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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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放清早起身, 想要从荣府后门处溜出家门,没曾想竟然被贾赦的人给堵住了。

    “三爷,大爷吩咐下来的, 外头乱。府里的人要出门都要他点头才行。”

    城内粮价疯涨了好几天之后,城内的秩序就乱了。前天城西刚刚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暴民冲进了一家粮行, 抢粮未遂, 直接放了一把火, 把这粮行后头的粮仓全部烧掉了, 还波及了周遭的民居。

    此时一处, 京中的粮行人人自危, 不仅聘请了人数众多的护院,还联名请动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日夜在城中巡逻, 但有游民、刁民, 一律逮治, 如此一来,京中的秩序才好了些。但是气氛已坏,百姓们多满怀着一腔愤懑,焦灼等待着变局出现。

    贾放找到贾赦,向他求情:“大哥,我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 出门是去做正事。”

    贾赦冲他一虎脸:“爹出门之前交代过的,爹出门在外, 这京里的闲事,咱家能不掺和就绝对不能掺和——爹郑重将这责任交到我头上,我就不能不担着……你出门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粮食的事。”贾放低下头, 声,“城里眼下是这种情形,我……心里不安。城里有我能帮上忙的,我想帮上点忙。”

    贾赦继续瞪眼睛:“那也不能就这么出门!”

    贾放忍不住气结:到底要怎样软磨硬泡,才能教贾赦点头答应?

    岂料贾赦唤过了身边的两个护院,指着贾放:“这位是你们三爷!他出门在外,你们要好好的护卫他的安全,要是少了一块油皮我都拿你们试问。”

    贾放登时大喜,谢了贾赦,转身要走,只听贾赦在后头提醒:“老三,你尽管秉着本心去做事,其他事大哥替你兜着。”

    这一句话落入耳中,贾放心里登时涌起一股暖流。后世之人再读《红楼》,都只道贾赦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但此刻贾放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年轻时的贾赦,还没有变坏时的贾赦——依旧是个待人真诚且关怀的兄长。

    他郑重向贾赦告辞,带着赵成和两个护院出了门,直奔晚晴楼。在这里他见到了林如海和水宪。水宪凭窗远眺,林如海则背着手,老头似地在雅间内转来转去。

    “你总算来了。”见到贾放,水宪的语气相当平淡。

    林如海则搓搓手,:“是不是要开始了?”

    贾放赶紧:“如海兄今日不宜露面,还是留在这晚晴楼里的好。”

    水宪也这么:“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由如海出面,而且以后非但对你没有坏处,还会对你的名声大有助益。但今天你是待在风口浪尖上,实在不宜由你亲自露面。”

    林如海显然觉得有点儿扫兴,但他知道水贾二人是在为他的安全着想,点头答应了。

    水宪看看天色,:“这就要出发了吧?”

    贾放摇摇头,:“再等一会儿,正午时再出发也不迟。”

    水宪不明所以,望着贾放,但见他坚持,就也同意了。

    贾放立在晚晴楼上,居高临下望着晚晴楼跟前立着的那座石磨。这石磨自从“金银稻”、“状元粉”开始风靡的那日起,就一天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磨着米浆,用来制作“状元粉”的浆水远远不断地从石磨间流淌而出。

    “今日之后,这石磨怕是要停了。”水宪望着那石磨,突然感慨了一句。

    贾放能大致猜到水宪的心情:毕竟这一段时日里,“金银稻”与“状元粉”都令晚晴楼声名大躁,日进斗金。但是从今天开始,“金银稻”的神话即将破灭,所以水宪才会,那石磨要停了。

    “是有点可惜。”贾放。

    谁知水宪剑眉一挺,扬起头笑道:“不过这样更好,什么‘状元粉’,分明是‘肠粉’、‘粿条’才是真正接地气,老百姓吃的食物。是时候还它们本来面目了。”

    *

    京城中最大的粮行,余庆行门口,从上午开始,陆陆续续聚了不少百姓在门口。

    余庆行里也蔓延着一股子紧张的气氛,经历了前几日的混乱之后,粮行的伙计也觉得快顶不住了。

    “大掌柜,实在的,咱们粮行里囤了这么多粮,再这么囤下去,粮都要发霉了……百姓们买不起粮,咱们又缺钱周转,就真的不能……降一点价吗?”

    邵掌柜叹了口气,冲向他发问的伙计摇了摇头:“这真不是你我能做主的。”

    那伙计也知道自己白问了,叹息一声。另外一个伙计则探头过来,对邵掌柜:“掌柜的,最近京城里传出了一首童谣,是有关咱们购进的‘金银稻’的。”

    余庆行是掀起城中这股子“金银稻”风潮的始作俑者,也是囤积“金银稻”最多的粮行之一。为此余庆行将粮仓内的存粮做抵押,从至少三处钱庄那里融了大约八万两白银,用以收购各处送来的这种神奇谷物。

    “什么童谣,来听听。”邵掌柜看似无意地问,他隐藏在袖中的右手实则狠狠地抖了一下。

    “那童谣唱的是:‘金银稻,半耳朵。农人笑,粮行跳。’”

    “掌柜的,你这‘半耳朵’是什么意思?农人为啥要笑,粮行又为啥要跳呢?”传话的伙计脸色一片迷茫。

    “‘半耳朵’啊……”邵掌柜听见整首童谣,反而不抖了,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怕是无稽之谈,无需理会。”

    其实这邵掌柜心里再明白不过了:半耳朵,恐怕是“半耳东”之误,半耳东,就是半陈啊!

    金银稻,本来就是一半新米与一半陈米,混制而成,哪里就是什么与“状元”都扯得上关系的神奇稻谷?

    所以邵掌柜当初是拼却了自己“百谷尝”的半世英名,面对这种新陈混杂的稻谷,违心地确认这种稻谷乃是江南神谷“金银稻”。

    全城的粮行都相信邵掌柜的眼光,当然事后晚晴楼的大肆采购,“状元粉”的风靡,都是在推波助澜,才让金银稻的价格高得令人咋舌。但溯本求源,是他邵掌柜的一句话,一点头,才让京城里上演了这样一场“陈粮变黄金”的大戏。

    这一切都源于那天他去见的人,提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而今日,这童谣响起之时,邵掌柜知道这场大戏将于今天落幕,将于一同落幕的,还有他辛苦了半世,得来的“百谷尝”之名……可能还会有他的人生,他的性命。

    “掌柜的,外头又来人了,”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喊起来,“好多人!”

    邵掌柜平静地转过身,:“大伙儿都不要怕。你们只是为这里的店东干活的,不会有人要伤害你们。来,大家一起出去看看。”

    余庆行跟前,这时真的已经乌压压地挤了一大群人,不止是城里的百姓,还有好些太学里的学生。

    仗义直言的太学生,往店面跟前一站,望着店里的水牌就大声念出来:

    “上等稻米,每斗,百三十文。”

    “中等麦,每斗,百三十文。”

    “中等粟子,每斗,百二十文……”

    “这快要比官仓的价格高出了一倍,你这开的是什么粮铺,还是黑店呐?”

    太学生话音一落,粮铺外的百姓就齐声高呼:“黑店,黑店,黑店!”

    这呼喊声成了声浪,一阵阵,听得人胆战心惊。但很快迎来了五城兵马司的巡检,从人群中辟开一条道路,挤到粮铺门口,大声喊:“干什么干什么,这是目无法纪,要聚众闹事吗?”

    领头的巡检手中的马鞭登时指向了带头的几个太学生:“还不快叫大伙儿散去了,事情好商量。”

    “不行,这余庆行是城里最大的粮行,自从今年春天开始,这粮行就带头囤积存粮,哄抬粮价,让城里的百姓吃不到粮,让城外的官员无粮赈济。差爷,这样的奸商刁民就立在眼前,您居然还让我们散去,还万事好商量?”

    五城兵马司的巡检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提气喝道:“跟我们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们若是要检举余庆行不法行商,去顺天府、去提刑按察使司、去都察院都行。你们这些读书人,不是最会写状子的吗?”

    几个巡检都是一副“只要你们不在街面上晃荡就与我无关”的表情。

    但是太学生们不乐意了,赖在余庆行跟前不肯走,“我们这些读书人,总得为百姓做点实在的不是?”待见到粮行里有人出来,几个太学生冲上去,抓住其中那掌柜模样的大声喊:“,你们赚的这是什么昧良心的黑心钱?”

    被抓住的偏偏不是掌柜,只是粮行的账房。那账房愁眉苦脸地道:“都没有赚到钱啊,各位老爷,天下大旱,这粮也是难得。你们可知,我们粮行里余粮也不多,从外地进来的粮米进价就已经高,再加上路税和人工,可不就是这么高的粮价了吗?咱总不能做赔本买卖吧?”

    账房一开口,就被身边的太学生断了。

    “别听他的鬼话——这余庆行的仓房里,有十万石稻米、八万石麦、五万石粟米。这叫余粮不多?这叫没有囤积?”

    太学生每问一句,将粮行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的百姓就大喊一声“奸商”、“黑店”。

    余庆行跟前站着的账房与伙计在这汹涌的民意跟前几乎瑟瑟发抖,而最令他们害怕的,是那太学生将粮行的库存得一清二楚,仿佛亲身进过他们的库房,亲眼见过他们的账簿一样。

    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但五城兵马司的巡检却不理会。领头一人寒声道:“我司的职责,纯是维持京中的治安。旁的我们都不管,尔等速速从此地散开……”

    太学生们还在纷纷嚷着“粮行给了你们多少贿赂”“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管恁严”。谁知这时五城兵马司的巡检“刷”地一声,整齐划一地抽出了腰间的刀剑。

    俗话,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太学生们一见刀剑,刚才那等汹汹的气势瞬间全没了,抱着头窜下余庆行跟前的台阶,三两下一挤,就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

    但百姓们却只是稍稍朝后退却几步,面对五城兵马司的兵器,人群中突然有人开始唱歌。只听他唱道: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那爱银钱、忘良心的狠货奸商!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那个声音甚是粗哑,几似破锣。可是歌声却有几分悠扬。

    他唱到最后,余庆行跟前挤着的上千人一起开口相和:“……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曲子的词意很明白,但上千人一道唱来,自有一番震撼人心的力量,唱得那些五城兵马司的巡检,和粮行的账房伙计们,都脸色发白。

    这曲子词太有力量了,逼得每个人都检视自己,上有苍穹,是否自己就是那爱银钱、忘良心的狠货奸商。

    ……

    贾放与水宪远远地站着。

    水宪听着千百人一通唱这曲子,也忍不住动容,点头对贾放:“这曲子写的是好。”

    贾放:……我又抄作业了。

    此刻的水宪,比寻常人更犀利,眼中闪着星芒,抿着嘴唇寒声道:“哪里是什么‘狠货奸商’,只怕是‘狠宦奸商’才对。”

    贾放:……这就更加不敢了。

    水宪却眼前一亮,:“来了!”

    只见余庆行跟前的另一条道路上,顺天府的衙役鸣锣开道,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过来。其中还混杂着几个不穿官服的,也像是商贾掌柜的模样。

    百姓们自动给让开一条路。

    顺天府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与五城兵马司的巡检们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两下里碰面,相□□点头,表示都在执行公务。

    其中一名商人模样的来到余庆行跟前,平平静静地:“奉顺天府尹之命,查抄余庆行。”

    “啥?为啥?”

    余庆行的伙计全傻眼了。

    账房是店东的亲信,这时大惊失色地冲上前,大声质问领头的衙役:“奉顺天府尹之命,这怎可能,怎可能……”他似乎想,顺天府那里一直都没问题的,但话到口边,还是多出一分急智,将这万万不该的,又忍回去了。

    衙役转向商人们:“三大钱庄联名递了状纸,余庆行所融通的头寸无力偿还,作为抵押,余庆行粮仓中的所有存粮将被查封,交由三大钱庄处置。”

    “什么叫头寸无力偿还?”账房大怒,“贴封条可以,但我们要和三大钱庄对质。”

    “我劝你别费这劲儿了,”领头的衙役凉凉地,“城里五大粮行,都被查封了。现在轮到你们了。”

    都被查封了?——余庆行的伙计们相互看看,心中都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账房不服气地大声喊:“融通的头寸明日才该还,且通常的做法都是借新还旧,钱庄都会再融一笔——利钱我们是每期都按时还的呀!”

    “这是因为,”其中一名钱庄管事模样的人上前一步,对余庆行的账房,“贵粮行日前押上了巨款囤积的‘金银稻’,日前被证明是一场骗局。那绝不是什么江南名品稻种,那就是新谷子混着陈谷子,看起来像是两种颜色的谷子混在一起一样。”

    “这绝不可能!”账房眼中含泪,一声大喊,“若是别处倒也罢了,我们掌柜可是……可是‘百谷尝’啊!”

    “对,邵掌柜,邵掌柜人去哪儿了?”余庆行的伙计们纷纷想起,转头再找人,才有人醒悟过来,邵掌柜刚刚就根本没跟他们一道出来,此刻不知去哪儿了。

    “还‘百谷尝’,依我看啊,全城的粮行,都被他一个人给坑了。”另外一名钱庄管事不无揶揄地。

    可这事儿落在余庆行众人头上,谁肯信啊?

    “不信?你看!”

    钱庄管事丢给余庆行一只口袋。账房用颤抖着的手从袋子里抓出一把米,果然,只见那米一半金,一半银,颜色很好看。

    “是金银稻?”

    “就是陈谷子和新谷子混一道。”钱庄管事坦白地,“连米浆都试着磨过了,味道完全一样,肠粉也好,状元粉也罢,都是用这个做出来的。”

    这一事实直接压垮了余庆行——既然事实证明,金银稻是一场骗局,那么这种谷物的价格马上就会暴跌,陈谷子原本就比新粮更便宜,他们早先花大价钱进的金银稻,立马变为最普通的谷物,这一瞬间的损失,足够亏掉一整间粮行所有的本钱。

    钱庄管事得对,即便拖到明天,余庆行也还不上那应还的头寸。

    账房被彻底败了,一屁股坐到了门槛上。

    伙计们有的依旧不敢相信,也有的放弃了抵抗,准备去收拾铺盖。

    其中一个粮行掌柜则冲着聚在余庆行跟前的百姓们挥手,道:“诸位请放心,余庆行的存粮将被纳入官仓,从明日起,官仓将敞开供应,平价售粮。”

    这承一旦做出,百姓们那里就像是沸腾的油锅里飞入一点水,“轰”的一声炸开。

    “苍天啊!”

    有人跪谢老天,有人趴在地面上亲吻土地。

    更多的人开始用完全不一样的情绪与音调大声唱了起来:“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那爱银钱、忘良心的狠货奸商!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这歌声在余庆行跟前响起,竟然格外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