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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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之后, 又一批五万石“金银稻”抵京。

    不出所料,京里的粮行差点儿为这一批粮食起来。但最后大家达成了君子协定,五大粮行, 每家分去了一万石,金银稻的单价也从上回收的一百四十文直接涨到了两百文。

    而普通粮食那里, 各家并未能谈妥降价的事宜, 但是各家都自作主张, 在原有的基础上稍许降了点儿, 一来是为了回笼一点资金, 二来是想要为金银稻腾空仓房。

    虽然每家的降幅都不大, 每斗降个几文十几文的样子, 但是早先各粮行之间牢不可破的价格同盟,至此已经完全破了。

    但即便如此,京城百姓, 肯光顾粮行的也不见增多。倒是一向大手笔的高门大户, 如四王八公的府邸, 在这段时间里多少出手,采购了不少降价粮。

    北静王府里,林如海坐在四方亭里遥想未来:“再过几天,我会再运十万石‘金银稻’进京,到时候这些粮商们会不会后悔他们今天竞价竞到两百文,太热情了?”

    “不无可能。”水宪笑道, “但是后悔也没有办法,上次只有五大粮行买到了粮, 你这一次,那些粮商也一定是会来争的。大粮行也会继续出手维护这个粮价,否则他们库房里的那些存粮, 不就立马亏了?”

    “子放,你在傻笑什么?”林如海发现了一旁的贾放表情有点可爱。

    “没啥,”贾放其实是想起了以前他在事务所有个助理,工作之余会稍许炒一炒股。只要行情有波动,这助理就每天都在追涨杀跌,总担心自己错过机会,一脚“踏空”。这种心态和眼前这些大粮行的心态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大粮行怕亏,粮铺怕错过机会,所以这一次十万石进京,价格还是会维持在二百文一斗。下次,我们就没有十万石了,下一批粮只有三万石,而且放出流言,江南的存货也眼看就要被买空了。”

    “到那时,这‘金银稻’的价格,又会冲上新高,届时应当有二百二十文上下。”

    水宪信心满满地预测,贾放听来,觉得这一番预测深谙各大粮商的心理,听起来很有道理。

    “咱们就这么三万石、五万石地把金银稻送进城去,吊住粮行的胃口。其他粮价就很快有望降下来了。”

    “这金银稻,只是因为众人的期待,价格就不可能跌下来。除非咱们把事情透露出去,这金银稻实际就是新谷子和陈谷子混在一处。”

    所谓“金银稻”,正是将新稻和陈稻混在一处做成的。水宪这句大实话如果传扬出去,世面上的价格立即会大跌,因为新稻的价格也不过一百三十文,陈稻还要便宜。到时囤积了大量“金银稻”的大粮行,就会承受巨大的损失。

    “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用这招。”水宪用手指拨弄棋盘上两枚寒凉的棋子,“这样势必会伤到一个好人。是我拉他下的水,现在坑他,实在不够仗义。”

    正在这时,水宪的园子里响起脚步声。贾放与林如海都面露惊讶之色:他们来北静王府议事的次数多了,知道水宪的道童只在固定的时点出现,而且行动无声,不会影响他们这群人的雅兴。

    但现在显然是出了什么特别的事。

    果然,一个王府管事模样的人,急匆匆地进来,递了一封信给水宪。

    水宪揭封看了,那眉心立即拧起来,成了一个疙瘩。

    “京里,原本已经降下来的粮价马上就要涨回去——这次我们要和所有的粮行死磕了。”

    贾放:为什么会这样?

    水宪将信笺朝面前棋盘上一丢,洁白的纸笺落在一群黑白子之间。他依旧皱紧眉头,眼里隐隐有些怒气:“太子殿下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现在京里的局面一片大好了,他动上了手。”

    林如海瞅瞅水宪的表情,悄悄地把那信笺取了来,看了一遍,却露出大喜过往的神色:“太子殿下下令在东路也建流民营了,诏令四殿下亲自前往主持,荣国公从旁辅佐……”

    林如海念着念着,突然觉得不对,脸上的喜色倏忽全没了。

    “这么一来,那些大粮行肯定不肯再降价了呀!”

    贾放也在一旁点头:“一定应声涨!”他心里觉得太子许是好心办了坏事,诏令东路也建流民营的时机不对。

    东路既要建流民营,收容和西路差不多数量的流民,那就必须要储备足够数量的粮食。

    早先水宪的大部分存粮都拿去支援西路的流民营了;贾放从桃源村运出来的粮食,加上一部分水宪新近筹措的,已经与林如海刚刚从江南运抵京城的新稻一起,做成了风靡京城的“金银稻”。

    这会儿正是谁也没有余力去支援东路流民营的时候,太子却偏偏出了这么一道诏令。这一下,京里这些粮行一定会回头咬死原来的高价,再也不肯松口。

    甚至那价格水涨船高的“金银稻”,也会被这些粮行拿来做借口。

    太子此举,看起来是将赈灾救灾的重责大任交到了刚刚作出成绩的四皇子和荣国公肩上,可事实上也正是将他们推进了危险之中。

    试想,东路聚集了求官府赈济而不得的流民,如果四皇子建了流民营,手上却没有粮,饥饿的流民很容易演变成暴民,他们的怒气也势必发泄在承诏的四皇子与荣国公身上。

    水宪显然是气不一处。他索性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四方亭里来回踱步,喃喃地道:“老二这一手实在是过分了……如果老三不退让,就相当于逼死了老四,罪自然栽在了老三头上;如果老三主动退让了,成全老四做出救万民的功业,也一样是因为他老二运筹帷幄,指挥得当。”

    “这真真是个好谋略,好谋略啊!”水宪气到极点,忍不住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寂静的园中处处回荡着他的笑声,笑声里也全是愤怒。

    贾放原本听不懂这些“老二老三老四”的话,林如海在一旁不断使眼色,他才明白水宪是在这几个皇子之间的暗流汹涌。

    诏令一出,太子就可以坐山观虎斗,反正就算是出了事,倒霉的也是他的兄弟,以及京城中和京畿东路数十万百姓跟着一起倒霉。太子却可以坐稳东宫,坐收渔利。

    贾放不蠢,但是他毕竟是学工科的出身,这些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都是他最不擅长的科目,因此理解起来有点困难。可是一旦理解了,贾放的立场却异常坚定。

    他向水宪深深一揖,:“事不宜迟。眼下已经是非常之时,舍妹曾经过,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子衡兄,现在必须做出决断了。”

    林如海却“咦”了一声,惊讶地问:“令妹……我怎么记得,那天在晚晴楼上话的是令弟……”林如海好像明白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贾放却完全顾不得他未来的妹夫和妹妹之间的这段缘分了,他只管紧紧盯着水宪。

    “我从德安县流民营中出来,拜别四皇子殿下的时候,他曾交待过一句话,是,盼我等做一个能救万民之人。”

    “我们现下必须加快行动,尽快将京中各大粮行的头寸挤爆,甚至可以采取非常手段,例如直接扣押一两家大粮行的存粮,杀鸡儆猴,才能令京中粮商放弃囤积,用他们的力量救民于水火。不如此则前功尽弃,最终只有那些玩弄权术,视天下生民如草芥的人攫取最大的利益。”

    水宪显然没有料到贾放有这样的决断,他这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重新坐回四方亭中的棋台跟前,拈出一枚白子,将它放置在黑子之中,然后将它翻过来,使它混迹在一群黑子之中。

    “你刚才过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把京里的粮行逼到墙角,只怕会伤到一个好人。”贾放这时也放缓了语气,他能理解水宪的犹豫。

    如果牺牲一人,可以救万民,到底牺牲不牺牲,救还是不救——这是千百年来一直困扰着人类群体的道德难题。

    但是现在不是化解道德争议的时候,而是尽快采取行动的时候。

    “当初四皇子与家父主动前往西路德安县,兴建流民营,亦是不顾自身安危,自蹈险地,以求能救活十万百姓。四殿下如何想我不敢,但是家父行事之际,从未将一人一家的福祉置于万民之上,包括他自身在内。”

    “活一人,还是活万人,白了其实是一个关于个体还是集体的伪命题。多数时候个体的命运与集体的利益其实没有必然冲突,只是我们在找借口,认为两者不能兼顾而已……”

    贾放一旦开了话匣子,他的便无人能懂。林如海和水宪都需要凝神仔细听,才能大致听懂贾放的意思。两人都觉得他这番话听来拗口,不似时人常用的言辞,却意义深远,耐人寻味。

    “将两件事掰开来看,结论很简单:做必须做的,也做好牺牲的准备。”

    “也就是,我们做无愧于心的事,至于您的那位好人——尽量帮助他避开伤害,如果实在不能,便考虑伤害后如何补偿于他……”

    水宪伸手,拈起那枚棋子,“啪”地一声在棋盘上,这是下棋之人的习惯,俗话叫“围棋”就是这么来的。他落子的时候,原本的黑子已经再度翻转,成为白子。

    “子放的是正理!”水宪此刻的表情已经恢复为一派云淡风轻,甚至还带上些许笑容。这人现在已经完全从此前的负面情绪中恢复过来,“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子放,如海,此事不宜多想,单凭我等的本心率意而为便是了。”

    他着,再度站起,转身来到西面的荷池跟前,竟然邀了贾放与林如海两人赏荷:“没想到吧,这才四月间,荷已露尖尖角。没多久,我等就能在这梧竹幽居里,伴随着清风赏荷品茗了。”

    *

    四月末,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新粮还未收上来,去岁的存粮又差不多耗尽了。家家户户的米缸都见了底,都在想方设法从米袋里抠出最后一把粮,填饱家里那几张无底洞似的嘴。

    号称“百谷尝”的邵掌柜清起来,立在自家铺子的柜台跟前,眯着眼端详挂在墙上的水牌。

    他知道铺面的门板一放下来,百姓们一见到这样的水牌,骂声便会再度滚滚而至。

    现在的骂声可不比一两个月前,现在真是往死里骂,骂老天骂老地,问候东家的十八代祖宗,当然也不可能放过他们这些做事的——前些时候他们曾将粮价降下来个十文左右,虽然还是贵,但是好些百姓都看到了希望,觉得日子再难,也能忍了。

    而且那时百姓们似乎更喜欢去一个叫“胭脂坊”的地方买“胭脂水粉”,是买水粉,其实是一斗一斗的平价粮往家里背。

    但后来那个胭脂坊不知怎么的,就被官府查封了。是有粮行的人把这事捅给了官府,胭脂坊原本无权经营米粮,官府一查属实,便在铺子上贴了封条。

    在那天之后,城里所有的粮行都齐刷刷地恢复了之前的高粮价,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肯再降了。

    自那以后,全程的百姓就都恨上了粮行的人。邵掌柜的铺子,从账房到手下所有的伙计,大家都有被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骂的经历,他们卖粮的人全都黑透了心肝肚肺。

    谁知道是哪个粮行的人向官府出首的?不是他——但反正这锅,是整个行当一起背了。

    可是又有谁知道,如今这粮价,根本不是他们这些粮行的掌柜了就能算的?

    邵掌柜想起昨晚他去晚晴楼赴宴,宴上坐着的,赫然是好几家粮行的店东,还有几位他没有见过的“贵人”。

    那宴席上菜色的豪奢,真真戳痛了邵掌柜的眼,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抵便是如此。令邵掌柜震惊之际,险些忘了与他的东家对答。

    余庆行是所有粮行中库房最大,资金也是最雄厚的,店东似乎是为了炫耀,特地命邵掌柜把所有存粮的数目报了一遍。席上贵人似乎颇为满意,频频点头。

    底下人就恭维:“三爷,这京畿一带的存粮,我们这些人手里的少也占去了七八成。大伙儿绝对都听从您的号令,您指东,我们绝不敢往西,您指南我们绝不敢北……”

    那三爷点点头,:“相信各位最近都背了一些骂名,我向各位保证,必定不会长久。眼下的粮价只要再多坚持几天,京中必现乱。到时就是各位慈悲为怀,济世为民的时候……当然,在那之前,有关路税的新政,应当就有个结果出来了……”

    邵掌柜不懂什么是“有关路税的新政”,可能他这一辈子,就只懂粮食,只懂稻米麦粟子的成色……但即便如此,他也知道眼下的粮价再多维持几天,京中与京郊恐怕不是“乱”,而是“大乱”。

    但是席上的人都不在意,几个店东冲那席上的贵人送上谄媚的笑与阿谀的言辞,都是在表达感激,颂扬那贵人为他们这些商户做主,解民于倒悬——这听起来就实在是太讽刺了。

    正在邵掌柜在一旁独自尴尬的时候,晚晴楼的“状元粉”送了上来。这粉清润爽滑,极合席上贵人的胃口。很显然他非常喜爱,吃了一份之后,又要了第二份,同时笑道:“我自诩满腹诗书,却奈何与‘状元’二字此生无缘。”

    这下席间的风向立改,开始吹捧这位贵人的诗书文字,天下无出其右。邵掌柜听着,都有点儿暗暗害臊。

    “对了,见到这‘状元粉’,倒令我想起来了,听闻前一阵子各位为那‘金银稻’相争,如今可寻到个解决之道了?”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店东们纷纷摇手,表示他们之间和谐得很。

    邵掌柜却知道众人此前就为了这金银稻,险些破头。但那金银稻的供应也极其不稳,今儿运来三万石,明天就运来十万石。所有的粮行都不敢放松,生怕错过,这难得的赚钱机会就要“踏空”了。

    如今各家粮行都已经“重仓”了金银稻,据他所知,最大的几家粮行都已经向相熟的钱庄票号融通了短期的头寸。但在这节骨眼上,大家也都不敢大肆抛售,生怕一起出货压低售价,只盼着晚晴楼这样的大东家生意能再好一点,能多从他们手里进一些货。

    “邵掌柜号称‘百谷尝’,这天下的稻米粮食,没有他不晓得的。当初金银稻一进京,他就认出来了。若没有他的一双慧眼,咱们在这晚晴楼也吃不到这么美味的‘状元粉’啊。”

    余庆行的店东为邵掌柜话,引来不少嫉妒的眼光。

    但这时席上的三爷咳嗽了两声,改换了神情,肃然道:“诸位,我这话,是不希望你们在座的各位因为这金银稻伤了和气。虽是金银稻,但到底也没有真金白银来得好,不是吗?”

    席上各家粮行的店东一面答应,一面交换各怀鬼胎的眼神。

    那三爷见状,脸色顿时彻底沉了下去,一字一顿地:“本王的意思是,各位,可千万不要因为这‘金银稻’,误了本王的事。到时,你们谁也担不起这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