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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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皇子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

    向奉壹在世的时候, 三皇子还只是个刚刚开蒙的幼童,对这位“帝师”印象并不深。但是在向奉壹成了钦犯被处决之后,三皇子才深刻地感受到了身边人对这位帝师的忌惮。

    一句话, 向奉壹的“新学”,足以动摇国本。

    他将圣人之言, 四书五经放在一边, 反而重推“格致”之学。能做出一手好文章的人, 在向奉壹的眼中, 恐怕还及不上一个擅长“奇技淫巧”的工匠。

    此外, 向奉壹的新政亦主重商, 削减商税, 修整道路,开辟航线,鼓励钱庄票号的发展……这些都被认为是向奉壹为了商户做的一系列举措。

    “格致”与“重商”立刻引起了士大夫们的警惕, 据向奉壹主政的十年间, 反对的声音从未断过。而三皇子自幼时, 就一直听向氏罪人,如何如何祸国乱政,动摇国本,其学并无一点可取之处。

    但三皇子不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他当然有办法知道在向氏主政的十年间,国库里的银钱翻了四倍, 也知道国强便意味着兵强,多年积弱的边兵渐渐能与西北夷狄一战。

    然而若非那一战, 圣上也不会受伤失踪,向奉壹也不会在情急之下出了昏招,扶皇弟登基, 幽囚废帝,导致废帝复辟之后不杀他都不行。

    向奉壹一死,向氏的新学便立即销声匿迹,再无人敢宣扬。

    他的老师,当今太子太傅夏省身曾经私下过,向奉壹的新学看起来十分新奇,向氏新政也让人觉得面貌一新。但长此以往,孔圣之道将渐渐被束之高阁,士大夫将再无权威。庶民之中的工匠与商人将逐渐上位,朝政会向这两个群体倾斜。

    到底,就是一个话语权的问题。向氏死后,士大夫为了牢牢掌握话语权,自然把向氏的学当成了邪,一杆子全部死。

    然而今天夜里,四皇子在市坊之间大肆散发那本《万物之理》的著作,三皇子仅从书名就能嗅到“格物致知”的味道。

    这令三皇子万分警惕。

    警惕之余,三皇子却又开始怀疑父皇对于向奉壹的真实态度——

    圣上是向奉壹的亲传弟子,受向氏新学影响极深,但是却被向氏所废,囚于废园一年之久,复辟之后“不得不杀”向氏,否则他重临帝位便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但谁都知道圣上对向氏的怀念,庆王府被一分为二,赏了功臣,其中的园子却始终保留,甚至交给了荣府一个藉藉无名的庶子来重修。甚至有人传那个庶子并非贾氏子弟,而是圣上与“心爱之人”所生……

    如今向氏的学,竟又通过四皇子的手,渐渐流了出来。这一切焉知不是有龙椅上那位在背后推手?

    三皇子想到这里,忍不住了个寒噤。

    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没有选择。

    如果他不做这些该做的……他就没有用了——

    “来人,把这本《万物之理》给太傅大人送去。对了,顺便将今日如意居清谈局和晚上东门宝塔的事都和老大人一,老四和那个贾放的名字都提一提。”

    *

    东门宝塔的事,监国太子很快也听了,第二天便传了四皇子入东宫。

    太子见了四皇子便笑:“昨夜那样的好事,为何不叫上孤与太子妃?就算不能到场给你壮一壮声势,也能让你二嫂瞧瞧热闹,赢两个钱,乐上一乐。”

    四皇子知道太子与太子妃一向琴瑟和谐,这时也扬起唇角:“二……二哥……的是,弟思虑得……不周详。”

    “不过你在宫外散那《万物之理》,真的好吗?为何不与孤商量一下?”太子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在手里拍拍,道:“孤让几个客卿看过,他们都原没什么大碍,只是难免令人联想到昔日庆王的新学。”

    四皇子默然不语。

    “孤知道你一向在外办差,这些什么力学、杠杆、摩擦之类,对你领的那些差使工程都帮助。”太子似乎对他能记得这些名词感到十分得意,“但毕竟与庆王当年所提的那些……太接近了。”

    “再者,你将它散入人群,真正能把它看进去的,究竟有多少人?我告诉你,不消半月,这些书籍中有一多半会变为灶膛里的烧火纸。除非国家将其纳入科考的范围,否则士子们无利可图,绝不会花时间将这看上一眼。”

    四皇子继续沉默,脸色也有些黯然,应是知道兄长的乃是实情。

    “罢了,事情都做出来了,就算有人三道四,也会有孤在这儿替你挡着。”

    四皇子扬起脸,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太子对这份兄友弟恭非常满意,转换话题笑道:“不过这册子的装帧真的很不错……天一书局,这是哪家?孤好像没听过。”

    “二哥,这是水宪……名下的新书局,刚开张。”

    “子衡?”太子一听笑出了声,“孤怎么没想到他?也是,他确实有这能耐。”

    “对了,这本书的原稿,你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太子问。

    四皇子老实答道:“贾放给的。”

    “贾放?”太子一下子来了兴趣,“就是那个荣国公的儿子?他给你找到的原稿?”

    四皇子点点头。

    “天一……书局眼下承印的,全都……全都是贾放拿出来的书,书稿。”

    “还有?”太子的眉头挤在一起——怎么?一本《万物之理》的麻烦还不够,还有别的书?

    “臣弟,臣弟……带来了。”四皇子吃力地,同时从袖子里又摸出两本薄薄的册子,用袖子抹了抹,递到太子手里。

    “《幼学语文》?人口手,上中下?”太子翻了第一页就纳闷了,“那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千家诗,难道还不够他用来开蒙的吗?怎么来了个《幼学语文》?”

    “还有《幼学算术》?他竟然找了子衡的书局去印这些?是要自己开学塾?”

    四皇子终于有机会解释:“他在……在南方,不是有一块封、封地?给那里,给那里……”

    太子帮着下去:“给那里的蒙童开蒙用?我天,这个贾放还真是……他那块封地,天南地北的,不过就是派个管事下去,每年收粮收租子的事儿,他竟然……想着教那里的蒙童?”

    四皇子声提醒:“上次,三哥提起的,余江的移民……”

    太子摇摇头:“那事已经定下,无须再谈了。再了,不过就几千个人,事……”他着,嗔怪地看了自己兄弟一眼。

    四皇子便低下头,不再多什么。

    但是太子大略翻了翻那两本册子,:“但看来这个贾放颇有才情,否则你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夸。孤现在就着人将他宣来,见一见他。”

    四皇子登时露出几分喜色。太子便着人去荣府宣贾放觐见,等人走了,他才低头将那两本册子翻了又翻,然后声问四皇子:“老四,以你看……那传言是不是真的。”

    还没等四皇子回答,太子已经自己补了一句:“孤让宫中的老人去看过,是……很像!”

    四皇子无语了片刻,才一字一句地答道:“无可能,入外姓,族谱。”

    太子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一拍头,道:“四弟的是!”

    去传唤贾放的人迟迟不回,两人在等待的过程中实在无聊,太子便顺带问起:“父皇让你查的,旱灾时的那些流言,你都查清了吗?”

    四皇子遽然一惊,摇头道:“尚未,尚未全查清……”

    太子轻咳了一声,没话。四皇子坐在椅上却更局促,坐得更加板正,大声道:“臣弟晓得了。”

    “这才是你该做的‘正事’,”太子道,接着又不耐烦地问,“人怎么还不来?”

    *

    贾放从稻香村里出门的时候,正好赶上荣府的人紧催着双文进稻香村去找人。

    “东宫相召,你算哪根葱,敢耽搁三爷入宫觐见的正事?”

    贾放一推开稻香村正屋的房门,便听见这样的言语。他连忙出门给双文解围:“是我吩咐旁人不得入内相扰的。”

    荣府来人却立即像见到了香饽饽:“三爷真是了不得了,竟能得东宫的传召。太太早就为您备上了吉服。您赶紧的,换上吉服赶紧跟人进宫去。”

    贾放没好气:“知道了知道了!”

    他肚子里憋着一股气,还不正是为了桃源村新移民的事。在桃源村那里,只略提了一两句,陶村长带头,整个桃源村的村民就都哭了,齐刷刷跪在他面前:“三爷救救我们呀!”

    想想也是,好好一个千人的寨子,现在要迎接三千个传染病人,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正在他很想找个人吐槽一下出出气的时候,正好东宫就来传召了。

    “冷静!”贾放对自己。他要面对的是储君,出了差错不但自己倒霉,而且还牵累别人。

    一番折腾,贾放换上了吉服,赶到宫中,正儿八经地拜见太子。令他颇为安慰的是,觐见的时候四皇子也在一旁。

    太子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国字脸,眉毛较浓,近看起来比当日在余庆行跟前远远望着时要更威严些,能看出来与四皇子是兄弟,但两人实话并不太像。

    “我们两人了一上午你的这些书——”

    太子态度出乎意料的温和,《万物之理》、《幼学语文》和《幼学算术》三本书整整齐齐地摆在他面前的案上。

    紧接着滔滔而来的便是太子的官样称赞,绝对可以套用在京中任何一个公府子弟的头上。

    “这些书册,是你所著么?”太子温言发问。

    他们皇家的人,似乎都有同一个特点:声音好听,尤其温声细语的时候,那声音能直沁入人心里去。三皇子是这样,眼下太子也是这样。只有四皇子因为口吃的困扰,这点优势被大大了折扣。

    但太子给贾放的第一印象真的不错——对方从这些书籍入手,而这些都是九年义务教育的基础书籍,当政者重视这些,真令贾放很感动。

    但他得实话,赶紧摇摇头,道:“回太子殿下,这些书并非民所著,乃是民从正在修葺的大观园中找到的孤本。民见这些孤本颇有价值,便烦劳他人,寻了相熟的书局替民刊印出了一些。”不过其实他只是请水宪代劳,刊印了《学语文》和《学数学》两本。他甚至刚刚才知道“天一书局”的名号。至于《初中物理》嘛,是四皇子请水宪刊印的。

    太子听见格外感兴趣,问:“来听听,这大观园中,都藏了什么书?孤也想见识见识。”

    贾放:这个……

    他决心赌一把,如果潇湘馆里的藏书室真的那么神奇,应该可以轻易做到的吧!

    “回殿下的话,据那些藏书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应有尽有,不可尽数。不知殿下对何等样的书籍感兴趣?或许民可以代劳,替殿下找找有没有需要的。”

    谁知太子的声音却渐渐的有些冷:“你可知晓……你那大观园原本是庆王废园?”

    贾放没想到对方转折到这上头来了,怔了怔才道:“是……”

    “庆王有些学,当年看来确实‘别致“,但现在看来,却有些不合时宜。因此你在取出其中藏书之时,一定要加以鉴别,莫要给自己无端端带来麻烦。”太子的语气一转,立即又变得柔和温煦,似乎刚才那话冷气森森的,跟眼前这个根本不是一个人。

    贾放气结:感情对方是来这个的。

    但是他在荣府里耳濡墨染这么多天,这点做戏的基本功还是有的,当下连声称谢,感谢对方为自己“指点迷津”,态度好得令太子十分满意。

    但是贾放看向四皇子的眼光却带着大惑不解,就差在质问对方:“这究竟是咋回事?”

    四皇子也十分局促不安,颇有些如坐针毡的样子。

    “对了,你在此前赈灾一事上,建言有功,孤听你名下有封地,便命附近州县给你封地那里去拨了三千人口。”太子话锋一转。

    贾放:终于到正事了。

    “谁知这事儿让老三给搅黄了,他愣是江西疫病肆虐,不少州县不得已要将人口迁出。因此一定要将江西受灾的乡民‘填’到你的封地上去。”

    “他拿了大道理来压孤,孤也没有办法。”

    贾放嘴上唯唯诺诺,心里在嘀咕:好一个“没有办法”。

    “眼下木已成舟,是孤对不住你。”太子道歉起来倒也很诚恳,“不过你也无须太担心,不就是三千人吗?你回府之后,将这事与你父亲知道,派个能干的管事到南方去,三千乡民,辗转迁移,能有两千人到地头就不错了。剩下的人……你看着办,反正是你自己的封地。”

    就算太子的声音再好听,这一番话得也太冷血了。

    这位国之储君在贾放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先是把那件事的责任都踢给了三皇子,紧接着又安慰贾放,让他“无须在意”“看着办”怎么处置都行。

    这是……推卸了责任之后,又全然不顾民的死活。可能这在太子眼里,这些人人数实在太少,太过无关紧要了吧。

    眼前这个真实而温煦的太子形象,渐渐和旱灾时期那个永远躲在幕后不出面,走到终点时出来摘桃子的太子重合在了一起。

    贾放心里明镜似的,脸上却流露出感激,再三感谢太子的“指点”,并承诺他“一定会”安置好“填桃源寨”的三千人。

    四皇子听着他的承诺,倒是露出一副深思的样子。

    “如此甚好,”太子见他成功地安抚了贾放,大手一挥,“等这次的事情过去,孤安排给你个官职当当。”

    贾放:……我好感激哟!

    “别忘了将此事与你父知道——荣国公是国之栋梁,孤一向是非常敬重的。”太子又强调了一遍这话,端起手中的茶碗,示意贾放可以告退了。

    谁知四皇子站起身,道:“我送送子放。”

    太子点点头:“老四替我送送客。”

    两人这才一并退下。

    *

    四皇子与贾放告退之后,太子府有门客凑上来,附耳了几句。

    “太傅来了?”太子眉头皱紧,眼光则落在面前那本《万物之理》上。他想:这《万物之理》,名字起得就不妥。不圣贤,却万物本身就有理可循,这不是把“物”置于“人”之上,本末倒置了吗?

    “幸好贾放和老四出去了!”太子颇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老太傅急急忙忙地来,必定是听了昨晚的事。也好,让那两个的去顶一顶,这事儿,孤用不着出面。”

    他一贯是这个脾性,事情能往外推就往外推,能不理就不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轻易出面。

    “今日之事,多蒙四殿下照应。”贾放在东宫之外向四皇子致谢。

    四皇子双手齐摇:“有……有啥可谢……”

    他满脸愧色:“我皇兄,他……”显然也觉得太子今日的法实在太不妥。

    贾放则终于觉得这皇宫里还有个正常人。

    两人并肩,渐渐远离东宫。四皇子随手指点,为贾放解宫中的方位与建筑。两人正走着,忽听背后有人大喊一声:“周德璋,你给我站住!”

    四皇子顿时色变,停下了脚步。

    贾放则差点惊掉了下巴——周德璋?这是什么人,敢在这皇宫之中称呼四皇子本人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