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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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 赵成拿着采买的账目到孙氏这里报账的时候,就见到了一个生面孔的姑娘。

    “原来是三爷院里的新人,姐姐好!”昨儿贾放院里进了个顶标致顶标致的新人的事, 府里已经都传遍了。

    赵成见到府里年轻丫鬟的机会并不多,这会儿见到了, 顿时显露他的“油腻”本色, 满脸堆着笑, 上去和双文问好。双文却一脸平静, 将赵成的种种示好直接无视了。

    “这么好看的姐姐, 怎就不爱笑呢?”赵成嘀咕。

    双文却手一伸:“拿来!”

    赵成:……什么拿来?

    双文:“店家的收条。”

    这年头, 贾府里的大宗采买, 都是先和对方谈好价格之后,由管事回账房那头支银子,把东西买下之后再拿店家的收条到账房这头来报账。

    赵成:“姐姐您真的和账房里的大管事一模一样啊!”

    双文:“收条拿来。”

    赵成见她话简断, 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 登时不敢怠慢, 服服帖帖地将东西拿出来,交到双文手里。

    双文拿着一只狼毫,将收条上的内容都抄在了账簿上,字迹娟秀,写得工整。

    赵成这才睁圆了眼:“失敬失敬,这位姐姐竟然这么能干。”

    双文却闲闲地问:“店家给了你几成的回扣?”

    赵成看着双文写字的模样, 看得发了呆:“一成半……”

    双文一行娟秀的楷就抄在旁边:“一成半回扣!”

    赵成:“姐姐您这是……”

    “三爷想必知道有回扣的事,想必也和你商量过这回扣到底如何处置。我不便置喙, 只是在旁边注上一笔,备着三爷日后查账问起。”双文公事公办完了,突然转脸看向赵成, 嘴角扬起,竟是笑了。

    赵成登时看傻了,连之前心里的那一点懊恼都不见了。那一成半的回扣,他只在头一回报账的时候向贾放提过,后来贾放也没问,他就不再每次都。

    谁想到竟然让这个新来的大丫鬟直接记在了账簿上。

    不过赵成很快就忘了这事儿,反正他从来不向贾放讨要跑腿时的各种用度,平时他雇个车,叫个人什么的,钱都从自己攒的回扣里走,贾放也是允许的。姐姐记了一笔……那就记一笔吧。

    双文帮着孙氏记了一回账,然后就教福丫学了一会儿算盘与算账,心里觉得舒畅了很多。昨晚与贾放谈过一次,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心里不再总堵着了,做起事也很有兴致。

    工作使人快乐——工作就是干活,反正贾放是这么解释的,现在双文也有些体会到了。

    转眼便是中晌饭的时节,福丫带着双文拎了大厨房烧出来的饼子和菜,送到隔壁宁府的大观园里去。双文这才晓得贾放这是在隔壁府里修园子。

    “三爷一向都在稻香村里,”福丫指着远处,“我们在这里等他一会儿。”

    双文有些疑惑了,“既然知道三爷在那里,为什么不直接把食盒拿过去?”

    “三爷最不喜欢人扰。”福丫嘻嘻笑着,“所以姐姐你可以放心啦!三爷绝不会来招惹你的。”

    双文一听,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戳了戳福丫的额角,:“你这孩子,满脑子的,都是在想些什么?”

    *

    贾放的上午时光却是在桃源村度过的。他正在烦恼为桃源村建学塾的事。

    这事一提出来,桃源村的老村长第一个举双手赞成,并且提出,村口处有一座以前留下的吊脚楼,没能完全盖成,因此也无人居住。那座吊脚楼的地基和第一层都建好了,往上还没有建起来。如果桃源村想要建一所学校,完全可以利用这现成的半座楼。

    老村长还:如果要快些建,就干脆用毛竹,在现成的吊脚楼上修起一个棚子,让娃儿们可以先有个地方听夫子讲课。等过了这段农忙,再修一座完整的吊脚楼不迟。

    贾放深以为然,场地问题就算是解决了。但是两人再谈起夫子的人选,就又都没了招。

    原本贾放属意老邵,可是老邵近日带了一个村民,到附近的山里找稻种去了,整日整日地不着家。而且老邵原来也谦虚过,他只会给孩子们讲故事,其实并不太会教人念书。

    陶村长于是开口:“俗话,隔行如隔山,老邵他原本也不是夫子,要他来给娃娃们开蒙,可能也是难为他了。”

    贾放摇摇头:“不,老邵肯定是能做夫子的,只是他做不了全科的夫子。将来等他回来,我可以跟他商量,由他开一两门课,教教孩子们植物学。但是要教孩子们读书认字,咱们还得想办法请专业人士。”

    尽管陶村长听不懂贾放的一部分术语,大致意思还是能了解的,当下与贾放商量了,等下一个集,就让人去隔壁镇上,问问有没有能教开蒙的夫子,愿意到村里来坐馆的。

    两人正着,却有些村民来找贾放,却是给贾放泼了一瓢冷水。

    他们先谢过了贾放为村里的娃儿着想,但话头一转,就起家里头农活挺重——娃们七八岁就能帮家里干活,如果贾放把这些娃成日都圈在学塾里,家里的活就没人干了。反正他们这些人,也不指着娃儿将来能考状元当大官儿的,能种庄稼就成了,读啥书呀?

    老村长想了想,觉得村民的顾虑也有些道理,是村里七八岁的娃儿,就开始帮着家里放牛、养鸡、猪草。如果真把这些孩子在白天里都圈在一起,确实村里好多人家就支应不开了。

    贾放一时气结:“是都忙着放牛、养鸡、猪草吗?”

    发展副业,是他提出来,用以改善村民生活的。自从那时起,村民们才开始慢慢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私产”,并且能用这些“私产”对外进行交换。

    可现在村民们竟然用这样的理由来反对贾放为他们的子女着想,反对让他们的孩子上学念书。

    在此之前,贾放还真没有想到他会遇到这样的“读书无用论”。但是面对这些振振有词的村民,贾放竟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来辩驳。

    他当然会“知识就是力量”“学习改变命运”,可这些都只是些大口号,没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拿给村民们看,他们就不会有动力——大家又不傻。

    一番掰扯,到最后,贾放自己都有些生气了,索性手一挥:“往后开夜校,无论是大人孩,全都给我上学,一起读书认字。”

    老村长登时与村民们面面相觑:“啥?”

    贾放自己则抽身离开了桃源村。他在回来的路上也一直在自己反思:开学塾让孩子们上学这回事,他也确实没有准备好,夫子也没有找到,教材也没有选好,倒先来和这些村民们讨论那些办学细节——他这一步是不是确实迈得太远了一点。

    可就算是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村民们怕还是不愿意,牛不喝水强按头,他还真能把这些大人孩子们全关起来,真的“填鸭式”教学吗?

    想到这里,贾放真的有点儿怀念起他刚到桃源村的那些日子,村民真是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一样,贾放什么他们就做什么,简直指哪儿哪儿跟一个人似的。

    可现在……这队伍还真是不好带啊。

    不过贾放可以确认,他刚到桃源村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样的。怎么随着时间推移,桃源村这个社会就渐渐变化了呢?

    究竟哪里不对?

    他回到大观园里,出了稻香村,把稻香村的院门顺手锁上,便见到福丫和双文。

    一行人在大观园里找了一组石桌石凳坐下,双文把食盒里的面饼裹上菜,先给贾放,在贾放的示意下又裹了些给福丫,然后自己也裹了些来吃。

    贾放吃得很快,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盯着远处正在修建的潇湘馆想自己的心事。

    岂料旁边双文开了口:“三爷,您画架上的那些画……”

    贾放点点头,指着前面的院子,:“对,就是潇湘馆。”

    现在潇湘馆是在建工程,除了院子跟前的一大片竹林以外,没有半点和图上相像的。双文能中,要么是因为她悟性高,要么是因为运气好猜中的。

    这一番对答之后,四下又一片安静。双文与福丫悄无声息地把午饭吃完,悄无声息地收拾了食盒,起身正准备走,忽听贾放问了一句:“是从什么时候起,人开始生出私心的?”

    双文听他这么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皱起眉头,想了想:“有私产便有私心,这任谁也拦不住的。”

    贾放听了,只管坐在原地冥思苦想。福丫将双文一拉,:“三爷总这样,这会儿咱们最好别理他。”两个丫鬟便拎着食盒走了。

    贾放坐在原地,也不知道想了多久,突然一撑面前的石桌,站起身,:“我怎么没想到?”

    双文随口的一句话,竟然启发了他。

    他赶紧去找当初将桃源村整个儿作为封地封给他的时候,官府送来的那一本黄册还是鱼鳞册的副本,找到了就把册子整个儿在面前摊开,按照时间,一页一页地回溯,一直找到从前,也就是荣国公刚刚接手这桃源村的时候。

    此前他最经常使用的,就是这册子上最近的一页,因为这一页如实反映了桃源村的现状。但是他还一直没想过,在这之前,桃源村是什么样子。

    顺着图册回溯,贾放可以清晰地看出桃源村的村落与田地在一点点缩。待他翻回十四年前,贾放发现当时桃源村的田亩格局,已经相当规整,四四方方的,不像后来,村民们在缓坡上又开了田,桃源村的田地变得东一块西一块,犬牙交错。

    贾放再将册子向前翻,册子上的印已经不是荣国公贾代善的私印了,是一个叫作“向奉壹”的人的名章。贾放不知道这个向奉壹是谁,只管往前看。

    他翻了数页,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答案——“井田!”

    册页上的田地,很明显地呈现一个九宫格,田间有两横两竖两条道路分割,形成一个“井字”。

    井田制是中国春秋以前的土地所有制度,是一种土地公有制。也就是,这一整片土地属于封建贵族所有,但是交与奴隶和庶民集体耕种。庶民耕种田地,将一部分作为自己的口粮维持生计,余下的作为“公田”出产,都归属于封建贵族。

    贾放仔细回想:在这之前,桃源村的土地耕作制度确实与三代时的“井田制”如出一辙,耕者有其田,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连同上面附着的产出,都归属于封建贵族。

    但历史上的井田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生产力的提高,渐渐土崩瓦解。

    反观桃源村的田地,似乎也经历了这样的阶段,在最早的“井田”基础上,村民们渐渐地开垦出了周边的土地,这些土地形态并不规则,与方方正正的井田存在很大区别。这些应当就是村民们自己垦出的“私田”,后来登记在了鱼鳞册上,并且标注了开垦村民的姓名,某种意义上,相当于官府承认了这些“私田”的存在。

    而贾放大力推荐桃源村的村民发展第三产业,养殖鸡鸭牛猪,腌制稻花鱼,与外界进行交换,从某种程度上愈发推动了村民们“私产”意识的形成。

    “所以……桃源村的井田制也就要瓦解了。”

    贾放“啪”的一声合上册子,心里觉得好笑。

    他竟然无意之中成了桃源村的历史推动者?而且就因为这个原因,桃源村的村民告别了过去一心为公的淳朴美德,导致他自己的队伍也不好带了?

    “这好歹也象征着生产力的进步嘛!”贾放自我安慰了一下。

    中国历史上曾经有数个朝代都出现了士大夫阶级的呼声,希望能恢复三代时的“井田制”。“井田制”在士大夫们的眼中,象征着纯洁的思想道德,毫无私心,与世无争的心态。

    与这种恢复“井田制”相呼应的,是陶渊明笔下那“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桃花源。

    但桃花源终究只是个乌托邦,桃源村则必须得到发展。

    贾放一旦把这些都想明白,他立即不沮丧了,反而有了动力。既然时代变了,村民们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他也就不想着以前指哪儿哪儿的好事了。

    村民们不是觉得上学没好处吗?那就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给他们看,就比如,去上学的娃儿——管饭,送娃上学的家长——发奖状……总之让他们知道这是能光宗耀祖的事。

    至于那些实际的困难么,他也不是不能折中让步。比如,可以安排农忙时学塾只上半天学,放半天假,农闲时再上全天之类……

    不过这样一来,桃源村的科教发展将是一项任重道远的长期发展战略,无法一蹴而就。

    饭要一口一口吃嘛!贾放心想,不过万一老天抽风,哪天给他空降一大批科教人才呢?

    他暂且将这些事都放在一边,就去检查潇湘馆的修复情况。

    大观园里的工人们早先已经将潇湘馆倒塌的房屋部分清理干净,现在正搭了脚手架,将没有倒塌的上房东屋心拆除。

    贾放嘱咐过他们要心些,因为考虑到倒塌的屋内可能还保存着一些重要物品。

    贾放心里想的是书籍,工们却总以为他们能在这里找到金银珠宝,无论从砖缝里找到什么,都恨不得看一看,吹一吹,啃两口……因此工程进度略慢。

    “三爷,三爷,您快来看!”

    突然有个工叫来了贾放:“那里,那里好像有些东西。”

    工伸手一拉贾放,贾放便敏捷地爬上了脚手架,顺着工的指点看去。工指着潇湘馆屋顶下面,东面山墙跟前。

    屋内没有照明,光线昏暗,贾放眼前一片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

    “那是什么?”贾放问。

    “看起来像是架子——博古架!”工依稀辨认出了眼前的东西,顿时兴奋起来,其他人闻声也涌过来。贾放此刻仿佛置身考古发掘现场,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即将出土。

    谁知有人瞅了半天叹息一声:“完了,都是书……”

    贾放也看清了,差点儿直接从脚手架上一跃而下。书籍对他而言,才是无价之宝。

    谁知这时,天边隐隐滚过两声闷雷,贾放猛地抬头,向空中看去,眼看着夏日午后的天空,一朵朵浓云迅速地卷了过来,原本明朗的天立刻阴了。

    贾放纵身跳下脚手架,高声道:“快,去找雨布,油毡……实在不行草席也成!”

    工们都有点儿犯傻:这来得及吗?雨眼看就要下下来了。

    “三爷,若是下雨会泡着里面的书,这屋子已经塌了这么久,要是泡……早都泡烂了吧。”

    “那不一定,咱们最近拆屋子,许是刚巧把能挡雨的那部分给拆去了呢?”贾放不是个轻易会放弃的人,这会儿直接赶着工们去找了东西来,又亲自爬上东屋的脚手架,把雨布和油毡都铺上。

    他刚刚带人铺完,那夏天午后的急雨就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