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青空
11
带着血腥气味的风吹过华阴的莽原, 地上血色的夸父血逐渐再次便为银色,这场浩劫即将过去。
刑天将他胸口的那朵花递给皇轩烬。
在风中, 刑天手中的花颤颤巍巍地,像是随时会被吹落掉一样。
裂隙旁的女孩哭着, 哭她跳入深渊中的哥哥。
皇轩烬抬头看着朱镇明。
摘下了梅花看盔男人愣愣地,看上去竟有几分傻气。或许那个在万军中大喊着吾乃英雄的男人本就是个傻子。
突然刀光闪过,朱镇明的头颅被斩落而下。
男人黑色的头发滚落在夸父血中, 仍旧握着花的身体跪倒在地,露出他身后执刀的男人。
皇轩烬认出了那把刀——寸磔之刃。
这把刀是由数十把行寸磔之刑的刀熔铸而成,刀身附着杀伐暴虐之气,这把刀是被用来处斩罪大恶极之人的, 被杀死之人将会被那些被行寸磔之刑的怨灵折磨。
寸磔,那是最为残酷的刑法啊。
于是这把刀也被称为斩罪之刀。
能拿起这把刀的都是对所行之事绝无迟疑回转之人, 以身斩罪, 九死无转。
皇轩烬看着男人,近乎惊恐地后退着,他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他只能在地上近乎可笑地挪着。那个样子像是街上行乞的瘸子。
他的面前闪过无数的画面,高耸的御座上男人冷漠地看着他,熔金色的炭火铺成的道路,倒落的巨人和它身侧死去的人……
男人却按住了他的腿, “你把在自己弄伤了。”
他低头看着皇轩烬腿上的伤,然后低头近乎虔诚地吻着他的伤口,“没关系, 我会让你好起来的。”
皇轩烬的身体都在颤抖着,维希佩尔却近乎温柔地揽过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维希佩尔抱着少年,听着风里燃烧的声音,“听啊,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盛宴。”
“当你回来时,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地为你献上骸骨。”维希佩尔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血喂到皇轩烬嘴边,但少年只是死咬着嘴唇,维希佩尔却没有生气。
“耶梦加得是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的,她为你献上了兽血;朱镇明也是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的,他为你献上了人的魂魄,满是杀伐和痛苦的魂魄,和你一样的,经历过那场战争和死亡的魂魄。”
“伊登当然不是心甘情愿的,她的骸骨只是个引子,最后会为你献上神骸的是我。”维希佩尔低头用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抚过少年的脸,蓝色的眼像是阿斯加德的天空,“我,心甘情愿。”
他笑了。
男人仰起头,银色的长发被华阴燃烧的风吹起。
天幕是血与火的颜色——黄昏。
维希佩尔抱着怀里的少年站了起来,他立在燃烧的血色莽原上,背后万里长风,火卷残云。
12
舜井之中,数十道精铁锁链缠绕着芬里厄,他身上布满了狰狞的伤口。
“妈的,做得比我还狠。”
他无力地垂着头,尾辫上的红布条沾满了鲜血。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他只记得自己与维希佩尔厮杀了很久,那时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
他近乎疯狂而又偏执地想要杀了那个男人。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与维希佩尔无冤无仇地,但他就是想要杀了维希佩尔。
——为了那个人。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身影。
可是,为了谁呢。他在这世上和赫尔相依为命地活了几千年,除了赫尔,他的生命中没有其它重要的人。他犯不着为了其他人拼命。
但他却又隐约觉得在他的灵魂深处有那么一个人,值得他拼上一切。
只不过那个人的身影被隐在了沟壑纵横的山穴中,他得把那些巨石挪开才能见到那个人。他很少去回忆什么,几千年的生命,太漫长了,回忆起来可是会没完的。
山涧中有水在滴落,他努力地清着那条路上的碎石。
因为他要找到路尽头的人。
舜井上方,黑色的羽毛落下。他眯起眼,透过蒙在眼睫上的鲜血看着那些黑羽。
他好像想起来了一些,想起来了阿斯加德的天,他身上被缠绕着沉重的锁链。
——他被诸神欺骗了!
他们用谎言将他囚禁在了阿斯加德,而他作为报复咬下了提尔的手臂。
他像是被诸神遗忘在了那里,他啃噬着岩洞旁青草过活,终有一日他要逃离这里,他要吞下日月,他要杀死阿斯加德的诸神!
他日夜撕咬着诸□□字入眠。
他的前肢被锁链磨得血肉狰狞,那是一次次挣扎后留下的伤。
不知是哪一天,他只记得是个落着雪的天气。他醒来后发现前肢的伤口上被系上了红色的布条。而少年坐在他身边,“我叫洛基,和你一样,也是活在阿斯加德的古兽。”
“我这不是活,是囚|禁!”他弓起了身子,警惕地看着少年,他咬牙切齿地。
少年却仍旧只是笑:“我解不开锁链,不过绑上布条你应该会好受一些,冬天了,锁链可是很凉的。”
“何止是凉,简直是刀子割入我的肉。”他有些埋怨地,感觉到少年没有什么危险之后他再次躺了下去,把头埋在前肢上。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囚|禁在这里,但哥哥应该有他的理由。”洛基坐在了他身边。
“哥哥?哪个是你哥哥?”他问。
“奥丁。”少年回答。
他抬起眼近乎惊悚地看着少年,但随即又低下了头,那个少年怎么做是他自己的事情,他犯不着管。
但他还是没忍住提醒洛基:“神族没一个好东西。”
“古兽和神族有什么区别吗?都不过是活着的万物之一罢了。”少年却。
他不知道这样度过了多久,只有少年会来这里,他有时会给他拿过来一些中庭的种子,种在他的洞穴旁。
洛基每次来的时候他都臊眉耷眼地,可后来洛基不在的时候他会啃啃洞里的荒草,想着下次洛基来的时候这里好歹能看上去干净一点,但每次啃完它又觉得还不如不啃。
这是他千年的生命里生出过的不多的烦恼之一,只与几根荒草有关。
后来少年再来的时候身上带着伤,他他要杀死乌特加德。
后来少年抱过来一个女孩,他女孩叫赫尔,少年让他照顾他,他有些不太情愿,可还是把女孩留在了自己的洞穴里。
鲜血蒙住了芬里厄的双眼,他眯起眼看着舜井上方燃烧着的天空。他终于把那片洞穴前的巨石搬开了,他看见了曾经的一切。曾经的少年还有他自己。
可后来呢,他又为什么把这一切都遗忘了呢?
他的头炸裂般地疼痛,他看见很多,看见血,看见火。
他看见那个少年最后一次来见他的时候,他装作睡着了,可在少年走了的时候,他突然抬起了头,对着洞穴中深邃的黑暗:“总有一天,我会给你自由的。”
“我现在也是自由的。”洛基。
“不,你不是。”他完这句话便再次躺下了。
那个少年于他一样,都是被诸神囚|禁在阿斯加德的,只不过囚住他的是锁链,而囚住少年的——是诸神的谎言。
芬里厄闭上眼撕扯着身上的锁链,他想起来了,这千年,他活着不过是要完成一个诺言。
——完成一个早已无人记得的诺言。
——给一个甚至不明白自己被囚|禁着的人以自由。
舜井之中,遍身鲜血地人痴笑着,井中被铜锈侵蚀的白骨如封藏千年的青金石,十二道铜盘上,绝美的少女骸骨上密布着复杂精妙的咒文。
芬里厄抬起头,他狞笑着。
血管暴开,肌肉被撕扯到断裂,他硬生生地将自己的右臂撕裂了开来。
一如千年前的那个冬夜,他咬断了自己的前肢。
13
七道沉重的青铜门在维希佩尔面前依次开,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怀里的少年死死扯着他的衣领,他腕间的鲜血染红了两个人的衣袖,皇轩烬伤残的双腿搭在他的手臂上。
山路尽头,青铜神木上系着的百万悬铃无风自动,肃穆如千年前的盛会。
那时羽衣的巫人躬身侍奉,桂酒椒浆,烂昭昭兮未央。
“乌特加德……乌特加德是谁。”皇轩烬扯着维希佩尔的衣领问。
“那不重要。”维希佩尔。
明堂之轩中的夸父血仍是水银般的颜色,在朔度渊中如暗潮般涌动着。维希佩尔闭上眼,十二道青铜的索桥从渊中升起。
他抱着皇轩烬走上青铜索桥。
明堂之轩的剑冢之上,早已化为青铜的皇轩螭首手握名为青铜凤主的配剑跪于法阵的中央。
他闭目如佛子悯世。
四百年前,他以身祭阵,血入青铜,镇杀百万妖兽。
皇轩家的死士封山而战,骸骨堆于渊中。
冰霜缓缓覆上了皇轩螭首的身体,那尊青铜像随即湮灭如烟尘。
维希佩尔将少年放在了剑冢的中央,青铜的锁链像是蛇一样缠绕上皇轩烬的身体。
“等黄昏的最后一束光消逝,你将会化为神明。”维希佩尔的指尖抚过少年的的手臂,“你将洗去罪孽,从今往后,没人能伤到你,就算是秩序本身,也无法再把你带走。”
他将一把磔刀缓缓刺入少年的心口,鲜血流淌而出。
少年跳动的心口中,血肉缠绕着熔金色的指环。
那是千年前的仪式上,诸神的罪孽化为了尼伯龙根之戒,然后他们把指环封印在了少年的心脏处。那是与灵魂共生的封印,尽管少年已死去过一次,可当他再次来到世上,这枚指环仍旧生在他的心脏处。
“疼吗?”维希佩尔的指尖搭在皇轩烬脖颈处跳动的血管上。
“我想带你逃的,可终究没有逃得过。”维希佩尔握着少年的手,“他们杀死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给了你名字,你还记得吗?”
“父亲对我,你终究会死的,他带你回来不过是想把你当做尼伯龙根之戒的容器。”他看着痛苦地喘息着的少年,“那场仪式之后,我再没去找过你。因为我什么都没做好,你被他们弄坏了,而且你终有一天会彻底坏掉的。”
“没有人会再珍惜终究会坏掉的东西的。”
“所以我把你留在了那里,留在了神殿下的地牢里。你会坏掉,那就悄无声息地坏掉好了,不要让我知道。”
“可我还是受不了了,我成为神王的那天,我把你从地牢里带了出来。我对你,我要让你和我一起施行公义。”他吻着怀里的少年:“我骗你的,连我自己都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公义了。”
“我本以为神是这世上的秩序,但不是的,所谓神,不过是个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地让自己活下去的种族罢了。”
“我啊,只不过是想要多个人陪我站在黑暗中罢了。”
“但是我现在明白了。”他突然抱紧了怀里的少年,少年心口处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我自己站在黑暗中就够了。”
“我会送你到光明处的……”
血色的咒印从山壁上剥落,悬铃声在整个明堂之轩内回荡着。青铜的巫人像闭目吟唱。
当这个仪式过后,少年将洗去所有的罪孽。
“等我,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做。”维希佩尔放下了怀里的少年,无数黑鸦在偌大的明堂之轩内穿梭着。
14
舜井上方的天空仿佛燃烧着一般,西文和德尔科守在舜井周围,这是维希佩尔的命令,其他人都守在外围。
“你殿下费这么多心力来管东煌的事情干什么,那皇轩家的少主会记得他好?”德尔科用绷带缠着刚才被咬伤的手腕,伤势并不严重但想要瞄准怕是有些吃力了。
“我看多半不会。”德克尔看西文没有搭腔自顾自地着,“那皇轩家的少主啊就是个狼崽子,没心没肺,殿下在他身上撘多少心力也是白搭。”
“等等,有声音。”西文突然按住了德尔科的肩膀。
德尔科回头看见了身后的人便瞬间愣住了。
芬里厄的右臂被硬生生扯断了一半,那样的失血量足够致死,但满身是血的男人直挺挺地站在他们面前,他的眼早已变为的血色,让人想起夜里梭巡在荒原之上的狼。
芬里厄的手里扯着沾满鲜血的铁链,他猛然将手中的链子向着德尔科甩了过去,德尔科毫不疑心那样的一击如果落在他身上足以震碎他的骸骨。
芬里厄扯着手中的锁链,他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烧。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要发生了,和那个少年有关,他必须要阻止这一切。就像千年前的那个雪夜,他咬断了自己的前肢后近乎疯狂地奔跑着。
他已经太久没有奔跑,何况如今的他只剩下了三条腿,他一次次倒落在中庭的雪中。
西文瞬间将德尔科拉至自己的身后,他抬起装满子弹的燧发枪,一连串的子弹向着芬里厄射出。
芬里厄抬起手,他的左手中生出了炽烈的日轮。
在神话中,芬里厄的两个儿子,哈提与斯库尔一直分别追赶着太阳与月亮,直到最终将其吞噬。但实际上,哈提与斯库尔是他的另外两个化身。
在日轮之下,芬里厄的影子如同树枝般生长着,那是他的暗影,真正意义上的吞噬者。
子弹在日轮中燃烧着,芬里厄将日轮向身侧掷出,黑色的影活了过来,化成了剪影般的狼群。
黑影化为的狼群围绕着西文和德尔科,像是皮影戏中的皮影般。
吞噬光的,是影。
杀了他们,杀了这些伪善者。杀了所有束缚着那个少年的人。他握紧了手中的锁链然后仰头咆哮着。
狼影在瞬间暴起,他们的影化为一条长蛇,而在长蛇的围绕中德尔科和西文不断射击着,但子弹穿过那些暗影后却只能造成一个孔洞,被撕裂的孔洞在子弹射过后再次化为黑影。
“没用的。”西文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匕首,在狼群扑过来的瞬间,他向着芬里厄扑了过去。
寒光如水的匕首挥落。
但下一刻,他的喉咙被芬里厄死死扼住。
芬里厄抬头看着他,“自不量力……”
西文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烧灼着一般疼痛。
芬里厄想要扼断他的喉咙,但突然他的胳膊被精钢般的利爪狠狠破开,他松开了手腕。
黑色的鳞片覆盖着德尔科的身体。
芬里厄看着德尔科身边已经空掉的针剂,“你会变成怪物的……”
“那又如何?”德尔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化为狂躁的兽,他愤怒地扯开缠绕着他的黑影。
“我即是怪物。”德尔科挑着如兽般裂开到下颌的嘴角。
芬里厄却突然愣住了,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我即是怪物。
他想起了,那个雪夜他看见了什么。
落着雪的中庭上,无数的锁链缠绕着哀鸣的乌特加德。
乌特加德身上流淌而下的鲜血浇在白雪上。
——原来,原来我即是怪物。
乌特加德在天地间哀鸣着,他跪倒在地,在他跪倒的瞬间仿佛山岳崩塌。
他看见了乌特加德的眼,黑色的,仿佛容纳着阿斯加德所有星辰般的眼。
他明白了一切。
那些神族,只要他能杀死乌特加德,他就能救所有人。
可在每一个冬夜屠杀着人族的本就是他,化为了古兽的他早已变成了另一种只会遵循着杀戮本能地存在。
他杀不死乌特加德的。
因为他本身就是乌特加德……
无数血色的咒印嗡鸣着,将明堂之轩化为了一个牢不可破的结界。
躺在剑冢之上的少年睁大着他的眼,他记起了一切。
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直被神族当做屠戮世间的工具!
他……即是乌特加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