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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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黄昏不配为我的终途, 它只配为我拔剑生死的幕布。

    01

    朔风吞旌旗,大漠的狂沙搭在坚硬的铠甲上。而铠甲下是众死士的骸骨。

    皇轩烬一身猩红的云锦大袖坐在错金酸枝木的王辇上, 灰尾穿着玄铁轻甲端坐在他身边。

    灰尾看着身侧红衣出游般的少年,没有人敢劝皇轩烬穿上甲胄, 也没有人觉得他需要甲胄。

    “这是你第一次见识到战争吧。”皇轩烬偏过头看着灰尾,眼尾一模艳丽的红色。

    他像是暴君,却也像是祸国的妖妃。

    “不知道你是幸运还是不幸, 第一次见识到战争,就是这样的一场不为胜利,只为存在的战争。”

    “但你是全力以赴的,对吗?你唤醒了皇轩家曾经的死士, 还赌上了东煌所有的军队。”灰尾问。

    “我只为这场战争准备了七天,对面的亚瑟和伐纳可是不知道准备了多久。”皇轩烬:“或许, 早从千年前就开始了。”

    为了注定的那场战役, 神明自千年前便操练着他们的军队,他们建立起恢弘的英灵殿,骑着骏马的女武神从人间遴选着死去的英雄。英灵殿中的英雄白日厮杀, 夜晚高歌饮酒。当黄昏到来,英灵摔下酒杯,奔赴战场。

    他们高喊着——血尽黄昏,战仍不止。

    而从千年的牢笼中醒来的毁灭者却只有七天来准备他最后的战役。他只能叫上自己曾经的亲族, 那些甘愿为他献上骸骨的亲族。他甚至没有时间再次磨砺他锈蚀的剑,他只能被黄昏裹挟着走向深渊。

    而他甚至不为得胜归来。

    因为这世间没有成了魔的还能活到最后。

    “这七天里你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和我们一起,在长乐坊里赌钱, 甚至还输钱耍赖被人揍。”灰尾按剑膝上,比起皇轩烬他更像一位将军,他望向沙漠的远方。

    一片银线出现在沙漠的尽头,那是着银甲的亚瑟军队,银线后有红白交错的双枝蔷薇旗在风里呼啸。

    神明的军队前来奔赴这场他们准备了千年的战役了。

    “我也不全是在赌钱。”而魔笑着对身边的孩子:“我还为她们研胭脂来着。”

    “记住这场战役吧。”皇轩烬转过头看着远处潮涌般的银浪,“往后你将经历更多的战役,你会去实现我所未曾实现的,你会握住我所未曾握住的。”

    “但,这场战役会告诉你,何谓皇轩。”

    他突然从王辇上站起,他抽剑向前,身上猩红的大袖在风沙间翻飞。

    “天将夜!”

    皇轩烬于天地间大喊。

    灰尾看着正午的天光想,明明还是白天呢。可他却也明白,真正的黄昏,来了。

    黑甲的骸骨兵提剑向着少年剑指的前方奔袭。他们身上的铠甲早已破碎,他们的剑早已豁口。

    他们就像是一团溃兵,但他们真正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灰尾按紧了手中的剑,跪于少年身侧,他看着黑与银相交的地方绽开的血线。

    大漠中的空气灼热,像是能灼伤人的气管般,后来他曾在无数个夜晚梦到那种灼伤感。

    一直盘旋在王辇上的骨蛇随着骸骨兵而前,蓝色的火焰在它的骨缝中燃烧着,它巨大的头颅上是用少年鲜血绘成的焚焰纹章。

    它跃过了两军厮杀的前线飞向了亚瑟的后方,它将蓝色的火焰喷射在亚瑟后方的布防上。蓝色的火焰中,金属重炮的外表逐渐融化。

    “开火!”唐德站在布防的最后,数百架机炮组成了他的甲胄,他那双湖光潋滟般的眼注视着空中的怪物。

    “只有神的军队才能杀死这样的怪物吧。”维尔握紧了手中的重剑。

    “我们即是神的军队。”唐德压下了自己的帽檐,挥令新一轮的炮击。

    若这世间神明已然死去,那他们就是新的神明。他们将用血肉之躯去组起神的军队,他们是新的英灵。

    当神话中的神倒落在御座上,他们架起成百上千的炮机去狙猎命定的魔。他们是妄图触摸到天的人。

    燃烧的炮火落在卷席天下的骨蛇身上,它在天幕中嘶吼,将那些炮火吞下,像是神话中吞噬着日月的狼。熔金色的火焰和冰蓝色的火焰在它的骨缝中碰撞着,爆裂着。它仰头嘶鸣,然后将更多的火焰喷射而下。

    “看来我们惹怒它了啊。”唐德咬着牙,他的语气中是少有的兴奋。

    “是啊,我们是触怒了怪物的人。”维尔抽出了他的重剑,那把神话中的义人之剑,它曾斩杀吟游诗人口中的怪物,也曾杀死宵的犯人。

    黑色的星辰大旗卷席过沙漠的热浪,天权将军带着数千西域兵在骸骨兵中奔袭着。他们像是羊群中的牧羊人,引着那些凶残却单纯的骸骨兵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

    天权将军本来问过皇轩烬,需不需要换一个旗帜,但皇轩烬却,不必了,他们会认得星辰大旗的。

    他知道皇轩烬是叛徒,他也知道皇轩烬是大逆不道的逆贼,但皇轩烬愿意这场仗,那么他便愿听命于这个少年。至少他比长庚帝的任何一个儿子都更像一个帝王。

    纵是是暴君,也当是先是君王。

    “众将士随我!”他高举着黑色绣银线的星辰旗,他身后的旗兵用五色旗出他的命令。

    东煌啊,被攻入了金陵,献上了华阴,如今不该连西北五城也守不住。

    他是东煌的将军,将军守国土。

    “先人的骸骨已去铺成这条道路,该活着的人用鲜血将道路染上猩红了。”皇轩烬拄剑立在王辇上。

    “左营十二卫以鱼鳞阵前行,于皇轩死士后攻伐纳骑兵,余下众人从右后方绕行至战场侧路,伏击炮兵营。”

    赌局已经开始,他也该往牌桌上扔牌了。

    东煌的军队如黑色的流沙般从王辇后袭上战场,他们将数百架鎏铜的铁炮推入了战场,每个方队都负重中一个基数的炮弹,这是东煌第一次大规模地将热|武器用在正面的战场上。为了这场战争,虞渊城内的熔炉日夜燃烧,将作监和少府监所有的工匠七日不停轮倒在生产线上。

    他把工期给得太紧,介鸟气的直接跑到了枕羽轩骂他,去的时候他正被一群女孩摆弄着。但他告诉介鸟,只有七天。

    少年目视着远方,风吹起他的大袖。露出了缠绕在他腕间的绷带,鲜血点点染红了绷带。

    蒙顿尔将子弹喂入手中的帝国七号燧发枪中,数月前他离开了嘉德近卫团,成为了伐纳帝国的少将。而他第一次面临战场,他的敌人便是他昔日的朋友。

    “至少,我知道,我们的敌人是个傻子。我以前还揍过他。”蒙顿尔笑了一声:“这次……别让我把你揍得太难看啊。”

    他的语气中有种像是叹息的情感。

    “他们,这是一场神明与魔的战役。可对于我,只不过是凡人和凡人的一次厮杀罢了!”

    “重甲车,出击!”

    “灰尾,你东煌和西陆还差多少呢?”他看着身边的灰尾。

    “老大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东煌还是差了太多。炮弹的准头不够,西陆的炮弹准头可以在地上画直线,东煌的还不能。”灰尾:“西陆的重甲车我们现在也还做不出来,看上去和蒸汽轿车没什么区别,但内里却复杂的很,要能够有足够强的越野能力,还有有防御进攻能力。”

    “我们的子弹和西陆的也还有差距,我听东煌的士兵,将作监造出来的子弹十发里经常有一两发是哑的。”

    “一两发,那就是十分之一二的死亡啊,一万人,那就是一两千人的性命。”皇轩烬看着远处炮火的轰鸣,重甲车在东煌的军队中穿行,如入无人之境。子弹奈何不了他们,但东煌的神机炮也难以准确命中重甲车。

    “那还需要多久呢。”皇轩烬问。

    “我不清楚,或许几年,或许几十年。”灰尾。

    “一百年,一百年应该够了吧。”皇轩烬。

    “若是一百年不够,那或许永远也不会够了”灰尾。

    黑色斗篷的女孩落在了王辇上,帽兜落下,露出了女孩变为灰白的头发。

    “赫尔,你累了吗?”皇轩烬回头问。

    “我答应过父亲,要和父亲一起带来黄昏的。”赫尔坐在了皇轩烬身边。

    百万古兽呼啸而过,那些是听从赫尔呼唤而来的古兽。它们的额心是猩红的焚焰纹章,它们听从于那个女孩,像是蚂蚁听从于蚁后。

    “那便与我一起看这场黄昏吧。”

    “灰尾,听见了吗?”皇轩烬突然问。

    “什么?”

    “乌鸦,乌鸦的鸣叫声。”

    灰尾看着远方,搜寻着乌鸦的叫声,但战场中太吵了,火炮的声音震天而响。

    他摇了摇头。

    “我所要迎战的人来了。”皇轩烬抬起头,红色的大袖在风中翻飞。

    一片白色的亮光,像是天地初开,有人破开了鸿蒙,于是天光落下,那是枪!

    灰尾看清了银光中的人影和枪影。

    蓝色的风息席卷着华贵的王辇,车上悬着的铜铎震响。

    皇轩烬拔|出了他手中的剑,他已经握剑太久,只为此刻!

    斩开黄昏的剑光对上了破开天地的枪影!

    这一刻,神明与毁灭者的目光汇聚。

    战场上百万的古兽哀鸣,骸骨的兵团举剑而战。

    有人敲响了巨大的夔鼓,在这片战场上神话中的造物与人类创造的炮火对轰,远古的战鼓为死去的妖魔助威!

    从上向下看,沙漠中绽开了一朵古怪的花。花瓣奇异而美。

    那是血,一片片厮杀的战场组成了它的花瓣。

    而剑光便是它的蕊。

    少年挥剑而斩!

    灰尾仍旧端坐在王辇上,他握着皇轩烬扔下来的剑鞘。

    剑鞘的吞口已经破裂,连带着那块沁血玉也碎裂了。这也就意味着这把剑再也无法入鞘了。

    这把剑本便是没有剑鞘的,这把剑第一次拔|出来就是为了斩杀。

    如今这把剑再一次失去了它的鞘。

    因为它再也不会归鞘。

    灰尾仰着头,把脖颈抻得像是只垂死的鹅。他在看天幕下厮杀着的两个人,他要看清所有的一切。

    红色的身影握着剑,那把名为黄昏皆斩的剑。

    “哥哥啊,明明你也讨厌这一切,那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毁掉它呢!”皇轩烬的眼角绯红,像是胭脂燃成。

    “你想要的只是毁去,可毁去本便是空虚。在你得到了毁灭之后,你所有的只是更大的悲哀和虚无。”维希佩尔看着面前狰狞艳美的少年。

    “那又如何,那就毁去更多!”

    “神明不在,那我就杀上凌霄,自占御座;神明在,那我就连神明一并杀。”熔金色的纹路在少年身上浮现,他的眼变为了燃烧般的颜色——黄昏灼烧之瞳。

    在他身后,天幕在烧!

    像是他的眼灼伤了整个天,也像是整片天装进了他眼中。

    当神明迎战了魔,黄昏便来了。

    这世上的毁灭开始了,火雨落在了长安,灵台的众人跪在步天宫中拨着黄金筹,他们试图演算这场灾厄的始末,但一直最沉不住气的星算官这一次却只是摆弄着他手中的浮沉。

    “所谓天道啊。”

    奥尔海域的潮汐拍上岸,这一天正是银鱼溯洄的日子,岸上无数的鱼死于水中,守塔老人拿着盆向窗口外舀着灌进来的海水。

    科林斯、阿斯加德、黑市九街,所有的地方都有了灾厄。

    和尚和景教徒都在灾厄中祈祷,女人和孩子都在火与水中哭。

    你看他需要做什么呢,他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这世上的毁灭就开始了。

    他是摇响铃铛的人,却被众人当做一切的根源绞杀,那不如就让他做真正毁去一切的人。

    耶梦加得归于了他身边,巨大的骨蛇围绕在他周身的火云中,像是灰烬中的骸骨。

    东煌的军队与亚瑟的伐纳的军队在沙漠上厮杀着。

    “来吧,杀了我,这一切才会终结。”皇轩烬看着维希佩尔。

    “你是为了死来的吗?”维希佩尔问他。

    “不,我是为了毁灭。但毁灭其他和毁灭我自己都没什么区别。”皇轩烬手腕上的绷带散开,鲜血沿着他手上的咒印流入剑锋上,“至少都能令我好受些。”

    那是用伤痕写成的咒印。

    “去吧,摧毁所有的伪神的军队,因为在我眼中他们都很碍眼。”皇轩烬对身边的耶梦加得。

    于是巨大的骨蛇再次冲入战场上,无数的炮弹轰炸着它的身体,它的骨缝中火焰燃烧。但那份火焰将要尽了,它额上的鲜血渗入骨骸中。

    天权将军背着身后的星辰大旗,他在战场中带领着那些骸骨兵厮杀着。

    很久之前,贪狼将军朱镇明还在镇守居庸关的时候,他曾违抗了家中诸位家长的命令,去找了那个因为站错队被罚镇守长城的男人。所有的人对贪狼将军这个曾经的东煌战将避之不及。但他去了,带了一坛酒。

    他夜里看着居庸关颓圮的城墙和贪狼将军,若是有人能在这挡下数万人的进攻,那他当拜此人为豪杰,为师父!

    第二次黄昏之役后,他一人去了早被白雪覆盖的关外,他找到了很多残骸,找到了异兽的骸骨。

    众人都皇轩烬是叛徒,可若是皇轩烬是叛徒,又怎会有这样一场惨烈的战役,又怎会在这样惨烈的战役下关内安然,就连北境的镇子都只当那年雪大了些,南下的狼兽多了些。

    王辇上的赫尔站了起来,她提起了巨大的镰刀,她飞身斩入那片战场上。

    她其实并不需要亲自去厮杀了,但她想要斩灭一些什么。至少,她不想看着那个提剑的少年。

    鲜血溅在她半面白皙如羊脂玉的脸上,她如同水面上飞漂的石头,每次落下巨大的镰刀便带起一片的头颅和鲜血,然后再次□□斩入下一个战场。

    “拔枪!”

    皇轩烬向着男人大喊!

    他的剑步步斩入,维希佩尔周身是流动的如恩文字,但维希佩尔的魂域挡不住他。

    “所谓魂域,不过是灵魂构建出的领域,你如今连看我都不敢,又怎能挡得住我!”皇轩烬。

    维希佩尔横枪身前,“那天你离开以后,我想了很多。”

    “比如?”皇轩烬侧身而退。

    “我来,只是想最后问你一句话。”维希佩尔。

    “什么?”

    “你,你不愿再见我,是真的?”维希佩尔的眼看着他,燃烧的天幕落在他蓝色的眼中,像是燃烧的火落在冰上。

    那一瞬间,仿佛战场上的风与火都熄灭了,只剩下了男人那双蓝色的眼。

    悲伤得像是曾经,他依靠在创世图书馆的顶层,看着窗外。

    “是。”

    皇轩烬,随着他的话,他挥出了最暴烈的一剑。

    那一剑曾是绿蓑老人借酒斩石的一剑,那一剑本该纵达如风,可在少年的手里,那一剑带着摧天毁地的狂潮。

    维希佩尔闭上了眼,他松开了手中的枪。

    那一剑落下了。

    燃烧的天被斩破!

    维希佩尔睁开眼,看着举剑斩天的少年。

    他斩开了燃烧的天幕。

    银色的枪贯穿了少年的心口。

    耶梦加得在天地间嘶鸣着,流火从撕裂的天幕中落下,耶梦加得额心的焚焰纹章熄灭了,它的骸骨逐渐化为灰烬,然后落下……

    战场上,赫尔提着巨大的镰刀静默着,她站在鲜血中,站在死亡中。

    她可以带来死亡,但她留不住她的父亲。

    皇轩烬捂着自己被贯穿的心口。

    “放心吧,哥哥。这一次,杀死我自己的是我,别忘了,冈格尼尔曾经是我给予你的礼物。”

    他眼尾的红色像是残阳,像是烧云。

    “我只是来拿回我曾给你的东西。”他心口的银枪逐渐化为虚无。

    “来吧,我以我此身,以这场燃烧的黄昏,换皇轩家数万死士的魂魄归来!”他于天穹下大喊着,像是昔日乘车高唱的轩辕。

    他再次挥剑,斩破碎裂的天,斩破一切拦在他面前的。

    “魂兮归来!”他的眼被鲜血迷蒙,但他高和着招魂词,像是个执幡的巫觋。

    他回东煌时他是个招魂人,是真的。他所要做的,不过就是来招那些心有不甘的魂魄归来。

    来招那些魂魄再一次于这战场上厮杀!

    着甲的千军从天幕中降灵而下,众人抬头看着百万魂兵归来。

    “我取我心头凤凰血,佑我皇轩家魂灵百年不灭,守此家国!”

    少年的心头血化作了百万的骨生花,那些猩红的骨生花散入皇轩家的魂兵魂魄中。

    灰尾握着怀中断裂的剑鞘,跪地而哭。

    皇轩烬是真的想要拿回西北五城。

    他与他,曾有五十白发兵守了这片飞地数十年,他们早已被东煌遗忘,但他们仍旧守着这里。

    灰尾站了起来,他背上王辇上的逆双剑大旗,翻身上马,然后斩断了身后与王辇相连的麻绳。

    他要为皇轩家的魂灵引路。

    皇轩烬是招魂人,那他便做引路人。

    风尘万里,维希佩尔怀里的玉符也碎了。

    百万的魂兵一同归来了,从此再无皇轩家,也再无皇轩家的玉符魂兵。

    一袭红衣落下,少年殒身在了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