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大观园这边, 双文很快就敲定了折带朱栏板桥的设计方案,交给贾放看过。贾放爽快地点了头,放手交给双文去指挥这项工程。
双文和工匠、工们都很熟悉, 眼下也已经入冬,修完这一出工匠们就可以拿上红包、回家过年了。大家伙自然也是动力满满, 双文指哪儿哪儿, 指挥起来毫不费劲。
但双文偶尔整理贾放的绘图板, 却在一叠厚厚的各色图纸上发现了一座桥梁的图样——绝非大观园里巧玲珑的折带朱栏板桥, 而是一座横跨真正的河流之上的桥梁, 六座厚重的桥墩, 木制的平板桥面, 其中一幅桥面还装有绞盘铰链,看起来是可以把桥面直接吊起来,以供桥下走船。
双文看过, 默默将这图样收起。她知道这必定与贾放在稻香村中的“秘密”有关, 她承诺过要帮助贾放保守这个秘密。
但这也勾起了双文的好奇心——那究竟是一个怎样宏大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又是如何容纳在一个稻香村里的?难道真有须弥芥子、壶中天地的存在?
贾放的本事, 真如她所猜想的那样,一点儿也不。双文相信这个少年人还懂得很多,还有很多本事没施展出来。
只不过大观园里建桥的时候,那头竟然也在建桥,还真的有点儿巧。
*
桃源寨中,贾放的桥梁建设工程也已经正式上马。贾放把大致的设计图样做出来之后, 让“公共事务部”下属的工程办做出来了一个工程预算。
这个时空的人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工程预算,只是大致计算了材料和人工, 拍脑袋拍出了一个预算分配。
贾放:……反正最后也是要改的。
工程预算组给修桥的工人工钱待遇标准比给村民们修房子的工要高不少,确保了寨中各家各户能够将暂时放下给自家修房子的算,而是齐心协力把寨子里的公共建设工程完成了再。
谁知这样的待遇标准把全寨子的人都刺激到了, 人人都来报名,报名人数大大超过了需要的用工人数,不得不进行筛选。贾放最后拍板,年龄在18-35岁之间,没有既往疾病史,体格健壮的,可以成为工程建设者。这个人数最终还是超出预期,最后不得不限定,每户只能出一人,如果有两人同时符合条件的,便要留一人在家务农务工盖房子。
贾放手下便有了一个相对年轻的“施工队”,他决心在修筑的过程中教授一些关于建筑施工的知识给这些成员,让他们将来也能成为优秀的工程建设者。
目前青坊河是枯水季,河床正中只有大约五六丈宽的河面,河岸两边是大片大片的河滩。但是丰水季这条河流的宽度至少在十五丈以上。
从这个角度看,目前的施工条件还是相当便利的。河中水很浅,一般也就没过膝盖,最深处刚到腰。
贾放便指挥大伙儿先在桥梁选址的上游搭出一座“坝”,让河水改道,改到贴近河流的右岸流动,方便施工队先把位于左岸的桥墩修出来。
但是在修桥的材料上,贾放和工程队里几个有过搭桥经验的乡民意见不大一致。
乡民们的主张是,在桥墩的位置前后堆起大石,然后在石块的基础上盖起桥墩——这是一种非常传统的筑桥手法。把不同形状的巨石叠加,用凿子和大锤改变石块接触面的形状,使它们严丝合缝,以达到稳固结合的目的。
这确实是一种古老而有效的建筑方式,但它的问题在于:桃源寨附近缺少硬质的巨型石块,型的石灰石倒是很多。如果一定要用大型建筑用石料,就必须从很远的石山采来——非常费人工不,而且耗时,如果采取这种方法,这桥肯定没办法在丰水季到来之前完成。
所以贾放的建议是,以水泥为粘合剂,修建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桥墩。
贾放把计划一出来,施工队全傻了。
“什么什么?水和泥……也能建桥?”
“三爷,您这真不是开玩笑,您不是在泥菩萨过江吧?”
贾放只能耐心向他们解释:水泥,并是简单的水和泥,而是一种凝胶材料的名字。这种材料可以在空气中凝固,并具备一定的强度与硬度。
“来,我们来做实验。”贾放一声令下。
早在决定建设钢混结构的石桥之前,贾放就已经与河边砖瓦厂的老板商量过,让那老板帮着建了一座水泥窑,专门用于煅烧石灰石和粘土,将其制成石灰。
第一批石灰粉烧出之后,贾放带人做了一个桥墩的等比例缩模型,用几块木板为围成一个四方形的空心柱体,然后往里面浇灌和砂子、水混合在一处的石灰粉。
“这不是和咱们老祖宗‘版筑’的法子差不多吗?”其中一个稍许有点儿建筑经验的工人好奇地问。
“很好!”贾放表扬了他的发散性思维,“感谢你提供了一个对照组!”
他吩咐另一队工人真的去寻了黄土,也用版筑的方法,一模一样地筑了一枚四方形的“土柱”。
工人们是费了很大一番劲儿,才把版筑的黄土夯实的。相比之下,使用水泥的那一组他们只是把水泥灌进去,就在旁边等着了。
两天之后,水泥干透。贾放吩咐把外面的木板拆下来,同时对照组也把外面裹着的木板拆下来。
他找来一头驴子,让人分别拴在两枚柱子上,然后驱赶这头驴,能不能把两枚柱子拉断。
不巧的是,贾放找来的这头驴子偏巧是全村最爱叫唤的驴子,驴子的主人把它拴在水泥柱上的时候,这驴子“恩昂”“恩昂”的一阵大叫,竟然把全寨在青坊河附近的人都给引来了。
男女老少一起围观:“快看,贾三爷这是在做实验呢!”
“啥叫‘实验’?”
“我知道,”一个正在潇湘书院念书的娃娃抢先回答,“贾三爷,实践出真知,又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什么拿不准的就亲自试一试,这个就是实验了。”
“今天,我们做这个实验的目的,就是测试水泥柱与黄土柱的强度。实验的方法是让驴子尝试拉动这两枚柱子,如果柱子能被拉断,则证明强度不够高。”贾放大声主持他的实验。
于是那驴子的主人开始驱赶那头驴子。人群不知怎么地也跟着凑趣:“倔驴,使劲儿!”
但无论那驴子怎么使劲儿,水泥柱都纹丝不动。把它换到那黄土柱上,还没怎么驱赶,这头倔驴四蹄飞扬,向前一冲,那黄土柱登时从中断绝,变成两截摔到地上。驴子登时得了自由,“恩昂”“恩昂”地往人群之外跑走了。
实验的结果太明显了,这水泥柱的效果,简直是碾压乡亲们辛辛苦苦夯出来的黄土柱。
施工队的成员一个个都露出些服气的表情。但也有人大声问:“贾三爷,那这东西泡水里会怎样?我看它都是砂子和灰粉做的,回头会不会一泡就泡散了?”
贾放笑而不语,施工队的人齐齐盯着他的神秘笑容看了半天,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三爷的意思是,我们有什么疑问,就自己动手去试呀!”
想明白了这个道理的施工队,想了个法子把这一台水泥柱放倒,装在一辆平板车上运到河边,真个儿扔进水里,泡了两天。
“没事,一点儿也没被泡散!”施工队得了这个实验结果,也是兴奋不已。队中的几个年轻人商量了一回,把那水泥柱从水里捞出来,算树在即将要建的“青坊河大桥”旁边,起个名字就叫做“实验柱”。
贾放对他们终于理解了“实验”这回事挺欣慰的,但对立柱纪念这事儿有些不以为然。他只笑笑,:“你们以为这实验就这么做完了吗?”
贾放就像是变魔术一样,又变出来了一车手指粗细的长铁钎,送到施工队面前。
“这是熟铁筋。”贾放介绍。
其实这就是钢筋,当时这个时代还没有将铁炼成钢的概念,只有生铁与熟铁之分,含炭量高的是生铁,精炼之后成为熟铁。贾放从百工坊订购到了这些熟铁筋,便也跟着百工坊的工匠这么叫。
“把熟铁筋加入混凝土,然后用水泥作为凝固剂,做出来的水泥混凝土柱,因为有铁筋在内作为外力的承受对象,能将强度提高到比水泥柱更高上几十倍、几百倍的程度。”
施工队登时又全傻了——这难道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出了一个水泥柱还不够,还会再出一个铁筋水泥混凝土柱吗?
但贾放表示:自己了没用,实践出真知。大家要亲手做一做实验,才能验证他的话都是真的。
于是,又一枚同等大,其中混有的熟铁筋的混凝土柱便又树了起来,两天后,柱子干透,施工队继续开始测试强度。
这回却不能用驴子了。按照贾放的法,眼前这两个柱子的强度都已经超过了牲畜能够提供的力量范畴。
贾放让施工队自己思考测试的方法,一群队员商量了半天,最终拿出了一个方案——
他们在桃源村的村口找到了一棵大树,捡了大树的一棵最粗壮的枝丫,从上面悬挂下一条长绳,长绳上用兜网系着一枚巨石(某家的石磨)。然后将水泥柱和铁混柱分别放在树下,将那枚巨石荡起,去撞击水泥柱/铁混柱,看哪一枚先被撞碎,哪一枚的强度便是低的。
贾放凭空想象了一下画面,点点头,郑重告诉他的施工队:“注意安全!”
于是,桃源寨便又见证了一次鸡飞狗跳的“实验”:
刚开始时,巨石怎么也砸不中水泥柱/铁混柱,等到好不容易调整角度,每次都能砸中实验对象的时候,巨石和水泥柱/铁混柱撞击,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
实验结果,水泥柱被撞击八次之后,出现裂纹,撞击十次之后,从裂纹处断裂。
而加入了铁筋的铁混柱,撞击了十七次之后,表面出现裂纹,撞击了二十次之后——那巨石碎了。
这实验结果震惊了施工队的所有人——大家愣在原地片刻,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跑”,瞬间跑了个精光,只留下贡献出自家石磨的那位,站在原地,望着四分五裂的石磨,欲哭无泪。
最后只能是贾放出面,安慰那位为实验做出“极大贡献”的志愿者,并且承诺会利用修桥基金,为他家重新购置一座石磨,这才总算把人给抚慰好了。
实验的结果显而易见,加入铁筋的混凝土柱,强度和抗击能力比没有加铁筋的水泥柱更好上很多。
贾放在黑板上绘制了铁混柱的内部结构图,讲授了里面的铁筋是怎样把受力都传导到整条铁混柱,而不是让受力凝聚在一点。施工队成员们这才终于明白了:这道理听起来很明白。但如果他们没有做之前的那次“实验”,谁也没有具象的概念,这个铁混柱,究竟有多强。
于是,桃源寨的施工队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贾放的方案,以及他提供的“铁筋”,开始在河床的选定位置挖地基,树铁筋,浇灌混凝土,待地基完成,然后开始浇筑地表以上的桥墩——
与此同时,百工坊的工匠们,也在做着同样的强度实验,在实验有了初步眉目之后,任掌柜请了水宪去看。
“你是……去年这时,贾放在他浴房里,就是用这个涂的墙面?”水宪抓起一把和砂子拌在一起的石灰粉,然后松手,松散的粉末簌簌而下。
而水宪面前,则是一面用“水泥”抹过的墙壁,墙面光滑,仔细瞧可以看见一个个的气孔。
“完全不透水,也很经久耐用。”任掌柜向水宪解释。
“你们他用这个‘水泥’又做出了什么?”水宪问。
任掌柜便带他去看工匠们在预先铺上铁筋的区域内倒上混凝土。“这水泥在干透之后会变硬。如果在水泥之中再混上砂石,再以铁钎做筋,浇铸出的地基、墙面、柱子……都会如巨石般坚硬……不,两日前石匠们试过了,比那寻常质地的石块还要硬,唯有花岗岩之类可以与之匹敌。”
任掌柜的话将水宪震住了:“你是——”
水宪瞬间已经想了很多:贾放刚刚用水泥抹墙面的时候,旁人都还只觉得他是闹,为了一己生活的舒适,为居室做一些装点。
但是一年之后,贾放将这种东西改进成了建筑材料。按照工匠的法,这东西不但做出来能与条石一般坚硬,更加能随意塑性,想造成什么样儿就能造成什么样——
往后不止是房屋宫室,还有用以防御外侮的城墙、抵御滔天巨浪的河防、海堤,还有道路、桥梁……
这世上还能有什么造不出来的?
水宪震惊了片刻,才想起来问任掌柜:“他是怎么的?”
任掌柜心翼翼地转述:“是铁匠的。最初三爷过来,也就是找他商量,看能不能制几条熟铁的铁筋。他了一定要熟铁,生铁太脆,没有韧劲,还没怎么承压就断了。”
“当时铁匠就问三爷,那铁钎怎么个承压法。三爷就连比带划,了一通,就直接把当时去过他家的泥瓦匠也一起叫来,交代了水泥跟这混凝土的配方。他是大家试试就知道了,配比不同,结果可能也会不同,要坊里的匠人多加尝试,就能有更多心得。”
水宪皱起眉头,又问:“他有没有……算了,他不会的。”
任掌柜揣度自家主上的意思,恐怕是有点不确定贾放的法子自家是不是能随意使用,于是他心翼翼地提醒:“咱们和贾三爷,不还是有那个一千两银子一年的契约在吗?”
这眼看又是兑现承诺,支付贾放银两的时候了。
水宪登时苦笑:“一千两……你觉得他会在意这点钱?”
任掌柜想想也是,当初贾放接受八万两的银票,大约也觉得那票面上不过就是几个数字而已。
但最关键是,一千两银,贾放脑袋里的主意,能买上一个就已经让百工坊能赚翻了。偏生他那边还源源不断地输出。连任掌柜都觉得有点儿看不过去了。
“那咱们……该怎么办?”任靖心翼翼地问水宪。
水宪想了想:“还能怎么办?照他的做,让匠人们多尝试,把心得都记下来。”
“去京郊看看,有多少烧石灰的窑,算一算大概有多少产出,如果量的话就再建几座……”
“趁着年关将至,去收几座产这种石头的山头。附近的百姓不必往外迁,直接雇了做工便是……”
水宪一桩地吩咐下去。一切都完,他到底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拳头在桌上轻轻地一击,道:
“五年之约,如今还剩四年——”
任掌柜心里也觉得可惜,心道当初若能与贾放约定得久一些,多约个几年就好了。这五年之期一到,自家主人就算是有心想与对方再续,这一千两银子的价格,也无论如何都没脸出口了。
但是水宪想的却压根儿不是这些——只不过他所想的,任掌柜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