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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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文一下子破了是“芦雪广”而不是“芦雪庵”, 那卷轴上的“非也”两个字便慢慢消失。

    双文瞪圆了眼愣着神,贾放则在一旁赞她:“双文,你果然见多识广。”

    他现在已经想通了, 确实应该是芦雪广而不是芦雪庵,后世人念到“芦雪庵”三个字的时候, 可能都是给某个抄本上的错别字给骗了。

    在古代汉语中, 卢雪广的“广”字, 与后世简化为“广”的“廣”不是同一个字。按照《文》, 古时的“广”字, 读“掩”字的发音, 是一个象形字, 只要看看字形本身就晓得,这就是一座建筑。

    古时这个“广”字其实是指傍岩架屋,对于依山临水的芦雪广来, 这种建筑形式也是符合其名字含义的。

    但是后世已经没有用“广”字称呼的建筑, 所以贾放也不可能想到“芦雪广”这个地名。

    至于为啥后世各个抄本都用上了“芦雪庵”这个名字, 可能是因为某个抄本的抄写者见到了“芦雪广”,下意识地认为“广”字应该是“廣”字,而后来再抄写的人又因为字形相近,抄成了“芦雪庵”,才让贾放闹出了之前那个让卷轴非常愤怒的“乌龙”。

    “双文,你还真是我的‘一字师’。”贾放诚心诚意地道谢。

    这时双文也终于明白过来, 惊喜地:“哎呀,我就是蒙了一回, 竟真的给我蒙对了?”

    *

    第二天,贾放便带人去大观园里勘察芦雪广的现状。芦雪广在沁芳溪的对岸,贾放带人穿过日前双文带人修好的那座折带朱栏板桥, 又绕着堤岸转了一大圈,终于来到了芦雪广所在的位置。

    很好找,因为这里有一大丛芦苇,冬天里万物凋零,唯有芦花胜雪。不知怎地,却仿佛给了这芦雪广带来了几许孤寂凄清的气质。

    贾放带着双文、工匠和几个工,来到芦雪广勘察建筑本身的状况。但出乎他的意料,芦雪广保存的情况相当不错。

    临水而建的几间房舍,就盖在河滩上,芦苇丛中。虽然年深日久,但是却没见有多少损坏。

    贾放第一件事是检查建筑结构,先去检查了地基是否稳固,得出结论那地基是建在河滩以下的实地上的,得甚是牢靠。然后他再去检查屋内的梁柱是否完好,刚一进屋,便发觉地面整体抬高了一截。

    贾放登时笑了,道:“早知道的话,早两天修好这里,就能让工们搬到这里来住。”

    几个工都不解其意,顺着贾放的指点过来一看,纷纷摸着头笑了——他们在芦雪广外发现了地炕的痕迹。看起来整座水边建筑的地面以下都安着地炕的烟道,也就是,这里整座房屋,都建在炕上。

    而大观园里之前建的那些简易活动房,因为天气太冷,无法住人,贾放才做主,让他们搬到荣府的仆人院里去挤着的。

    但在这芦雪广,将地炕一烧起来,多冷的天都不怕了。

    冬日里脚底暖炕一烘,或临水垂钓、或临风赏雪,滋味别提多妙了。

    贾放四下里检查过,把匠人和工们聚在一起,拍着手给他们鼓劲儿:“这是截至目前为止,最容易的一座建筑。”

    登时有人嘀咕:“最容易吗?上回那板桥已经够容易的了。”

    贾放“哈哈”一笑,道:“这难度越来越低你们反倒不乐意了?”

    大家一听,全都笑了起来。

    “我们的目标是——”

    贾放照例开始了工程项目开始之前的演讲,他到这里,顿了顿,工匠和工们就一起接口:“修旧如旧!”

    “对,”贾放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这次维修,既要维持原有建筑的外部形貌,但是也要保证建筑的功能符合使用者的需要……”

    这座芦雪广,从目前看来,结构没有出大问题,只是在局部细节上需要弥补,比如屋顶上的茅草需要更换,屋内土墙壁的墙纸需要重新贴过,竹制的牖窗显得陈旧了需要刷上一层清漆……当然最紧要的,是那地炕没有问题,不会漏烟,也不会哪里堵了。

    于是贾放一声令下,大家各自就位,开始忙碌。

    双文则在寒风中支了个画板,要把芦雪广的建筑形态先大致画下来,然后再把画板带回去,凭借记忆将细节一点点补充在画上。她的画技提高得非常快,连贾放都赞她将来的成就一准在自己之上。

    贾放则站在与双文不同的另一个方向,观赏这座建筑。

    他不得不在心中感慨,这座园子的设计者实在是太出色了。芦雪广这样一座纯粹的观景建筑,建筑本身与其背后的风景和环境融为一体,丝毫不显得突兀。屋子建得,但窗子却造得很大,通过视觉空间的改变让人忽略建筑本身的短处……后世造园术中强调的各种要点都在这里有所体现。

    这芦雪广更是一个让人心情舒畅,释放心灵的地方。正是在这里,贾府的年轻人们竟然偷弄了一块鹿肉出来烤,割腥啖膻,也是在同样的地方,他们作诗联句,文采风流。

    贾放想着想着……便觉得饿了。

    烤鹿肉……一想到这茬儿贾放更是有点儿把持不住,此情此景,不来点儿烧烤就太辜负了。

    他转身出了园门,向南去了贾赦院,找到贾赦。

    贾赦正在哄孩子,贾琏被他逗得格格直笑。见到贾放进来,贾赦连忙把娃放到一边,一脸的鸡贼与欣喜,凑上来问:“老三,有什么好事来找你大哥?”

    仿佛知道贾放一定是有好事来找他似的。

    贾放:……确实是好事。

    他问:“大哥,你听过一种叫做‘篦子’的东西吗?”

    贾赦:“篦子?”他做了个梳头的手势。这个时空女子们用的密齿梳子,好像也叫篦子。

    贾放赶紧摇头:“不是,是一种将铜铁织成网格,烤肉的时候架在木炭上的物件……”

    贾赦看着贾放的眼光登时有些趣味了:“烤肉?……”

    贾放心道:对,我确实是个吃货——

    他在贾赦屋里看了看,刚好看见碧纱橱后头放了一个熏笼,他马上指着:“跟这个有点儿像,但是网格比这个密,底下也是放着炭盆。烤肉的时候就把肉片铺在篦子上,底下的炭火慢慢地烤,上面的烤肉就滋滋地响,烤出来的油就透过篦子,慢慢地往下滴……”

    贾赦:“停,别了!”这是想馋死个谁?

    “大哥知道了,大哥现在就叫人去问,准备几个出来,咱兄弟先试一试,要是好,在‘楼’那边也可以试起来。”

    贾放原本就想过,贾赦那家“楼火锅”天气热的时候也可以兼营烧烤,但是天冷的时候兼营烤肉也不妨碍呀。

    于是贾放点了头,贾赦得了这个主意,美得什么似的便去张罗。而贾放则从贾赦身边叫了个懂厨艺的管事过来,一样样地讲,肉宜切到多厚,事先应当如何腌制,所有的炭都需要烧旺,切切不可有“闷烧”的炭之类……事无巨细。

    但他本来也就是个事无巨细的性子,现在府里的管事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贾放完,贾赦拍胸脯他一定会尽快准备好。贾赦又探头到屋外望望,:“去年冬天到现在还没下过雪,许是这两天能下一场。到时候大哥与你,围炉赏雪吃肉!”

    贾放就在等他这话,当下美滋滋地作别贾赦,回到自己的院中,谁知一推门,发现贾代善正坐在他的正院里,正饶有兴致地翻看着画架上的各种画作——这些画,有些是双文画的,有些是贾放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关于大观园里已经完成的建筑。

    所幸卷轴尚且放得好好的,没有被贾代善发现。

    贾放赶紧叫爹。贾代善登时笑道:“我原本以为你是个完全不着急的,现在看来,你还挺用心?慢工出细活——好,好!”

    贾放:……这是?来皇帝巡园的事?

    贾代善伸手指弹了弹画板上夹着的厚厚一沓画儿,道:“看了这个,为父就放心了。”

    “将来圣上巡园,不是想看你建得多快,已经建成了多少,而是想看你有多用心。”贾代善交待。

    贾放表示感谢老爹的提点,他对待自己的本专业一向非常用心,绝不会稍有糊弄。

    “只不过,为父还是想提点你一句,圣上来时,你一定要有一件,能让他眼前一亮的,让他能一眼就看出你的精心巧思的——”贾代善这是在将他过来人的切身经验传授贾放了。

    贾放已经大致有了个构思,但见到贾代善这样郑重其事地把事情出来,他便也坚定了原来的想法。

    “也没什么好再交代你的了。”贾代善,“你按自己的步调来,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即便圣驾突然驾临,你也不需要惊慌。”

    贾放:最喜欢听这种指导了。

    临走时贾代善倒是问起一句:“园中有没有修出可以吃饭的地方?我担心圣上巡园不一定只是他一个人来,其他你那些熟人都可能会过来……”

    贾放:……熟人?难道父亲的是太子、三皇子、四皇子这些人?

    不过他马上想起了今天刚刚动手开始重建的芦雪广,连忙点头:“有的,有可以吃饭的地方……”

    贾代善听了便好,“反正圣驾即使巡园也会提前一两天给个信儿,到时总有时间准备。”他拍拍贾放的肩膀,“到时许是会安排让御厨房把吃食送进去。你留神安排些灶火,可以把吃食热一热的。”

    贾放心想,如果贾赦那边的烤肉炉子可以准备出来,连这其实也是不必的。

    实话,他对皇帝本人亲来视察这事儿一点也不紧张,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但如果能在合适的天时,合适的地点,凑齐一拨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赏景吃一顿舒心的烤肉,他恐怕会是最积极热心的。

    *

    如今工们住在园外,大观园晚上不住人。贾放傍晚照例在园中巡视一圈,完成安全检查之后出园。

    结果他在潇湘馆门前见到了贾珍。

    “珍哥儿,”贾放没有多想,“怎么来了?”

    贾珍冲贾放微笑:“这几天在家待着有些闷了,到这园子里逛逛。”

    贾放听了宁府的事,上次“铜锅泄密”事件发生之后,宁府明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不久在外修道的贾敬被招回宁府之中,贾代化的意思:老子有责任管教儿子,所以我有责任把你叫回来,你也有责任把你儿子教起来。

    贾敬没办法,只得答应了。但是他教儿子的方法也非常奇葩,就是教贾珍修道,是修道可以清心寡欲。

    于是贾珍就惨了,再没机会和房里那些丫鬟们厮混,而是每天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老子坐。贾放听过宁府那边传出来的抱怨:贾珍是,连腰都快坐断了。

    因此贾放心想:也确实需要出来放放风。

    只不过最近两日,听贾敬正月十五又去了城外道观醮,一时顾不上管教贾珍,也是有的。

    但贾放对眼前这个家伙很不放心,直觉只要贾珍出现就没好事。因此贾放淡淡地笑着:“珍哥儿,这园子马上就要下锁了。现在天黑得早,园子里黑咕隆咚也没啥可看的,不如我陪你一道出去,等明儿一早你来,我也为你解一番园中的景致可好?”

    贾珍年纪比贾放还大点儿,这时被贾放当晚辈称呼,脸上透着十分尴尬,但也只能遵从,冲贾放:“放叔的,珍儿铭记。珍儿这就陪放叔一起出园子去。”

    两人一道出了园子。贾放当着他的面子给大观园的园门下了锁,两人分别,贾放自回他的院,贾珍则立在原地,将大观园的园门看了又看。

    *

    宁国府,夜深人静时。大观园园门旁,原本是园丁进出的那个门跟前,幽幽地亮起一盏灯。

    真冷啊!

    提着灯的人搓搓手,使劲跺了跺脚,又赶紧回头张望,见四下里无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上前,掏出钥匙,把那座园丁进出的门开,溜进大观园里,虚掩上那门。

    他循着道路,直奔大观园中的潇湘馆。在那里将院门轻轻一推,院门竟应手而开。

    那人心中窃喜,心想贾放啊贾放,你只道是将园门锁住了,里面的院子便高枕无忧了?

    他提灯进了院子,忽然一阵北风卷过,潇湘馆前面的竹子簌簌作响,响声中似乎有人在叹息。那人登时吓得脸色苍白,赶紧带上门,提着灯笼,只管往潇湘馆里去。

    进入潇湘馆的藏书室,来人提高了手中的灯笼,将面前整面墙上的巨型书架照亮。书架上依旧排着密密麻麻的书籍,厚薄不一,书脊上也没有文字,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书本。

    他来到这书架面前,就想起上次在这里“受辱”的情形——荣府的二叔和姑姑,都能选到心仪的书本,偏生他却抽到一本相当不堪的画册子。

    来人正是贾珍,老实话他上次拿到册子之后确实窃喜了一阵,甚至还带回去同房里人一道赏玩过。但是事后想想,他还是觉得这挺侮辱人的。

    因此这回他自告奋勇,要从这潇湘馆中带一些“书本”出去。

    贾珍从怀里掏出一张包袱皮,铺在地上,将灯笼支在一旁,自己伸手,从面前架上横抱下大约二十几本,厚厚一大叠线装的书本,往包袱皮里一搁。那架上登时空出一大排。

    贾珍将这些书本磊在包袱皮里,伸手抓起一本,想要翻开扉页,看看是什么样的书籍。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架上的情形,贾珍整个人顿时凝固一般,顿在原地,久久不敢动弹。

    他刚刚抽出了一大排书籍,架上空出了一大片。

    可是现在——那空出的一排已经完全不见了,整幅书架依旧装得满满当当,容不下半点空隙。

    这真不是……有鬼吗?

    潇湘馆外寒风又起,风声混杂着竹叶簌簌响动,声音越发恐怖。

    贾珍觉得自己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过了好久,他才一点一点地低下头,看见包袱皮里磊着的书本——那些书本还在,二十几本,摞着好高。

    贾珍突然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起身,飞快地把那包袱扎起,提在手里,另一只手飞快地提了灯笼,急急匆匆出了潇湘馆院门。

    这时天已经有点蒙蒙亮了,眼前凄清的一大片竹林已经清晰地出现在贾珍面前。

    忽然一阵风着旋儿吹过,“噗”的一声,贾珍手里的灯笼就灭了。贾珍愈发心慌,拼了命地从潇湘馆跟前跑出去,一直奔到大观园那座园丁出入的园门之外,方才觉得四肢酸软,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但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就要做到底,何况报偿还很丰厚。

    贾珍将灯笼丢在一边,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钥匙,把园丁出入的那座门重新锁上。他做这一件事就费了比平时多两三倍的功夫。

    好不容易把这门锁上,贾珍掂掂手里的包袱,刚要转身,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珍儿!”

    贾珍心头发凉,没奈何只能慢慢转身,面向背后的人,招呼道:“祖父!”

    他定定神,装出一副没啥事的模样,殷勤地问:“祖父,您这么早来这里做什么?”

    贾代化盯着他看了半晌,道:“早起……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