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神凰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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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袁然在河边往铜壶里盛着水, 他身后一群行脚商围着篝火而坐。他们是去长城北找兽骨的行脚商。

    自从当年皇轩烬在居庸关了一场仗,又背叛了东煌以后, 居庸关以北的雪再未化过。就算是八月也是严寒风刀,冰霜千里。

    他们是死的人太多了, 死人的怨气结成了哀霜,等什么时候那个叛徒死了,这场雪才会化。

    原本北境人就少, 现如今更是罕见人烟。有人在居庸关以北的雪下找到过异兽骨,靠着贩卖兽骨发了财,是这兽骨可入药,把这兽骨烧成灰, 将死之人服下就可续命数日,江南有富商靠着异兽骨愣是吊着名多活了数年。

    他们是一群散商结成的商队, 准备去碰碰运气。

    盛好了水, 他端着铜壶,走到了一名少年身边,少年叫李烬, 是金陵人氏,也是来碰运气的。

    他与李烬年纪相仿,一路上颇聊得来。

    “听这异兽骨可不好找,居庸关的雪下都是白皑皑的人骨, 还有残破的甲胄,你当年那皇轩烬这场仗的多绝啊,死了几十万人呢。”他蹲在李烬身边。

    “少两句, 现在那皇轩家的子可是了不得了。”领头的李镖长瞥了他一眼,“本来是从华阴失踪了,结果福王刚卖了西北五城换了个帝位,他就杀回了长安。听他御着一只百尺骨蛇,满城都开着红色的骨生花,花落到人身上,他想让谁死谁就得死。”

    袁然听着想这皇轩烬可够邪性的,可他却忍不住去想盘旋于长安上空的巨大骨蛇,还有落在朱雀大街上的红色骨生花,他没见过,但或许会像罂粟般红。他晃着碗里的水,觉得那一定是一幅哀艳而又盛大的画面。

    “是又要仗了,要和伐纳和亚瑟。”李镖长

    “这东煌还有多少兵啊,不得都让他给祸害了。别又是一场居庸关之战,他把人都死了,自己呢,跑到别人那当叛徒去了。”袁然。

    “会是场好仗的。”李烬却突然。

    “你怎么还帮着那个叛徒话啊。”袁然啧了一声,埋怨李烬不顺着他。

    “所谓战争不过就是一场燃烧千里的火。”李烬在火光中,明灭的火光中少年的侧脸稠丽到近乎化不开。

    “你不会是想要仗吧。”袁然看着少年问。

    “战争有什么不好吗?”李烬看着他,袁然觉得那样的眼神只有最天真的人才会有,但当一个人能用这般天真眼神出这句话,那他便是最大的疯子。

    “天晚了,睡吧。”李镖长站起身。

    这一路倒是颇为顺畅,以往回来的商人的北境雪啸,野地狼群他们都没遇上。今夜十五,他们安营在了早已废弃的居庸关内。

    关内的树上皆系着上百条玄色额带,风吹过,像是杨柳依依。

    袁然牵着长毛马,站在树下,觉得心中生出了几分荒凉。

    “几十万人啊,就这么死了。”他叹了一句。

    “我以前还常听皇轩家的故事呢。”他跟着身边同样凝视着百万额带的李烬:“可惜了……”

    “没什么可惜,有些离去,是为了更盛大的归来。”李烬却。

    袁然回头看着李烬,“你怎么总和我反着来啊。”

    他刚想要再埋怨两句,却看见少年握着缰绳的手被磨出了鲜血,血染在粗麻的缰绳上……

    夜里,他半夜爬起来准备去找李镖长喝点酒,李镖长占了一间看上去颇为不错的屋子。不过来往的行脚商也把屋子毁得差不多了,檀木的剑架被烧去了一半,估计也是不识货的。

    这间屋子建的跟望台一样,从窗户里甚至能看得见关外。想来曾经该是关内的将军住的,那些卸甲的将军就坐在这里,身着着东煌的燕居服,煮一壶梅子酒,看着关外荒莽的草原,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策马而来的蛮子。

    袁然颇为可惜地看着那被烧去一半的剑架,想着什么样的剑能配的上这样剑架,又是什么样的人能腰此剑。

    “来碗地瓜烧吧,这里的夜冷得很。”李镖长坐在地上递给他一碗酒。

    两个人没一会就喝了三壶酒。

    “你听见笛声了吗?”李镖长突然问他。

    袁然摇了摇头,“谁会在这大冷天吹笛子,你喝醉了。”

    “我也听见了,”过了片刻他突然:“我也醉了……”

    两个人抬起头看向早已没了窗格的窗户外。

    仿佛天地间的月光都落于此处。

    颓圮的城墙上,少年月下吹笛。

    月光落在居庸关前的万里白雪上,那应该是很安静的一幅画,但月光与雪仿佛都在震动着。

    “雪啸!”袁然瞪大着眼,他听闻北境常有雪啸,如果你遇上了雪啸,你只需要安静地站在原地。因为那将是你人生中最为浩大的场景,也是最后的。万里的雪啸如同浪潮般扑过,你仿佛一人站在江头,看着雪成山海。

    雪比水要安静很多,但当雪暴怒了起来却比水还要暴虐。

    “不是雪啸……”李镖头凝眉。

    的确不是雪啸,雪啸是如同浪潮般的震动,但居庸关外的雪像是被犁过得地一样震动着。

    袁然想赶紧下楼去看看什么情况,刚走到门口处却发现李镖头整个人都愣住了。

    “怎么了?”

    “你过来看。”

    袁然回头看向窗外。

    风中百万妖兽入雪,无数着甲胄的骸骨从雪下醒来。

    有人敲响了夔鼓,和着少年的笛声。

    那些骸骨醒来时还像是迷蒙的孩子,但当夔鼓响起他们就变成了最坚毅的军队。

    他们拿起了自己的剑,纵使他们的剑早已豁口。

    白色的雪中举起了一面面玄色的逆双剑大旗,旌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誓死将以魂魄归兮,家国永在……”

    李镖头情不自禁地念着这句话。

    少年于关上吹笛,数万骸骨兵于城墙之下列阵。

    他要一支军队,一支愿为他挥剑所指之处奋战的军队,一支对他绝对忠心的军队。

    除了皇轩家的死士,还有谁愿为他再最后献上自己的骸骨呢?

    他们归来了。

    皇轩家回来了。

    来啊,和我一起,烧尽这个让你们流干了血的天下!

    烧尽这个早已遗忘了你们的天下!

    06

    长安城门,面摊的老板看着面前已经吃了四碗面的少年。

    少年人俊俏,但没想到这么能吃。少年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还很厚重,可能是北边来的。

    那些北边来的逃荒人舍不得扔身上的衣服,就穿着这种过于厚重的衣服宁可把自己热死。

    他掂算着要不要给少年添面,他怕少年付不起钱。

    “客官是哪边来啊,北边吗?”老板试探着,想探探少年付不付得起钱。

    “北边。和蛮多人一起过来的,不过他们走得慢。我饿了,先过来吃碗面,在这慢慢等。”少年完又挑了口面。

    “哦。”老板点了点头,“北面最近遭灾,雪落个不停。他们都想逃到长安来,想是天子脚下。可现在长安的人都想往外边逃呢。”

    “不过今天城门关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都那个皇轩烬是神凰暴君,要带来灾祸的。”

    少年低眉拌着碗里的面,“若有人救过数万百姓,你会称他为英雄吗?”

    他突然问。

    “那当然是英雄了!”老板连忙:“那可是大大的英雄。”

    “不,你们不会。因为你们甚至不知道。你们甚至不知道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有人在流血。流干了血。”少年却。

    “那是我们不知道啊,我们要是知道,那肯定把他写进史书里,街头巷口都讲他的故事。”

    “是啊……你们甚至不知道……”

    “行吧,先把钱付了。”少年从腰间摸出了个油布包,展开油布包里面是十多枚铜钱。他从里面点出了五枚铜钱摆在桌子上。

    店家知道这种油布包是走南闯北的行脚商常用的,用松油浸过麻布以后,把铜钱包进来,然后窝到腰间。铜钱的棱角在束腰里硌着那些行脚商的腰就能让那些行脚商安心。

    看少年身上寒酸,店家止不住有点同情。不过好歹是付了饭钱。

    “得亏他们不用吃饭,这一路啊,还撑得下来。”少年自言自语着点着剩下的钱。

    店家听了有点奇怪,但随即被周边的书人引了目光过去。

    街头有个书人,面前写了个牌,是路上遭了贼,望各位英雄赏脸给个路钱。

    少年扔过去三枚铜板,“讲讲铁锁案吧。”

    “客官的可是皇轩离玉白衣渡江血衣归?”书人恭敬地弯身行礼,“这位爷可能不知道,现在已无人讲皇轩了。”

    “讲齐晟!”周围突然有人。

    “好,那我就先从齐晟赠月开始讲。”书人接过了赏钱。

    “是那当年齐晟不过十六,还未扬名。他骑马过乌蒙,遇见了一个姑娘。姑娘为他指了路,他对那位姑娘,我现在身无长物,但有一片月色可赠给姑娘,我来时见山后潭中圆月皎洁,甚是喜欢,便赠给姑娘了。明月十五姑娘不要忘记去取。”

    书人巧笑着,当年那个纵横二十四诸国的谋士客,曾给姑娘一片月色。

    是何等意气,何等疏狂。

    据,齐晟死前曾饮马黄河,他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姑娘,于是纵马去乌蒙,最终见到了白发苍苍的一个老人。他下马问老人,那片月色可否收到……

    最后他牵马去了那片明月潭,那是个十五月夜。

    他,江南江北,纵横捭阖,到头来,不过一潭月明……

    众人纷纷赞叹,可少年却歪着头坐在桌旁,像是有些委屈。

    “已经没人皇轩了吗?”

    他看着那些听客,“有人要听皇轩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们还在听齐晟与姬千重的初见。

    少年用筷子点着桌面,“有人要听听皇轩吗?”

    他抬起头,那双眼哀艳艳地,像是个疯掉的戏子,他看着一个左右张望的六岁童,“你要听我给你讲讲皇轩吗?”

    男孩有些怕生,不敢话。

    少年却笑了,“来我给你讲。”

    “我与你将开国公破虎牢,我与你讲悬壶寺夜谈!”少年突然从长椅上站起,他一身破裘潦倒,“我与你讲白衣渡江血衣归!我与你将丹桂宴!我与你将半个江湖奔赴赤松之战!”

    他像是醉酒的贵妃,也像是祭天的巫觋。

    “你要听哪个?我与你讲!”

    众人纷纷回头看着他,觉得这莫不是个疯子吧。

    店家也有些慌,明明刚才还看着好好的啊。

    “那……那听丹桂宴吧。”童怯生生地。

    “丹桂宴啊……”少年却突然失了神一样地:“丹桂宴,我忘了。我讲不出来了。我忘了……”

    他像是偃师匠手中被抽掉了发条的偃师。

    众人断定了,这一定是个疯子。

    “你来干什么啊。”看他是个疯子也怪可怜的,众人围了上来,“你家哪的啊。”

    “我在等人。”

    “等谁?”

    “等很多人。我的家人。和我一起在春日里跳舞的人。”少年。

    他被众人推搡着,摇摇晃晃地。

    人影错乱中,刚才那个孩却突然抬起头,看着他问:“皇轩家的少年天生就是英雄吗?”

    少年愣了愣,然后又笑,周围人声嘈杂,但他听清了孩的这句话。

    “是,皇轩家的少年天生就该是英雄。”

    突然,大地在震动,风声呼啸。

    少年看着远方的风尘:“我等的人到了。”

    众人回头。

    长安的官路上,一列看不见尽头的军队携风尘而来,他们身上的甲胄破烂,但他们绝不是溃兵。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那种如虎吞万里的气势。没有溃兵能有这样的气势。

    染血的逆双剑大旗在风中飒飒。

    那支军队走近了,他们看清了这支军队。

    白骨,甲胄之下尽是白骨……

    突然,众人身后的漆红城门大开!

    城门后是重甲的天权将军和十二支铁卫,他们的甲胄是最贵重的玄铁甲,那些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百姓纷纷慌张地跪下。

    天权将军带着十二支护卫翻身下马,跪于那个疯癫的少年身前,“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

    百人高呼。

    但少年却不看他们,他轻笑着看着远处的那支骸骨兵团。

    “你就是神凰暴君吗?”刚才那个孩子突然抬起头问,他身边的大人连忙捂住他的嘴。

    皇轩烬转过了身看着孩子,然后点头。

    “可你只有两只眼睛,也只有一张嘴。”孩子拽下了大人的手,他突然大胆了起来。

    “他们你有三只眼睛,还有两张嘴,你会吃孩。你让你手下的官兵每天出来把哭着的孩子抓走。”

    “可我只有两只眼睛。”皇轩烬弯下了腰看着孩子。

    他闭上了眼,他的眼睫很直。

    当他再次睁开眼,他的眼终仿若熔金与琉璃,燃烧的火焰与变幻的梦境。

    那个孩子惊叫了起来,捂住了眼睛。

    所谓黄昏灼伤之瞳,是谓如此。

    皇轩烬闭上了眼,再次睁开时又变为了黑色。

    仿佛一切燃烧殆尽后的颜色。

    他扶上了悬着铜铎的御辇车轼,然后登上了那辆驷马之车,他从侍从手中接过缰绳,策驷马之乘入城。

    “你还没有给我讲丹桂宴呢!”孩子突然在他身后喊。

    “没有必要了。”皇轩烬于车轩之上:“记住我吧!你只需要记住我就够了!”

    “我乃皇轩烬!”

    “昔日我乘着车,从昆仑到扶桑;昔日我逐着日,饮尽江与河!”少年高呼飞驰着穿过五十尺的朱雀大街。

    盘旋在紫宸殿上的骨蛇听见了车轩碾过沙路的声音,穿过长安仿佛有无数暗云压下来的天空逶迤而来。

    少年身上破旧的裘衣在长风中扬起。

    他回来了,带着他的万军!带着愿为他献上骸骨的万军!

    他身后是随他而至的巨大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