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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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便是新正, 辞旧岁,迎新春,荣府今年这个新年, 过得热闹之至。

    一来是因为贾代善今年在京,可以在府中过个安稳年, 二来则是贾赦添了长子贾琏, 荣府得了长孙。阖府上下都为这喜事欢庆, 准备年节时自然人人用心。

    元日之前, 贾放就陆陆续续收到了不少节礼, 宫中也送出了赏赐。令人惊讶的是, 这次年节, 从太子往下,三皇子、四皇子都有表示。

    监国太子的东宫,赏赐了一匣子御赐松柏香, 一块上好的徽墨;三皇子送了一本宋版的《礼记》;四皇子则送了一块他从异域得到的三棱水晶石。

    贾放对那《礼记》不感兴趣, 再他背靠潇湘馆, 想看什么书没有?当下悄悄地把这本书“借”给贾政,贾政便欢天喜地地谢过贾放。

    除了皇子们,北静王府的节礼也早早就送到了。节礼照旧是用水仙花窨制的六安茶,伴着节礼一起送到的,还有早先水宪应下他的,每年一千两银子, 是一张通汇行的银票,盛在一个乌木錾银的匣子里送来。匣子的做工极精, 很让贾放怀疑,是不是外头的包装比里面的银票还值钱。

    甚至百工坊的匠人们,也凑份子给贾放送了一份礼——是一个用玉石雕成的墨斗。

    贾放看了不解其意, 倒是双文见到,笑着提醒:“工匠们怕还是把您当成祖师爷在拜着呢!”

    贾放恍然大悟:墨斗是祖师爷鲁班发明的,敢情大家伙儿还没忘了祖师爷转世的那个梗呢。

    到了除夕这日,贾放还未开院门,先洗漱完毕,然后将双文请到正屋内让她坐下,自己则带着福丫向双文行礼,恭贺双文的生辰。孙氏坐在双文身边呵呵直笑。

    “三爷,您怎么会知道?”双文忍不住红了脸,她在人生的前十几年中极少享受这种待遇。

    “福丫告诉我的,我听了只替你觉得亏得慌,才出生第二天,已经都两岁了。”贾放开双文的玩笑。

    这个时空记岁数的方法便是如此,永远按照虚岁来记,像双文这样,年三十生辰的便特别吃亏——像双文明明才刚刚过了十七周岁生日,赶明儿她就变成十九岁了。

    开过双文的玩笑,贾放这才把要送给她的东西取出——那是他亲自做的一枝鸭嘴笔。在这个时空里,贾放自己动手,做了不少绘图工具,制图板和上面的卡尺都是他自己做的,双文也在用。

    现在他自己做出了一枝鸭嘴笔,笔身是一枚短而细的杆,笔尖则是由两块近乎平行金属片做成的尖端。使用时在金属片之间用液管滴上一滴墨水,墨水根据毛细原理慢慢渗出,落在纸面上,便是线条。两金属片间的距离可由螺丝调调宽或是调窄,从而划出粗或细的线条。

    贾放没有选择研制钢笔,而是选择做了这样一枝鸭嘴笔,是因为对于工程制图人员而言,鸭嘴笔比钢笔更加方便。

    贾放送出他的礼物,并且讲解了使用原理之后,双文便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能把这支鸭嘴笔用上。她:“这还从未有人送一枝绘图用的笔贺我生辰。”

    贾放也笑:“期待你以后会有更多更好的作品。”

    孙氏与福丫两人在一旁是看傻了:这一老一自双文住进这个院儿,就一直在猜测这俩会不会生出什么火花来。但时间久了竟没见两人之间彼此有任何特别的意思。

    双文会为贾放“掩护”,贾放也会在双文遇到危难的时候巧计周旋,两人的关系不可谓不好。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像是主仆,倒像是姐弟。双文对贾放一直颇为照顾,贾放对双文也不遗余力地支持。

    孙氏瞅了瞅福丫,丫头在贾放身后耸了耸肩,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贾放和双文这才察觉这一老一,顿时都无奈地笑起来。

    于是贾放跳过双文,来到孙氏面前,也是一样拜了两拜,然后递上了一个信封。

    “这份薄礼,谢过孙妈,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照顾。”贾放微笑着。

    孙氏心中疑惑,伸手拿起手边桌面上搁着的“老花镜”,架在鼻梁上,从信封里取出一张契纸,慢慢地读着。

    这“老花镜”也是贾放从百工坊的高手匠人那里得来,孝敬的孙氏。但因为阖府都没人见过,孙氏平时总是很心,只在自己院儿里用,而且只有在没外人的时候才会戴上。

    “放哥儿,这是……”

    孙氏激动地抬起头,声音也有点儿发抖。

    “这是我孝敬您的一个作坊。不用您亲自操劳的,里面的管事和伙计都已经配好了,只要您偶尔过去检查检查,指点指点他们就行。”

    贾放送给孙氏的,是一个城南的作坊,专事生产酸菜、泡菜、泡椒、各种辣酱……致力于为这个时空的饭桌上多添一点儿味儿。

    “铺子里销路您也不用愁,大头都是销到大哥那间酒楼里去的。另外,大哥在酒楼跟前还替您张罗了一个门脸儿,那里也往外卖作坊里的产品。往后这作坊里的进项,绝对让您不愁吃,不愁穿,子子孙孙,也都不愁生计。”

    “您年事已高,以前侍奉了老太太那么多年,后来又照顾我这好些年,往后您千万别再操劳,安心颐养天年吧!”

    贾放完,孙氏没见露出什么喜色,过了片刻,反而摘下了老花镜,伸袖子去擦眼泪。

    “老太太早就过,放哥儿是个孝顺的。等我到地下见了老太太,我也会这么告诉她。放哥儿把我当她似的一直孝顺着……”

    孙氏落了几点泪,这才抬起脸,把那信封捧在心口,盯着贾放:“放哥儿一切帮我想得这么周到,我若是再拒了这好意,那我就真的是矫情!”

    双文在一旁凑趣:“谁不是呢?您亲手制出来的那些菜,谁尝了不好?但我们也不能为这口舌之快成天来麻烦您。现在这样,您也省心,我们也能尝到那些美味。”

    孙氏点点头,:“是这个理儿。我老婆子一天天的,精力不济了,干不动那些活计,但总可以指点指点年轻人。这些菜原本不是什么金贵东西,来这主意也都是三爷想出来的……”

    双文来得晚,还真的不知道孙氏亲手做出来的,各种各样风味的菜,是贾放想出来得主意。她忍不住惊讶地抬眼看看贾放,贾放耸耸肩,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算是求双文替他保守秘密。

    好吧——双文心想,可见这位是个真正的“吃货”了,总能想出旁人想不到的吃食,食材都不算惊艳,不是那等山珍海味,却偏偏叫人离不得这些个味道。

    安顿好了自己院里,贾放照例与荣府子弟一道去荣禧堂拜见父母,然后再随父母一道前往宁国府贾氏宗祠,祭拜贾氏的祖先。然后便是守岁与拜年。

    过去的一年,虽有些波折,但荣府总算是四平八稳地过来了。新的一年在爆竹声中到来,正月初一,惯例是贾府阖府上下相互拜年,下人们给主人磕头领赏。

    贾放不喜磕头那一套,但却没忘了给他的厮赵成、李青松都包上了大红包。除了这两个厮以外,百工坊的二十个工也没有回去,而是留在荣府里过这个大年,自然也人人收了大红包,一个个都欢喜之至。

    贾放听百工坊的任掌柜起过,这二十个工多是百工坊的工匠收养的孩子,多半是工友留下的后人,无父无母,百工坊就是他们的家。年节时即便让他们回去,也不过睡在大通铺上大家闹一宿,体会一下无人收留的冷清。

    贾放出于这个原因,就把他们留下来,托赵成之父找了一间荣府供厮们住的院子,让二十个工在院子里先住下来。

    随后,贾放丢给他们一摞识字课本。

    “不明白的,可以问你们双文姐!”

    他丢下课本就走了。工们却是都知道自己的叔伯们在百工坊攻读那《万物之理》,过程有多么痛苦。当下谁也不敢把贾三爷交代下来的不当回事,一个个都捧着识字课本,天天都在那里记背。

    李青松也在这个识字班之中,他是识字班里学得最快的,甚至双文不在的时候,他也能勉强充当答疑人员。

    那院有一座天井,天井里铺着灰色的水磨石砖。工们便用贾放送给他们的石膏粉笔在地面上练习写字。双文来看过,是一个个悟性都还不错,将每个人都表扬了一顿。工们听了这话,一个个都比收到大红包的时候还要高兴。

    贾放在荣府里见惯了年节时仆人们玩闹、赌钱、喝酒……来到这座“识字班”,他就会由衷感觉到:学习使人充实,学习使人快乐。

    这个“识字班”一直坚持到了正月十五,随着各种节庆年事的结束,荣府的生活也要渐渐回归正轨。

    谁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传来了一个令人非常吃惊的消息:皇上提出来要找个时间到贾府游园,荣宁二府这是要……准备接驾了。

    消息一出,荣宁二府就像是炸了锅。

    圣躬亲临臣属的府邸,这是何等的荣耀。宁荣二公,位列“八公”之首,身份显赫,圣眷正隆,也只在府中接待过一回圣驾——那回还是陪圣驾故地重游,游览故园。

    自从上次接驾,已经过去了好些年。以至于府中的辈们都丝毫不记得当然接驾时候的盛况了。

    老一辈的人却一再夸口:“起当年准备接驾那时……唉哟,把银子都花得跟淌海水似的。”

    接圣驾巡园,那如何能怠慢得了?

    现如今,阖府上下,目光都集中到了贾放和他负责修缮的大观园上。一时挑刺的声音传出来无数:

    “哎呀呀,这三爷,是修园子,修了这么大半年,不过修了这寥寥几处楼宇。”

    “就是呀,进门处连个气派点的牌坊都没有。这园子以前可是御园啊!”

    “你是没见过那院子里的稻香村,村头两畦菜地,真地在种菜。你们见过在园子里种菜的吗……”

    “这多半年的,三爷真的是怠慢了。”

    “真不知道荣公是怎么想的,非让个从没管过事的庶子来盯这事……这下,咱们宁府怕是要丢人丢大发喽!”

    当初被贾放无情拒绝的那几个宁府管事,一个个都摆出了先知先觉的模样:“我等早过,贾三爷那样的人主持园子,绝无可能完得成。”

    史夫人听了要巡园的事,也开始着急上火,偷偷找贾代善商议对策:“怎么办?你想吧,皇上当初是把这修园子的事交给了老三,现在老三没修完,他会不会怪上咱们?”

    贾代善听夫人问得天真,忍着笑道:“当初让放儿修这园子的时候,就明了,人手、材料都让放儿自己筹备,旁人一概不得插手。他现在能建成这些景致,已经非常了不得了。即便是圣上,也不会苛求。”

    史夫人却急了,拍着丈夫的手背,:“那是他自己的儿子,他自然不会苛求,但万一因为这事儿来苛求咱们呢?”

    贾代善一脸不以为然,史夫人却很着急:“都伴君如伴虎,夫君,这些事,你应该知道得比我清楚才对呀!”

    贾代善被夫人这话逗乐了,忍着笑:“知道了,我先去圣上面前,把这园子现下的情形描述一遍,让圣上知道放儿的进度究竟在哪里,也好有个预期,不致怪罪下来。”

    他完还不忘了拉下脸,露出一副恐吓的表情:“放儿的身世,为夫上次不心告诉你已经是犯了大罪,万一再有人从你这儿听,恐怕会祸及为夫,夫人,这件事,一定要死死地封在你的心里,切莫再要诉诸口头了。”

    *

    隔日,宫中传出来消息,圣驾前往宁国府巡园,只是偶尔念及旧时风景,记起了故人,与宁国府修缮大观园之举无关。圣上命戴太监代传口谕,是大观园修缮一切照常,无须特地为他安排。

    同时,圣驾也了,巡园之时不定,想巡就巡。命荣宁二府切莫一味追求皇家排场,而忘记了恭俭之德。

    换句话,园子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朕躬不过就是路过看看。

    这话安了不少人的心,但依旧有人觉得眼下的大观园,既非出自名家手笔,又非能工巧匠造,各处都平平无奇;再加上进度不够快,现在也只有半拉园子,实在是给荣宁二府丢脸。

    如今唯一能祈愿的,就是贾放贾三爷能加快速度,在圣驾到来之前将园子再修得像样一点。

    在荣宁二府上下一片祈愿声中,贾放总算是去把年前放假的那几个工匠招了回来。

    至于下一步他要建什么,他却也慢悠悠地还没做决定,一点都不急。对有可能到来的“巡园”,他也一点儿都不担心。

    帮他做决定的,自然是那幅“施工图”。

    这幅施工图上,蘅芜苑一旁的折带朱栏板桥已经变成了朱红色,与大观园中的实物完全一致,接下来出现的一片水墨建筑,坐落在傍山临水的河滩之间,一带几间,都是茅檐土壁,槿篱竹牖,离水很近,似乎推窗就可以垂钓。

    而窗外则是一片芦苇,芦花似雪,景致甚妙,似乎一开窗便是冬景。

    贾放一开口便道:“这是芦雪庵!”

    谁知这个答案似乎触及了这幅卷轴的怒气,留白处飞快地映出两个字:“非也——”

    这是卷轴头一次直斥贾放得不对,贾放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想,这不可能啊?一切描述,都符合原著中,对于芦雪庵的描述。怎么可能不是?

    双文也看见了卷轴上这两个字的批注,以及贾放一脸无奈的表情,忍不住掩口微笑,走过来冲图卷上看了两眼,突然问:“三爷因何这是芦雪庵?看形制,不像是庵堂之类的地方。”

    双文受贾放的熏陶比较多,随便看见一座建筑,第一反应就是先看看“形制”,面阔几间,什么顶什么梁。但她究竟是个本时空的人,对于不同建筑的用途都具有基本的理解。

    双文一下子提醒了贾放:这的确是个问题。

    作为一个读建筑的“红楼”爱好者,贾放以前也疑惑过,芦雪庵为啥要叫芦雪庵——大观园中明明已经有一座庵堂栊翠庵了,芦雪庵和栊翠庵重名,其实很无厘头。

    而这座芦雪庵在全文中只出现过一回,就是“脂粉香娃割腥诞膻”——湘云宝玉等人竟然还拿了一块鹿肉去烤着吃,这就更明了这地界儿不可能是座庵堂了。

    再者双文的也对,那芦雪庵依山临水而建,是敞亮阔达的所在,更加不像是礼佛的庵堂这一类的地方。

    贾放觉得自己要投降了,他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双文身上。

    这时双文又仔细看了看卷轴,问:“三爷,你……这地方是不是该叫做‘芦雪广’?”

    来也奇,双文话音刚落,留白处那“非也”两字,便慢慢消失于纸面,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