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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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你和我都在这井里面了, 敢问殿下究竟……是来干什么的?”芬里厄死死盯着站在舜井中央的男人。

    舜井的地面是一块巨大的铜盘,铜盘分成十二道同心圆, 上面阴蚀着星辰百万和四十九道森罗阵法。

    “我来杀你,但现在还不是你死的时候。”维希佩尔抬头看着芬里厄。

    “我什么时候死, 可轮不到殿下做主。”

    维希佩尔抬手,缠绕着伊登棺椁的铁链被一片片的冰霜覆盖,铁链虬盘在晶棺上如同一只银鳞蛇。

    他闭上眼, 结着冰霜的铁链瞬间化为冰晶,棺中的女人美丽而圣洁,她裸|露|出的骨骼像是秘银一样,细看她的骨骼你会发现上面被雕刻上了细密而精美的花纹, 那些花纹像是秘术的符咒般。

    维希佩尔将伊登的棺椁摆在铜盘的正中心,然后撕扯开缠绕着手腕的绷带, 那上面已有数十道伤口, 他把沾满鲜血的绷带握在右手中,将左手腕的鲜血滴在晶棺上。

    鲜血顺着棺椁流淌而下,而其中竟然有一些渗入了棺椁中, 落在在伊登的心口上。

    维希佩尔的鲜血一点点将伊登的心口腐蚀,裸|露|出金属般的心脏。

    伊登的心脏上也蚀刻着古奥的文字,鲜血从她的身体中流出,一点点浇浸着十二道铜盘。

    沉重的铜盘缓缓转动, 暗金色的光辉流淌在森罗的阵法之上。

    铜盘转动的声音像是古兽的轰鸣,在这白骨垒成的井中沉睡了百年的兽血再次醒来。

    华阴之地,荒莽的地面上白色的雾气蒸腾而上。

    流淌于黑土之中的巨渊之银缓缓变为血色, 众人皆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皇轩烬已经回到了营帐中,他扯开了厚重的毛毡帐帘,看着外面逐渐流淌到他脚下的血色。

    从高耸的夸父山上向下看,猩红色的河流密布着整片荒原,像是一个死去巨人身上的鲜血流沁而出。

    兽血,活了!

    突然有人撕扯着自己的喉咙跪在地上,从他们沾染上兽血的地方开始异变,铁黑色的鳞片逐渐覆盖在他们身上。

    兽变像是一场瘟疫般席卷着整个华阴,越来越多地人化为了怪物。

    脸上带着一点雀斑地女孩惊恐地看着化为狼豹的父亲,男人身上的衣服破裂,他嘶吼着扑向自己的妻子。

    女孩惊声尖叫着。

    男人却突然倒落在地,女孩抬起头看着远处执枪的少年。

    少年一双清冽的桃花眼,看她安然后便转身而去。

    荒莽之地,少年斜系着猩红的半遮肩披风,他策马而呼,“吾乃皇轩!”

    “皇轩……”女孩喃喃念着这个姓氏。

    “围剿兽变之人!”他拽住马缰,向着身后的天培军疾呼。

    身着玄铁轻甲的队伍皆身负火铳,他们清剿着人群中的兽变者,子弹在莽原上,像是无数的石子泼到了生铁板上。

    “是皇轩家的少主!”

    人群中有人高呼着,他颤抖着跪下。

    这东煌八百年,天子治之,皇轩家守之。

    越来越多地人向着策马的少年跪拜,荒莽的华阴之地像是变成了山中佛堂,而少年便是那尊大慈大悲的琉璃佛。

    他们身边便是随时能结果他们性命的古兽,可皇轩来了,像是大鸟的羽翼掠过便能挡住世上所有的风雨。。

    “随我而来!”,皇轩烬一骑轻骑奔入人群之中。

    他像是一把破开钱塘关的浪潮的刀。

    随他而来的军将与异变的古兽厮杀着,琅嬛阁的刺客在百姓的队列中飞身而过,每当他们从队列中经过一遍,便带走一只异变的兽,他们像是筛子一样筛着那支追随着皇轩烬的队伍。

    鲜血流入地面,和九曲溪谷一样的夸父血混在一起。

    百姓近乎惊悚地看着那些手中利刃寒光般翻飞地刺客,他们恐惧着下一个被他们杀死的就是自己。但没有人离开这支队伍。

    越来越多的人化为了古兽,他们只能尽最大努力将正常的人从兽群中带出。

    兽群的外围,天培军组成了一堵盾墙,从盾墙的缝隙中伸出着寒星点点的枪头,他们压盾前行。

    古兽的利爪在生铁重盾上划过留下一道银白色的凹痕,如果那一爪落在人身上,怕是要直接撕裂人的骸骨。

    将百姓都带至山上的军营中后,皇轩烬在夸父山上立马回望,身上猩红色的披风被山风吹起。

    “皇轩将军,刑天兵团也……”天权将军下马向皇轩烬禀报。

    “还真是凑巧啊。”皇轩烬紧握着手中棕漆的马缰,马缰上的漆皮因年久的使用已剥落大半。

    目极远望处,黑色的死者兵团像是从土中爬出来的一样向着这里缓缓前行着,仍旧是声势浩大的鹤翼阵,张开的两翼像是一张侵吞一切的巨口。

    重甲的刑天像是牧羊人一样行走在队列的中后方,他牧着数万死去的人。

    刑天兵团与异变的古兽同时爆发,而先前又有人改写了皇轩家的阵法,看来芬里厄他们还真是预谋已久。

    皇轩烬眯起眼,回想着记忆里那个背刀的男人,那样的人也甘愿用千年换一个人回来吗?

    “皇轩将军……”天权将军突然。

    “怎么?”皇轩烬回头看着他。

    “这,这刑天兵团所用的鹤翼阵与寻常兵书上的鹤翼阵不同,我昔日与军中好友商谈兵阵时曾鹤翼阵虽灵活多变,但最忌被敌军截断两翼,若是如此便如羽雁折翼。但远观刑天兵团其翼中雄厚,且与书中阵法加了不少变化,与我昔日好友所言之变阵相似……”

    “那看来这刑天兵团还真是不好对付了。”皇轩烬握着手中马缰:“扬我旌旗!调令三军,听命阵前!”

    “西侧盾墙散开,天枪营四十二支骑兵迎前侧击,天培军铁盾营于东侧驱赶古兽致前。”

    新建而起的旗楼上,执旗官手执风虎旗、风雷旗、雷豹旗、云龙旗,依次传递着皇轩烬的命令,山侧远望,如金陵城中妆楼上女子红袖招摇。

    随着旌旗地挥舞,山下的三军如潮涌般移动着。

    “皇轩将军是要纳这只巨雁入怀吗?”天权将军侧身看着身边的少年。

    “我要斩下这只斥鴳的头颅。”皇轩烬偏过头看着天权将军。

    “谁能入百军之中取刑天头颅?”天权将军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一样。

    “皇轩者,当为之。”少年眯起眼看着那支恢弘如编钟将将的队伍。

    他突然纵马而下,展臂高呼,“琅嬛阁十六骑,随我而来!陌刀营百军,随我而来!”

    半遮肩的猩红披风漫过白雾纵横的荒莽山野,少年于腰间抽剑,他当去斩下刑天的头颅!

    他当去迎战常羊山上的巨灵!

    他身后是斗笠如云的刺客和手执陌刀的百骑。

    风中寒光片片。

    “分为三列,刺入鹤翼阵首!”他传令而下。

    “琅嬛阁玄字号部随我而来!”

    刑天兵团目测已有万人,这么庞大的队伍没有五色旌旗的指挥却能保持着如此秩序的行进,那或许所有的死者都不过是提线的傀儡,而傀儡师便是雁首的刑天。

    斩下刑天的头颅,这万人的军队或许便会如堤沙般溃散。

    在纷杂的战场上他却又想起了曾经那个叫龙璎珞的女孩,曾经她也曾坐镇居庸关中,用笛声召百万古兽而来。

    那个女孩用了千年来等一个她明知不可能回来的人回来,而如今的芬里厄和赫尔也是。

    值得吗?三界众生如火宅,所有人都不过是煎这烈火的薪柴。

    但这不是他该想的,他没有资格去评断其他人该不该做什么。

    其实他不该如此孤军深入,但他的心底仿佛一直有洪钟在敲着。

    他无数次梦见他从跪拜的众人中走过,那些人恳求着他,“杀了乌特加德,杀了他……”

    而银发的男人远远望着这一切,等他走到男人身边,男人对他,“你想要救他们吗?那就去杀了乌特加德吧。”

    那只在每一个冬天醒来的怪物是一切祸端的根源,仿佛只要杀死它,就能保护所有人。

    而他,便是执刀人……

    他压着前身,策马而行,在居庸关的那段时间,边军曾有人教他马术,那些人纵酒策马,左右颠倒,却无论如何都不会坠马,夕阳下那些从东煌各地发配边军的人像是自幼生长于草原上的汉子一般。

    他也饮过了边关的酒,他也是那片草原上的人,只是他早已从那里离开,把其他人都留在了火与血中。

    他要去见乌特加德,仿佛只要见到他,那些梦境就都能有个解释。

    突袭的队伍分作三支,像是三把砍入巨鸟脖颈的刀刃。刑天兵团也已经走入了他们曾经布下埋伏的地方。

    火蒺藜从地上开始烧,从巨鸟的两翼开始烧起。山高处的□□泼洒着带勾箭,一个个黑色的身影在大地上倒下。

    皇轩烬用手腕转动古剑,刀锋像是收割机般绞杀着那些死而复生的人。

    当他闯入阵中他便听见了天地间如同鲸鸣般的吼叫声,在海鲸歌鸣的声音中,整只队伍如溯洄之鱼一般行进着。海洋里那些鱼是很渺的,一个鲸吞便是百万游鱼,而这些游鱼聚在一起却又能化为最庞大的海鲸。如今这支由无数死而复生的人组成的队伍在莽原上缓缓行进,让他想起梦中那个黑色的山岳般的身影。

    他突然在鲸鸣般的声音中听到一丝异样,那种声音像是冬季的海中因为盐层的流动而产生的冰结和暗涌。

    “回撤!”他突然回头高喊,“夸父山有异!”

    然而自夸父山脉而下如同被盘古劈开一样生出了巨大的裂隙!

    猩红色的河流泄洪般流淌而出,铺满了整个深渊!

    而更为惊悚的是,无数狰狞的古兽自深渊中缓缓生出,他们在血色的渊中挣扎,他们想要上岸。

    所有的一切令人想起神话中诞生一切之地——金伦加鸿沟。

    那是火与雾碰撞之地,古兽从鸿沟中挣扎而生,然后他们来到世上,带来杀戮和混乱。

    然后他们死去,用挣扎痛苦的灵魂供养着世界树。

    而如今这道创世的鸿沟出现在了东煌的华阴之地!

    皇轩烬看着刑天兵团中那只高昂的巨影,整支队列的行进方向正是金伦加鸿沟!

    而金伦加鸿沟旁正是百眼洞穴,躲藏在山穴间的百姓悲恸地哀嚎着。

    他调转马头,“回撤!令天枪营在裂隙左右布好□□!”

    巨大的墟渊像是古兽的巢穴,不断有狰狞的古兽从深渊中爬出,他们的爪牙陷入土中。

    女孩的身体紧贴着夸父山的山壁,她从未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身满尘埃的苦行僧悲悯跪地,他怀中的八面佛像现出无慈悲相,“众生三界如火宅。”

    “齐射!”天权将军在夸父山侧布下了重型炮机,虽然谁也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他们已经别无他法。每排炮机旁都堆满了数个基数的弹药。

    炮弹落在鸿沟两侧,狰狞的古兽在火中化为黑色的焦炭,落入深渊中的炮弹引发了一片片的火,然而那渊中的夸父血像是燃烧不尽一样。白色的雾气自深渊中蒸腾而上,雾气散去后那些狰狞的古兽已然爬上了岸。

    火与血,灰与雾。

    刑天的兵团仍旧在向着鸿沟前进。

    人群中用血色的夸父血涂面的神婆疯癫地跳着,“乱了!乱了!都要乱了!”

    像是已经嗅到了人类的气息,古兽躬着身体向着山穴中的人群靠拢着。

    他看见了躲在山洞中的女孩,女孩的纤细的腿溅上了泥点般的血污,她的手扒着身侧的岩石。

    皇轩烬用靴上的铁刺

    一只古兽撕咬着咬住了皇轩烬身下的绿螭骢,马腿上鲜血溅地,他握着剑翻滚在地,腿上传来一阵疼痛,地上断裂的铁蒺藜扎入了他的腿中,而那只啃咬下半个马腿的古兽甩开了口中的马肉,用猩红的眼看着他。

    他立刻用手肘撑地反滚,然后跪地抬剑而起!

    那是由下自上的一剑,剑势侧冲,不留余地。

    古兽的头颅滚落在地,然而另一个黑影却已经向着女孩冲了过去。

    借着火光,皇轩烬看清了那个黑影,是刑天兵团中的死者,男人身体已经腐朽大半,如同志怪中存在。

    皇轩烬甩出手中的匕首,匕首正中男人的后心,但男人却没有倒下。

    正在皇轩烬强撑着想要砍下男人头颅的时候,男人却向着女孩面前的古兽扑了过去。

    他从未曾见过人类能有着如此锋利的利爪,男人的手破开了古兽的胸膛,他的手腕上系着一块青色的布条。

    随着他的动作,青色的布条翻飞,女孩愣愣地看着他,“哥哥……”

    越来越多的已死之人扑倒了岸边,像是一群扑火的飞蛾,他们与那些古兽厮杀着。

    皇轩烬握着手中的剑,看着那支归来的亡者之兵。

    他们用血肉挡在了活人的面前……

    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化作了不人不鬼的怪物,也要归来。

    队伍最末的刑天也到了沟壑旁,他手中执着一把巨剑,身上披着沉重的铁甲,铁甲的花纹早已被血污掩盖,他项上是东煌军人中常见的梅花盔,一般为下士所用,可他临渊而立,如一位顶天立地,腰系黄河的将军!

    梅花盔的铁甲遮住了男人的下半张脸,只能隐约看见男人的眼。

    他抬起了剑,成鹤翼阵的刑天兵团便如一只大雁般扑入渊中,渊中而生的古兽撕咬着这只大雁的羽翼。

    火光在华阴之地的荒原上燃烧着。

    皇轩烬身侧的将士调整者巨大的□□机,他想要射下刑天的头颅,那只□□机是由首山铜制造的,若用来攻城,足可以将千斤的城门轰开。

    可皇轩烬却按下了他的手。

    或许是他们早已知晓了会有今天,他们嗅到了鲜血的气息,于是他们从坟墓中走出,去组成了一支恢弘如编钟将将的军队。

    然后他们归来,用已经腐烂大半的血肉挡在了活人的面前。

    皇轩烬想起来曾经那个书人和他,死去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来的人。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死了多少都不重要,二十万,三十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人活了下来……

    可这些人回来了,他们已经死去,却化为了强大的队伍归来!

    “扬我旌旗,三军合围,绞杀异兽!”皇轩烬扯过身侧的马,翻身而上。他的腿已经伤了,但他还能舞剑,他还能守着他该守得一切!

    四方的旗楼上五色旌旗翻飞,连死去的人都拿起了剑,那么活着的人更该奋勇而前!

    岸上的古兽越来越少

    女孩哭了,她看着她的哥哥。

    男人的身体已经近乎支离破碎,他的胸口被古兽掏开,但他仍旧站着,他空洞地眼看着女孩,那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风吹起他手腕上青色的布条。

    他转过身走向深渊,然后纵身而下……

    皇轩烬又听见了鲸鸣,那些死去的人哀鸣着,声音汇聚成海鲸的鸣叫,他们像是被一起下达了一个命令一样,接连跃入渊中。

    他们的身体早已僵硬,纵身而下的姿势可笑又滑稽。

    他们的身体在血色的渊水中砸出一片片浪花,像是一堆碎石扔入钱塘江的浪潮。让人疑心他们全跳下去,渊水也不会为此上涨分寸。

    那些死去的人在以身填渊,像是精卫不再投石入海,而是纵身将自己的血肉填入海中。

    可逐渐,他们跃入的地方,血色的渊水化作了银色,但随即消散。

    跃入渊中的人越来越多,渊中的水开始化为银色,从渊中生出的古兽越来越少。

    皇轩烬不明白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却又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在他愣神的时候一只古兽突然从尸堆中扑起,咬上了他的腿,他整个人被拽下了马,正当他以为他的腿要废掉的时候,一把巨剑落在了他身侧,将古兽整个斩为了两半。

    是刑天……

    皇轩烬抬起头看着刑天。

    刑天摘下了项上的头盔。

    他是有头的,只是他的头早已布满了青色的尸斑。

    ——贪狼将军……朱镇明。

    他像是再次回到了居庸关上的那片战场上,那个喊着“吾乃天地之英雄”的男人再次站在了他面前。

    他回来了,仍旧是万军的将军,仍旧以身守着他身后的人。

    皇轩烬愣愣地看着男人,周围是燃烧的烟火。

    朱镇明突然扯开了他胸口的铠甲,他的胸口处居然早已没有了心脏!

    原本应该跳动着心脏的地方生着一朵花。

    那是他所不知道的一切,在那场战役的最后,有一个毫不起眼的瞭望塔上的兵摘下了头盔,护住了颓圮长城上的一朵花,然后便冲向了狰狞的古兽。

    而朱镇明摘下了那朵花,带上了那顶梅花盔,化为了刑天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