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事实证明, 史夫人示好贾放,绝非一次兴起的冲动之举。自此之后,这位荣国公夫人对贾放时时嘘寒问暖, 不止送来了贾放需要的各色绘画用具,院的吃穿用度, 集体上了一个新台阶——连孙氏和福丫的月钱都提了一等。
孙氏却异常镇定:“我早知道, 三爷是个贵人, 太太迟早都要善待三爷的。”
偏偏贾放是一个没有“贵贱”概念的人, 他完全不觉得自己有被区别对待的理由, 各项日常照旧, 甚至早间照旧自己去担水锻炼身体。登时把府里的仆下都吓坏了。
这头贾放在担水, 另一头就有贾府的仆人在旁讨好地:“三爷,让我们来吧!”
贾放不为所动。
“三爷,您行行好, 还是让我们来吧, 要是教太太知道了, 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贾放继续向前走,肩上的扁担稳稳的。
这样的事每天都会发生一回,直到有天贾代善发了话,是贾放担水是在磨练身子骨,任何人都不得干扰贾放锻炼,这才消停了。
除此之外, 史夫人还极力想让贾放搬到贾政院,和贾政一起住, 被贾代善拦住了。贾代善贾放住现在的院子就挺好,以后反正是要进大观园住的。史夫人这才作罢。
然而贾政却依旧奉史夫人之命,过来贾放的院子, 来“向贾放学习”。真实情况是,这俩都不是能聊的主儿,往往对坐半天,一句话也不上,彼此都浪费时间。
史夫人显然也没有告诉贾政为啥要日常与贾放套近乎,贾政每每坐着面对贾放的时候,都露着一头雾水。
贾放在习惯了这种“尬聊”之后,也尽量借这聊天的机会,与贾放京城之外的风土,人情世故之类,免得这位二哥眼里只有书本,读成一个活脱脱的书呆子。
贾政对贾放的接受度很好,毕竟是史夫人亲自发了话,让他到贾放处“学习”的。但唯有一样,贾放若是真了什么,与贾政所学的“圣贤书”相左的,贾政会义正辞严地驳斥,直到贾放住嘴为止。
这一日,贾放将桃源村和大观园里的诸事办妥当,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还没进院,就看见福丫在院门口给自己手势。
贾放一探头,见有人正坐在他的正屋里。正屋里放着一坛酒。孙氏正手足无措地站在正屋里,一眼瞥见贾放出现在院门口,赶紧快步出来,也不敢什么,只冲屋里努嘴。
贾放一瞅,这回他屋里总算不坐着那个一本正经、一板一眼的贾政了,却换成了一身酒气的贾赦。这会儿贾赦双臂都摊在桌上,将头埋在双臂之间,面前放着酒盅和酒坛。
贾放伸手掂掂,那酒坛已经空了一半。
这究竟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跑到他这儿喝什么闷酒?
贾放给孙氏比个手势,孙氏会意,溜出正屋,和福丫一道,先把院门关上了。
贾放伸手推推贾赦:“大哥——”
贾赦“哼”了一声,没抬头。
“您这是怎么了?……放心,这儿只有弟弟一个。”贾放声,凑近贾赦,登时闻到一股子酒臭,然后听见了一声啜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大哥!”贾放慌了神,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贾赦才是,赶紧自去关了房门,才声地问:“究竟怎么了,出来,弟弟许是能帮您开解一二。”
“这是……和大嫂拌嘴了?”贾放心不大可能。贾赦明明和大嫂的感情那么好。
贾赦慢慢地抬起头,贾放方才看清他真个儿双目红肿,显然是酒入愁肠愁更愁,好好地哭了一场。
“啪”地一声,贾赦一掌拍在桌面上,将那只酒盅拍得跳了起来,贾放也惊吓不,拍着胸口:“大哥,究竟是怎么了?”
“偏疼老二,罢了,我不在意;暗搓搓推老二上台,要谋世子之位,也罢了,父亲春秋正盛,当不当世子我都不在意……可是如今,为啥要欺我媳妇?”
贾放大概齐听出了个所以然,大约是史夫人和贾赦媳妇,婆媳之间闹矛盾了。
“您儿媳身怀六甲,她怀的,可是您的亲孙子啊!”贾赦一句,就在桌上拍一记,唬得贾放心惊肉跳的。
“大哥,大嫂现下可还好?”贾放对妇人之事一窍不通,这会儿先吓傻了,“要是有任何不妥……得赶紧去找大夫呀!”
“早先是动了些胎气,现下好多了……”贾赦到这里终于放松了一些,怒气一去,这眼泪鼻涕就全下来了,哭得甚是可怜。贾放还从没有想过,贾赦这样一个成天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家伙,会哭成这样。
他赶紧让贾赦祸祸自己的帕子。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哥,您先出来,心里也好过一点不是么?”
贾赦想想也是,便平复了一下心情,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了。
原来,今天教坊司大清仓,清出一批到了年纪的女子,发与功臣之家为奴。荣宁两府都分到了一些,因为荣国公今日连番立了大功,发到荣国府的人数还不少。
按照贾赦的法,教坊司一向管理因罪被抄没的罪臣家人,罪臣家中的妻往往被送入教坊司,从事各类文娱活动,例如唱歌、舞蹈、乐器演奏等,以及一些不方便言的特殊服务。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专门负责为这些专业人士提供后勤服务的成员,这次清出的女子,主要属于这个群体(因为另一个群体往往等不到服役年限届满,就能找到机会离开教坊司)。
可巧教坊司送到荣府的人里,有一个特别漂亮的,贾政一瞧就瞧中了,在史夫人面前递了话,想要讨这个女子到自己房里做婢女。
谁知史夫人最见不得贾政喜欢漂亮丫鬟这事,满心想着不能把这个女孩给贾政,免得他红袖添香添着添着就不读书了。
所以这个可怜的姑娘被拨到了贾赦院里,名义上是贾代善夫妇赐给贾赦的通房。
贾赦当然不敢要,借自己的媳妇有身孕,把人给顶了回去。谁知被史夫人误认做是张氏不容人,当场了几句酸话,张氏登时被气着了,动了胎气,好在不太严重,休养休养就没事了。
但贾赦这心里是实在过不去了。
“什么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从儿世人都这么过的……不往我房里安个妥当人儿,保不齐我就去外头偷野食去了?老三,你,我是这种人吗?”贾赦一边,一边使劲儿摇着贾放的肩膀,贾放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摇散了。
贾放总不能安慰贾赦:您以后有可能会成为这种人的吧!
“你大嫂那里只回了一句,院子里的人手够,太太就撂了话下来,是国公府的媳妇,岂能有这样不容人的?”
“可怜你大哥,万万全全没有那个心,却硬要被人描黑了成是要偷野食的……”
贾赦越越可怜。
贾放则全明白了,史夫人是不像让贾政沾上年轻妖艳的丫鬟,所以把人塞给贾赦。贾赦媳妇不愿要,史夫人便自恃是婆婆的身份,把人强压了过去。
贾赦被夹在这一对婆媳之间,自然憋屈,难以做人。而且这又勾起了贾赦的伤心事——别看这家伙平日大大咧咧,其实心思也很敏感,亲生母亲不待见自己,偏疼弟弟,他早已知道,只是隐忍不言。但是史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这种偏爱放在明面上,张氏又确实被伤害到了,也难怪贾赦积压在心底的郁闷全都爆发出来。
“那……那个丫鬟,已经进了你的院子了吗?”贾放心翼翼地问。
“没有,”贾赦扬起眉毛,望着这个比自己好几岁的弟弟,问,“老三,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
“既然没有进你的院子,你就趁父亲在的时候提一句,只孝道为先,没道理父亲那里还缺着人手,我们做子女在急吼吼地挑人服侍。”贾放给贾赦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他平时不是这样促狭的人。但这一次确实被史夫人给恶心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懂,但就是有人做不到。
贾赦一听,突然起身,:“也许能成。”
他想了想,又有点儿迟疑,问贾放:“那爹要是不乐意咋办?”
贾放回答:“父亲要真不愿意,自然能想别的法子,难道还能听凭旁人摆布?”
贾赦一想也对,连酒坛什么的都顾不上了,直接离开贾放的院,:“大哥先走一步,你等大哥的好消息。”
*
到了傍晚,这事儿显然闹大了。荣禧堂来人,把荣府贾赦、贾政和贾放三个,全叫去了荣禧堂。
贾政和贾放都是独自去荣禧堂报到的,但是贾赦却还多带了一个面生的婆子。贾放暗中猜测,可能是张氏娘家来人。
有这个婆子在这里,史夫人有好些话就不能得太过分。除此之外,也是张氏的娘家表示了一下对贾赦的支持。看到这情形,贾放认为,现在张氏已经完全相信了贾赦,两口现在应该是一条心的了。
荣府几个子弟站在堂下,贾代善则坐在荣禧堂上悠然喝茶。史夫人在他手边坐着,有点局促不安,但是却强撑着,绷着脸皮,显示她作为一家主母的权威。
荣禧堂里很安静,只是偶尔能听见贾代善手里的茶碗茶盅相互撞击。在贾放看来,这一大家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能忍,谁也不肯先吱声。
终于,贾代善轻咳了一声,慢悠悠地开口:“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来给我一?”
史夫人在一旁刚要开口,却被贾赦抢上一步,先开口:“父亲大人,是这么回事。今日教坊司送人来府里,母亲顾念我院里人手尚缺,因此拨了一个……一个侍女到我院中服侍。”
“但母亲不晓得实情,岳家那头,刚巧又借来了两三个人,都是有经验的婆子。因此儿子院里人手不缺。因此还请母亲收回成命。”
贾赦这样一,贾政脸上就稍许流露出一些欢喜模样,看样子贾赦的话给他带来了几分希望。
“那婢女不是给你媳妇的,是给你的。”史夫人露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媳妇有身子,什么人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你莫要尽顾着她人,忘了你自己。再了,你成亲一年多,一个房里人都没有,这要是传扬出去,对你媳妇的贤良名声也不好。”
史夫人一顶“贤良”的大帽子扛出来,贾赦带来的婆子也低着头不好什么。
贾赦却继续笑道:“话是这么没错,但我想着,府里进人,总不能只往我们辈院里送,还有父亲在前头呢。我们做子女的,怎么能只顾自己,而忘了孝道呢?”
贾代善刚好喝了一口茶,听见贾赦这话他差点一口茶喷出来,抬起头瞪着贾赦,似乎在:怎么又扯到你老子头上了。
贾赦却还没有完:“父亲在外戎马征战多年,刚刚回京又忙于赈灾,四处奔走。母亲平日里操劳府里的事务,千头万绪,不是一样没有功夫照料父亲的饮食起居。这父亲身边……不也是一个人都没有吗?”
他的话音刚落,史夫人一张面孔便彻底涨成紫色。此前她给贾赦夫妇之间插一个人的时候毫不犹豫,甚至为此得意洋洋,可是现在反过来,她那心里就像是醋海里滴进了一滴油,噼里啪啦地炸开了一口大酸锅。
偏生她的好儿子贾政听见贾赦高举起了“孝道”的大旗,也在一旁点头附和,“孩儿惭愧,这事情上头京没有先想到父亲,孩儿有错,孩儿惭愧。”
贾赦有了兄弟们的支持,心中忍不住有点儿得意,偷偷回头,看了贾放一眼。
谁知这一眼教贾代善看在眼里,荣国公登时心中有数:敢情是某个家伙在暗中捣鬼。
他托起茶盅,将茶盏里的残渣稍许晃了晃,沉声道:“圣人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们看,府里谁的院子最缺人手?”
贾代善一发话,史夫人双眼登时就亮了:她怎么早没想到?
早先贾政向她讨人,她是嫌教坊司送来的那个罪奴生得太齐整了,放在贾赦院里怕耽误他读书,所以才起了心要塞到贾赦院里。
后来听贾赦应当把这丫头留在荣禧堂,送到贾代善身边服侍,而且还抬出了孝道这样一顶大帽子。史夫人一想到这么年轻漂亮的丫头天天在贾代善身边转,她自己则只能围着账册和家务转——她竟然也体会到了一点张氏的心情。
但现在,贾代善提出了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案——把人送给贾放。
贾放院里只有一老一两个人服侍。人手是全府最缺,没有之一。而且史夫人此前费尽心思想要向贾放示好,唯独没想到这个法子。
史夫人想:贾放这点年纪,要搁个房里人是不是太了。
她费了点儿劲儿才想起贾放的生辰,十四岁,虚岁都已经十五了,不了。
于是史夫人努力露出最和煦的笑容,:“老爷得太对了,论起来谁院里都不缺人手,只有放儿身边最缺。”
她拊掌笑道:“这事儿就这么结了,我叫人去给孙妈传个话,一会儿人就送到放儿院里去。”
她一这话,贾代善和贾赦就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贾政则有点儿懵,隔了片刻,转头看向贾放,露出羡慕的眼神,似乎在:恭喜你,红袖添香有着落了。
而贾放是所有人之中最吃惊的一个——他万万没想到这事儿到了最后竟然落到了他自己头上。
他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过总算是帮到了贾赦,没有让他们两口的夫妻感情出现问题。想到这里,贾放还是决定接受这个建议,他老老实实地谢了贾代善夫妇,然后跟着兄弟们一起离开荣禧堂。
出门的时候,贾赦欢喜地拍贾放的肩膀,了声:“好兄弟,够仗义!”罢就带着那个张家送来的婆子,脚步匆匆,往自己院里去了。
贾政却在贾放耳边了一番话。
贾放听了点点头,心想这位二哥真是,一片怜香惜玉之心,溢于言表。贾放虽然头疼,但也只能答应。
而他自己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将会有个大活人添到他院里。
白了,贾放对年轻丫鬟什么的都不感兴趣,这很可能是因为之前在事务所里工作,有句话所里的老板总是“把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大家很少在意男女的性别差异,一句话,都是社畜,大家都没差别。
而在贾放看来,大家都是凭本事吃饭,性别在其中不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但是他在现在这个时空里,终于感受到了性别造成的巨大差异:妹妹贾敏,天资聪颖,却终日只能困坐在二门以内,想要出门与兄长一道出入酒楼茶肆,就一定要扮成男儿。
对于这个被贾府中人踢皮球的丫鬟来,她也是一个好生生的女孩儿,却被当做一个物件儿似的,在府里的男人之间被推来送去。
实话,贾放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也犯了错误。早先他一直没有把这个丫鬟当成是一个平等的人,而是把她当成了一个虚拟的“概念”。而他也确实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听这教坊司罪奴身世可怜,对他而言不过是“遥远的哭声”罢了②。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马上要直接面对的是一个身世可怜的人,而不是一个“东西”,或是一个“物件”。
贾放:Orz,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