁开眼,眼如古井。
杜特捂着自己的腰腹,挥棍挡下少年的又一击,然而皇轩烬却迅速转棍向另一个方向。
扫棍成牢,纵飞鸟而不出。
杜特砍向少年的钢管,少年却直接收棍,然后再次直直出棍撞向了杜特的胸口。
在撞到杜特胸口的一刹那,皇轩烬猛然收劲。
杜特的枪指着他的额头。
他缓缓地眨了下眼。
然后落棍,收棍。
如禅定的僧人。
万壑松烟寂静,鸟归于林。
“你输了。”皇轩烬看着杜特,然后从岩上跳了下去。
杜特放下枪看着离去的少年,整个人顺着矿道的墙壁滑落在地。
“你不怕我杀了你?”杜特问。
“你杀或不杀,对于我都是成全。”他回头看了一眼杜特,摸了摸身上,找出了最后一根烟,扔给了杜特,“本来想自己留着的,不过我想不用了。”
他踩在地上的巨渊之银上,向着隧道的尽头走去。
他记得很早的时候他听过一个故事。
佛子曾东游南海之滨,见一老叟,身有佛光,问其故,日夜诵念佛经曰东无阿弥陀佛。
于是佛子随念东无阿弥陀佛。
他知这世间荒芜混沌,他知这世上活着的事物万千,所有人的性命都根本不值一提。
可他也知道这世上终有些人在乎那些他不在乎的。
终有些尘埃泥土,被别人视若明珠。
于是他也只好随念东无阿弥陀佛……
杜特半瘫着身体,掐着那根烟,像是觉得好笑地:“你啊,到最后还是在拼着一切守着别人在乎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