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神凰暴君
07
长安帝郊, 灵台。
着湛蓝色天青官衣的勘星师提着蔽膝跑过地宫上方的连云梯。勘星师胸前的褂子上用银线绣着不同的二十八星宿,并用金漆点明不同的星官, 以示这些勘天师不同的星部。灵台中每位勘天师都是从千人中遴选出的,他们分别代表着不同星官, 每个人身上的褂子都是专属的。
但非是专于星辰历法之人还真未必能看出其中分别。
而此刻这些本该如天君般执拂尘参天道的勘天师慌乱地在地宫中奔走着。
“神凰圣主至!”
绯衣大监的声音穿过步天宫,众位勘天师皆停在了原地。
“怎么办,广寿子监官先前已经……”一位星算官焦急地问:“这个暴君怎么会来这里!”
在皇轩烬的车驾来之前, 早已有九位背着令羽的传命官策马奔过长堤而来。
“今个天气不错,我要去看星星。让那些数星星的都给我准备准备,我今日要提点万千星辰!”
传命官如是将少年的口谕带到。
而少年便在长安的主路上驾着他的驷马之车,衣带当风。
“这个暴君已经把朝堂上搅得一团乱了, 听李相辅被直接贬为了拾遗。他如今也要把灵台毁了吗!灵台可是大辰的天命根基啊!”星算官怒道。
“如今已不是大辰了。”淳于越回头看着云梯之处,云梯上燃着九枝烛灯, 九枝烛灯的灯火在云梯的风口下被吹向内侧——步天宫的大门被开了。
历来就算是圣上亲临, 也只会从步天宫的侧门而进。步天宫的主门只在国家社稷大祭的时候才会开。
“给我备马,我去请芳斋先生王知无。”淳于越:“广寿子监官之前过,往后若灵台有危, 便让我们去请王知无先生。”
“芳斋先生,我听他是神凰暴君的老师。”星算官:“原来监官早就料到会有今天……果然是九世星主啊。”
“不要再叫他神凰暴君了,该叫他圣主了。”淳于越看着星算官:“你去迎一迎他吧。”
少年从悬着铜铎的车轩上走下,百名靛蓝色官衣的勘天师已经恭敬地跪于两侧。
皇轩烬将缰绳交给一名侍从, “我听闻我来长安那日,天有异象。”
他身着织锦长袍,黑发用红色的发带系着, 看上去像是个春日出游的少年郎。
“那日,有客星现世。但是圣主应该清楚,客星向来不好断。祥盛年间还曾因那颗客星是周伯还是国皇争辩不已,结果那年远征羌戎大胜。圣主归来那日,灵台众人也为那颗客星为何争辩不休,于是只好上报是天有异象。如今想来那颗客星该是国皇,是瑞兆。”
“那你的意思是,我是天命所归?”皇轩烬转过头笑着。
“是。”星算官执拂尘躬身道。
皇轩烬笑了笑,穿过天卫门。
步天宫中金漆烧点而成的百万星辰在星盘上静候着。
“这灵台中的星盘好久许久未曾动过了?”皇轩烬问。
“是,转动这星盘来行验算之术实在太过耗费人力,非是紧要之事,轻易不会动用此星盘。”星算官。
“我听闻我出生那日,这星盘转了一夜。”皇轩烬。
“是。”
“我今日来是想演算一些事情。”皇轩烬。
“我这就去召勘天师们进来。”星算官。
“不必了。”皇轩烬却。
他闭上眼,托举起双手,大袖无风自动。
仿佛天地间的日月星辰之气皆汇聚此处,悬铃阵阵,上百架黄金算筹被无形的手拨动着。
星盘之下的九龙盘日浑天仪缓缓转动着,仿佛日月流转。
然后少年睁眼!
那双眼中熔金与火焰!
燃烧的鲜血和死去的梦境。
星算官手中的拂尘被风吹起,他睁大了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步天宫中巨大的星盘竟然开始转动了起来。
那本该由上百人转动轴承才能引动的装置如今在少年的风华流影中自行运转着。
数百块星域沿着公输家的机关轴承缓缓转动。
法周天星辰运转之相,算天地变化之术。
星算官抬手掐着六壬诀,看着星盘中的星象。
坟星自西方的天空中缓缓升起,升入北方的辖域。天大将军的剑斩入西北的星枵郡,万千星官随剑而前。南方的凤鸟缓缓落下,心宿中的光芒明灭。日精与月精穿过星轨回句于南方的井星,仿佛日月沉河。左右舆鬼舆着百万积尸气化作白雾茫茫。“乱象啊……”
星算官放下了掐诀的手,抬头望着那些混乱交错的星辰。
他闭上了眼,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流出。
皇轩烬闭上了眼,一瞬间,风息林静。
赤金算筹啪啪作响地落下,像是算账先生最后竖起算盘让算珠皆啪啪落下归位。
他睁开了眼,那双眼像是灰烬般的颜色。
星盘停止了运转。
“圣主……可演算出了。”星算官躬身问道。
在皇轩烬踏入这里前,他还称他为暴君,可此刻他恭敬地称少年为圣主。
“我算出了,我今日去赌坊,押大的话准能赢。”皇轩烬抖出大袖中的手笑着。
少年转过身,一脸欣喜地走上云梯,“备车,去长乐坊!”
长乐坊,乃是长安城中烟花酒地和赌场汇聚之处。
走到一半,他又转过了身,“对了,还有一件事。”
“我听闻,灵台地宫中藏着百万史卷。”皇轩烬转过身,“凡是经史楼中编纂成的史卷都要拿到这里,封存于此。”
“是,灵台司历法,天上星辰与地上万事皆有应对,所以这里也是东煌最全的史库。”
“好!”皇轩烬拍掌:“把所有和皇轩家的史卷都搬到上面来!”
“只要是提到了皇轩家的,都要!”
灵台地宫,据这里的史库中可藏天下事。就算整个东煌在一场星灾中毁灭,后人只要挖出这里的地宫,就能事无巨细地知晓所有的历史。
如今数百名捉笔郞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将所有录着皇轩家之事的史卷搬到上面的步天宫。
人鱼烛的光在地宫中幽幽地照着。
捉笔郞身上的素衣被史卷上的尘埃惹成灰褐色。
皇轩烬坐在步天宫中,看着周围的史卷堆的越来越多。
八百年大辰,八百年皇轩。
凡有井水处,皆知江南皇轩。
他坐在皇轩家的史卷中央,像是被围攻了一样。
他斟着从长乐坊中带出来的酒。
酒杯被扔在他身边,扔了一堆。
“都在这里了吗?”皇轩烬问。
“都在这里了。”星算官躬身答道。
“燃烛!”皇轩烬大喊!
于是数百架九枝烛灯被从地宫中抬出,上千支蜡烛在成堆的史卷前被点燃,少年就坐在灯火的中央,却也是最暗处。
灯山灯海,三界如火宅。
皇轩烬从歪倒的酒杯中站了起来,举起面前的油灯,照着所有皇轩家的史卷。
“还真多啊……”他喃喃道:“这么多吗?”
他回头问。
“是,把所有和皇轩家有关的史卷搬了上来,也就把整个大辰的史卷搬了上来。”星算官。
都在这了啊……
虎牢,悬壶寺,丹桂宴,赤松之战……
八百年啊。
皇轩烬提灯照着万卷史册。
“拿酒!”他大喊。
星算官捧上一杯酒,皇轩烬回头:“把酒坛给我!”
于是星算官连忙把酒坛送了过去。
皇轩烬一手提油灯,一手提酒坛,仰头喝去了半坛酒。然后他把剩余的酒都倒在了史卷上。
“圣主不可啊!”众人连忙拦在他身前。
“这史卷只有这一份啊!”
皇轩烬举着油灯,低头看着抱着他腰的捉笔郎,“只有一份又如何。若是真的重要,他们该自己记住的。”
“圣主!”
众人高呼拦着皇轩烬,他们明白了皇轩烬要做什么——他要烧了皇轩家的一切!
“我曾经便是这么教你的吗?”
有人走入了步天宫中,在众人身后。
“芳斋先生!”星算官看着一身青白长袍的王知无连忙跑了过来。
“您快劝劝圣主吧!圣主要把皇轩家的史卷都烧了!”
皇轩烬醉醺醺地转过了头,“老师?你怎么会来?”
“你来长安已有不少时日,却也未曾去见过我,但你若是无需我为你忧虑,我也就无可了。但我现在这个徒弟必须要我的管教了,我只能自己先过来了。”王知无看着皇轩烬。
“师父,你也觉得我错了。”皇轩烬喃喃地,然后又笑:“当然,你肯定觉得我做错了,你和他们都一样。”
“我听闻这几日你一直和两个色目人还有个东煌厮在长乐坊中鬼混,像是个市井流氓。输了钱还要砸了人家的赌坊。”王知无。
“他不是东煌厮,他叫灰尾。”皇轩烬:“改日我领他来见见师父,你会喜欢他的。他招人喜欢。”
“师父来,是要拦我。”皇轩烬问。
“我来,是来和你赌一局。”王知无。
“赌什么?”
“双陆。”王知无:“你我二人对弈,就此事而辩,让星算官为判,若是他觉得谁的有理,谁便可掷一次骰子。谁赢了,自然按谁的意思来。”
皇轩烬看了看王知无,过了许久:“好,按师父的意思来。”
“我为二位拿棋盘。”星算官连忙,他看着跟着王知无进来的淳于越感激地点了点头。
由他来当裁判,那和把决定权交给他有什么区别。
二人对坐在棋盘两侧。
“这场景还真是令人怀念。”王知无突然。
“师父何意?”
“我以前和广寿子也经常在此地行双陆棋。”
王知无转过头看着星算官,“你若觉得谁得有理,敲一下鼓就是了。”
皇轩烬从棋盘上双方分别拿走了三个棋,“天晚了,快些吧。”
“先由师父来吧。”皇轩烬。
“陛下想烧了皇轩家的旧史可是觉得自己做错了?”王知无问。
“怎么?”
“我见过右手残疾后将以前所有佳作都毁去的潦倒画家,这世上大部分痛苦的人都不喜欢以前留存下的美好。因为以前所有的美好都会提醒着他现在的痛苦和错误。”
“你想烧掉皇轩家的史卷,因为你觉得历代皇轩家主的忠诚勇毅都会提醒着你,你是篡位之人。”王知无毫不客气地。
目盲后的剑客折断了自己的剑,哑了的戏子烧掉了他的戏服,赌输了一切后再把一切付之一炬。
这世上的人越是破落就越看不得美好。何况那些美好曾经属于他。
“陛下其实是知道自己做错了的,但你不能承认,也不敢承认,所以你只能毁去以前皇轩家的忠义史卷。”
星算官手中的铜鼓被敲响。
皇轩烬转过头看着星算官,星算官身体一震。
他没曾想过芳斋先生会如此直接大胆,居然直接皇轩烬是个篡位之人,他没忍住直接敲响了鼓。看到了皇轩烬的眼他却有些后怕,这和他直自己也同意皇轩烬是篡位者有什么区别。
但他还是梗着脖子:“请芳斋先生行棋。”
芳斋先生已为大义献身如此,他又岂能惜身畏缩。
皇轩烬却低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王知无掷出了五点,是个大数。“我的确痛苦,但我却并不觉得自己错了。”皇轩烬突然。
但他还是任由王知无行了五点。
星算官握紧了手中的鼓槌,他的手心中都是汗。
“我的对错,与皇轩家诸人没有关系,我做的一切,和他们做的一切也没有关系。他们的辉煌的确会映照出我的潦倒,可这世上有些人是不介意自己的潦倒的。”皇轩烬。
淳于越看了星算官一眼,他觉得皇轩烬这话的好,但是星算官握着手中的鼓槌没有敲鼓。他有些信了皇轩烬真的会去长乐坊和那些赌鬼厮混,像是个破落流氓一样。
“可陛下曾经在西陆,荒废了自己的人生荒废了数年。陛下是在自毁,因为那个时候陛下能毁去的只有自己。如今陛下回来了,所以你想毁去皇轩家,如同你曾毁着自己。”王知无。
“皇轩是皇轩,我是我。”皇轩烬。
“可如今陛下毁掉皇轩家,也是在毁掉自己。我听闻,陛下于华阴时,曾与人群中大喊——吾乃皇轩。陛下喊得,不是我乃皇轩烬,而是我乃皇轩。因为那时你觉得你便是皇轩。”
“可这次你回长安,你于长安城门前所,却是我乃皇轩烬。我的可有错。”王知无看着衣锦的少年,少年身上织锦长袍的水藻暗纹在铜灯的灯火中明灭。
“陛下觉得,光耀皆是皇轩家的,背叛和篡夺都是皇轩烬的。我的可对?”
星算官握住手中的鼓槌犹豫着。
皇轩烬偏过头看了一眼星算官,“敲鼓吧。”
淳于越看着周围在烛光后堆着的百万卷宗,原来那个少年想要烧掉这一切,是想要毁掉自己。
戏子烧掉所有的戏袍是在杀死自己,剑客折断曾经的剑也是在杀死自己。
你即是皇轩,八百年皇轩皆归于此身。
淳于越仿佛在那个少年身上看到了卷宗中的众代皇轩家主,仿佛坐在那里的少年,真是就是皇轩——八百年皇轩。
皇轩作为一个意志醒了过来,他看见了少年的潦倒和背叛,于是他要烧掉自己所有的历史,以全玉碎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