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神凰暴君
08
舌枪唇剑, 王知无步步紧逼。
他所执之白棋已入对方底线之内,再有一鼓, 他便赢了。还真是不负鬼儒之名。
少年潦倒而退,步步被逼。
星算官战意昂扬地握着鼓槌, 仿佛他就是为千军呐喊的敲鼓兵。他在为王知无呐喊。
“我烧掉这些史卷,是因为我觉得荒唐。”皇轩烬过了很久突然。
“陛下,在用自己的标准来决断皇轩家吗?”王知无:“因为他们没有和你一样自夺天下, 而是一直忠于皇室,所以你觉得他们荒唐。”
“师父,可知道天道?”皇轩烬。
“知道。”
“若我,天道便是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呢?”皇轩烬看着王知无一字一字道。
“荒唐!岂有天道如此!”
“天道便是如此。”皇轩烬认真地:“神创世人, 是为了让世人替他们死。”
“荒唐!万神是庇佑世人者。”
“我刚开始也觉得荒唐,我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天道。”皇轩烬:“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 世人之间也是这么运转的——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
“我以前一直在想为了多数舍弃少数值不值得, 我想了很久很久,想得很痛苦。可我发现,我想多了。我想得太多了。因为决定早已被做下。”
“我们已经被这个世界驯化了太久, 以至于我们甚至忽略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这个世界的决定早已被做下,我们甚至早就习以为常。然后又觉得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是荒唐的事情。”
“比如?”王知无问。
“战争。”皇轩烬。
“战争,战争的本质就是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皇轩烬:“它甚至不会去称量什么人多人少,它直接把无数的人投入沙场上, 一茬又一茬。”
“为国杀敌本是男儿本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知无。
“对,战争的本质本便是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 但听起来太过狡猾了,不是吗?所以上位者将其粉饰成了忠义!粉饰成了英雄气概,男儿本色!”
“战争是保家卫国!是众人捐身向前,是为了活着而战!战争,是为了活着!”王知无握着手中的白棋。
“不,战争是为了死。”皇轩烬摇头,“你知道为什么会仗吗?为何会有人起义吗?是帝王不仁?是百官贪腐?不,都不是。是必须有人去死。”
“因为地就这多,粮食也就这么多。没得吃,当然得仗。完仗,死了很多人,地就够了。所以,才会有太平世。因为有人替他们死了。”
“所谓忠义不过就是一些人替另一些人去死!”皇轩烬的眼黑的像是墨色,“何为英雄!众人称道者是谓英雄!”
他又笑,“有人愿为你去死,你当然称道他。所谓英雄啊,不过就是众人推出来的牺牲草彘!”
星算官的手都在发抖,他没有想到,这场唇舌之辩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皇轩烬这是在从根本上想要推翻仁义礼智信,他要抹掉东煌千年来遵守的儒家之礼法。
可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觉得是对的。他找不出来任何的话去反驳少年……
“而这八百年来,皇轩家就是被推出来的英雄。”
少年缓缓。
风吹过,灯山灯海一暗。
星算官闭上眼,敲下了鼓槌。
“不必再弈了。”王知无从坐上站起来了,百万卷史卷在灯后围绕着他,他转身看着四周的卷册。
“备车。”王知无走向了云梯。
“或许今日我来此也是注定。臣子弑君,弟子犯师父,这儒家礼法还真是被你驳斥地一干二净,比烧了还干净。”
“师父。”皇轩烬跪在地上突然。
王知无转过头看着织锦长袍的少年。
“师父,你,我有做对什么吗?”
王知无一直少年想要烧掉这一切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可少年如今不问他,他是否做错了。他问他,他是否有做对过什么。
“既然儒家礼法都是错的,那或许这世上本无对错。”王知无转回身走上长长的云梯。
“也为我备车吧,去晚了,长乐坊该宵禁了。”皇轩烬起身。
灯火满堂落于他身。
“那这史卷……”捉笔郎心着问。
“不必烧了。”皇轩烬。
此事在后来的史书中被称为灵台之辩。神凰之主欲燃皇轩家八百年史卷,芳斋先生王知无以双陆与神凰之主对弈,其间以百言退之,神凰圣主遂留万卷史册。叹鬼儒之才若此。
只是再未有人知,当日灵台中,二人辩论了些什么。
众人离去后,星算官抱着铜鼓无力地倒落在地,“所谓天道,便是如此吗?”
淳于越走到他身边,“我还想问,所谓儒家礼法,便是如此吗?”
他笑了笑,抬头看着周天百万星辰。
“英雄啊……”
08
皇轩烬走出灵台的时候,天权将军正等在外面,一身重甲,手持绯刀。
“将军来了多久了。”皇轩烬问。
“一个时辰。”天权将军。
“我来是想请求随陛下西征。”天权将军撩开膝甲,跪地而拜。
“刚才,我与芳斋先生的话,你可都曾听见了。”皇轩烬问。
“听见了。”天权将军。
“那你还希望和我西征。”
“我只知道陛下是要去西陆,陛下会带着千军,去把西北五城回来。”天权将军。
“我仗,是为了死人。”皇轩烬低头看着天权将军,“死人,我才会开心。”
“我不畏死。”
“那你的士兵呢?”
“或许,他们很想成为陛下口中的英雄,因为我想。”
“我刚才可是,所谓英雄,不过牺牲草彘。”皇轩烬半闭着眼。
“是,但世上总有愚人。知道了天道真相,仍愿守着自己所坚信的。我所信的便是我的军道。”天权将军。
皇轩烬笑了,“好。”
09
枕羽轩。
如今正是严冬时节,兰榭听长安城内都冻死了不少人,城外的流民更是死伤无数。
屋内烧着从华阴运来的夸父血,整间屋子都暖得像是暖春时节。连带着院内都暖上了许多。若是不走出这里,怕不是会以为现在已经是春日。
皇轩烬这几日终于不去长乐坊赌钱吃酒了,整日穿着件松垮的猩红长袍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宫里给他配了不少服侍的丫鬟,可那些丫鬟都怕他,躲在院外不敢过来,也不敢逃。于是这枕羽轩内还是只有她一个人伺候着。
她们如今东煌的灾祸都因少年而起,可她眼中少年只是整日发呆,他又没做什么。
晚间,她推开院门,发现院内的池塘旁坐着个姑娘,那姑娘一侧的脸在月色下竟化作了骸骨。
她强忍住了惊呼。
皇轩烬推开了暖阁的门,看着门外的女孩,“我回来了。”
他。
兰榭有些奇怪,皇轩烬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可女孩只是点头,“恩。”
少年站在她身边,两个人看着严冬时节的月色。
第二天,院内除了昨日的女孩,又多了一个漂亮的像是菩萨的女孩。
“我叫红莲隐,西域人。”女孩将接过了他手中的茶杯。
屋子里多了两个漂亮的女孩,仿佛整间屋子都亮堂了起来。但皇轩烬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他倚在门口上,看着兰榭,又看看赫尔,再看看红莲隐。
“你们怎么都不扮的啊。”他皱着眉头,像是个不解事的闹脾气的富家公子。
“我给你们研胭脂吧。”他突然。
然后少年抬起手,枕羽轩内早已枯萎的桃树生出了花,雪覆桃花。
他从花廊中跑过,身上的红衣夹风而起,他身后万千芳菲盛开。他转过身,桃花零落在这严寒时节。
桃花落在他身上,他捧着粗石研钵接住落下的桃花,然后随手摘了一些水仙扔了进去。
“出来啊,别只让我一个人忙啊。”他回头看着那三个跪坐在主厅中的女孩。
红莲隐挑着嘴角笑着:“我来,是与你言纵横事,可不是来研胭脂的。”
风吹起她身上的胡服毛羽。
赫尔却已经穿上了鞋,走下了廊厅,然后一点点捡着地上的花瓣,然后盛在裙子上。
门外的丫鬟怯生生地把院门开了一条缝,朝里面看着。
“进来,我给你们研胭脂。”少年招手。
于是炉红色宫裙的女孩们涌了进来,她们惊异地看着满园的芳菲。
少年端着研钵坐在檐下,风吹起屋角的铜铃。
在史官的记载中,神凰元年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但后来兰榭却一直觉得神凰元年是暖的,有芳菲盛开,有胭脂的香气。
“把唇纸拿过来!”皇轩烬滤过花汁,抬头。
雪从四方的院子上落下,皇轩烬抬起头看着雪落在他手中的花汁中。
女孩们围在他身边,把唇纸浸入花汁中,然后在石板上晾晒着。
兰榭捧着石板晾在烧着夸父血的暖炉旁。
红色的花汁慢慢干涸。
她却突然愣住了,她觉得那花汁像是血。
干涸的血。
眼泪从她脸上落了下来。
“兰榭!”少年突然在她身后喊她。
兰榭回过头,皇轩烬把一朵花别在了他的头上,然后左右晃着头,那朵花也就来回摆着。
女孩捂着嘴笑了。
她眯起眼,抬头看着天。
春光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