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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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 这武元县的鱼鳞册,当年确实是在县衙的一场大火之中被烧毁了。但是刘家手里,也确实还藏有一份私下抄写的鱼鳞册, 甚至这是一份“进阶版”的鱼鳞册。

    “进阶版”意味着这份鱼鳞册比原本县衙中的鱼鳞册内容还要详细周全。鱼鳞册中,包括了所有大户们私下开垦出, 但是从未在官府登记的“隐田”, 也包括由多田的大户耕种, 但是却将田地诡称属于他人的“诡寄”。

    就靠着这一本鱼鳞册, 刘家在武元县“包征”多年, 既是武元县粮户的庇护伞, 又是人人惧怕厌恶的对象。“隐田”与“诡寄”, 在刘家面前无所遁形,想要借此获利,必须将刘家“喂饱”给予好处。

    户人家但凡有些见识的, 也恨这刘家日常欺压户, 鱼肉乡里——毕竟这武元县一县的粮赋都有定数, 大户们不缴,这些赋税就全摊到了自耕农的头上。因此武元百姓有一句话,叫做“赵如虎,刘如猫,武元县里舐人膏”。刘指刘士林、刘名化为代表的刘家,而“如虎”的赵家则是指本县衙役班头赵自来出身的赵家。

    赵刘两家, 把持武元多年,寻常县官都奈何他们不得。直到这一次, 赵家吃了没有文化的亏。一出的“文凭”考试,先把赵家掀下了马。

    而刘家则凭借着族里的“人才”和手中那本鱼鳞册,依旧稳稳地掌控着武元县钱粮的大权。

    刘立兴却不懂了, 问叔祖:“叔爷爷,这不明明有鱼鳞册吗,为啥还要丈田?”

    刘名化道:“贾大人与袁大人想要了解武元田地的实情,在没有鱼鳞册的情形之下,就只有唯一一个法子——丈田。”

    “然而那个贾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却是从京里来的,他手里没多少人,发动全县百姓重新丈量全县的土地根本没有可能,只好把这事交给我刘家。”

    刘立兴依旧不懂:“叔爷爷,不就是丈田吗?这能要得了多少人多少功夫?”

    刘名化冷笑一声:“要多少人多少功夫?——这么吧,隔壁桃源寨,五千人口两千多余丁,如果这两千余丁全部过来武元帮忙丈田,要两个月。如果只得咱们县衙里这些书吏衙役,全部派出去丈田,丈完这武元县要两年。”

    “所以贾大人还是年轻,见识短浅,”刘名化到这里多少有点儿得意,“他责我没有鱼鳞册,盲征瞎缴,我就顺水推舟答应帮他丈田。”

    “他哪里想得到,这正是送了一笔天大的横财给我刘家。”刘名化终于按捺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

    叔祖的这些,刘立兴根本就不信:贾三爷见识短浅,那桃源寨只得五千人,怎地就眼见着人家盖房子盖厂,原本没什么钱的土著和移民都肉眼可见地富起来的?

    因此刘立兴觉得,贾放把这丈田的事交给刘家——一定是故意的。

    “你等着看吧,”刘名化依旧难掩得意,“回头等丈田的消息一放出去,咱们刘家的门槛,怕是就要被县里的粮户踏平了。”

    他掂一掂手里的鱼鳞册,笑道:“而这本鱼鳞册,让他们的田地无所遁形,还不是任咱们搓扁揉圆?”

    刘立兴是个聪明人,这时听叔祖一,已经全明白了:刘家原本声称没有鱼鳞册,实际上却对全县的土地了如指掌。这时贾放点头让刘家主持丈田,那些大户们为了不受损失,只有来求刘家,给刘家足够好处,就可以决定他们在新的“鱼鳞册”上占了多少田。

    给刘家的好处越多,往后交的田赋越少;而那些蓬门户,等闲上不了刘家门的,大户们少交的田赋就都摊在他们头上。

    这……这难道不正是以职务之便谋取私利?

    刘立兴顿时想起父亲去后,随新寡的母亲上刘氏宗族来拜见族长。当时他见到一名前来拜会刘家的客人,这人满脸堆笑地一直退到刘家门外,等到刘家大门一关上,那笑容就倏忽消失,然后狠狠地冲刘家门板上吐一口吐沫。那人得知刘立兴也姓刘之后,便也骂一句“崽子”,这才离开。

    刘家看着高门大户,实际在乡里之间名声极坏,旁人耻于与刘家为伍。

    刘立兴又想起早先贾放在县衙的新吏员“宣誓”之后,曾经单独对他们这些新入衙门当差的年轻人讲话。

    当时贾放曾:“我知道你们多因族中的安排,来到这武元县衙里当差。但在武元县里当县吏,已经与以往大有不同了。你们是通过自己的本事,拿到文凭,又是由朝廷正式任命的基层公职人员,朝廷给你们发放俸禄,足够让你们全家都过上好日子,你们理应为自己感到骄傲……但如果你们只顾着维护你们族中之利,那么对不住,这些以后就都没有了。”

    “想一想,为了你们各自族中的那些人,值得牺牲这份前程吗?”

    刘立兴登时陷入沉思,良久才听见刘名化在唤自己:“立兴,立兴……在想什么?”

    刘立兴猛地醒悟,赶紧垂手道:“叔祖,要侄孙做什么,请您吩咐。”

    刘名化刚刚一脸兴奋地交代过,就遇上了这个无动于衷的侄孙,兴兴头上被浇了一腔的冷水,终于又恢复了冷漠脸,轻轻一摆下巴,道:“罢了,你先去准备准备吧!等具体开始丈田了,我再叫你。”

    刘立兴一去,刘士林从刘家祠堂后头转了出来。

    见到刘士林,刘名化也赶紧行一礼:“士林叔,您老怎么来了。”

    刘士林眯着眼望着刘立兴离去的背影,缓缓地道:“你将这子拉进此事,有些太草率了。”

    刘名化连忙道:“但此事必须要把他拉进来,否则侄儿在县衙里独木难支。”

    刘士林闻言咳嗽了两声,终于了声:“罢了……听他又个寡母,还有个妹?”

    刘名化应是,刘士林便道:“你那口子是不是挺能会道的,去,去把立兴的老娘和妹妹,都接到你家里住。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紧了,不要让她们有离开的机会。”

    刘名化知道厉害,躬身道:“侄儿这就去办。”

    “还有,赵家现在如何了?”刘士林问。

    刘名化向来对那粗俗无礼、只晓得带着一帮衙役横行乡里的赵家没有好感,这时更带了几分幸灾乐祸,道:“赵家这次大伤元气,赵老爷子正闷在家里生闷气。”

    刘士林却道:“这次丈田,对赵家客气一些,能给好处尽量给,而且要让赵家知道。”

    刘名化惊讶了,张大嘴没出话来。

    刘士林继续:“必要时给赵老爷子捎句话,就刘家和赵家是站在一起的。”

    刘名化知道这个叔叔是族里最有远见的人物,这时恐怕是想到了什么可能的状况,现在正在埋先手呢。他连忙点头应是,然后再与刘士林商量了几句,看该如何安排此次丈田的事。

    *

    贾放却已经不在武元县了,他回到桃源寨,除了主持办公楼的兴建之外,另有一件事要问桃源村的陶村长。

    “我听三十年前此地曾经有过匪患?”

    陶村长一听见这个,就鸡啄米似地点头:“三爷真是神机妙算,什么都知道。”

    贾放:……

    话,近来陶村长成日和新移民的四个村长混在一处,也难免被传染了一些言语奉承的习惯,贾放心想,这个风气可不咋好。

    谁知陶村长却振振有词:“三十年前,贾三爷还没出生,连这都知道,可不是神机妙算吗?”

    贾放更加无语,只能引导陶村长回忆:“当时是怎么回事?匪徒有多少人?有官军来缴吗?”

    陶村长便掰着手指头道:“三爷,其实那时不是匪,是七洞十三寨的叛乱。这七洞十三寨的‘十三寨’,咱们桃源寨也被凑数算进去了,算是其中一寨。但那时咱们真没多少人,只有九百多人口,当时又没有这许多往山外去的路,咱们只管缩在自己的地盘上……”

    “七洞十三寨?”贾放身为平南节度使,多少被科普了一点南方地区的行政区划概念。在这里汉人居住的地区,都以州县作为行政管理的组织单位;但是非汉人聚居的区域,则多数以洞、寨冠名,这就是桃源寨为什么叫了桃源寨。

    洞有洞主,寨有寨主,多为百姓自行推举的自治领袖。这些洞主与寨主,理论上受各州县官员节制,算是这些州县的属民。

    他还记得刚到武元县城的时候,好像还听七洞十三寨的叛军还曾经围过武元县城,围困长达半年之久。

    贾放又问:“你可知当时那七洞十三寨为啥反叛?”

    陶村长一苦脸:“因为盐呗!当时那盐税收的,咱们一村子,辛辛苦苦地种一年的地,都换不来一罐子盐……而且当时不像现在有酸汤子,当时没有盐,就是再好的饭菜也吃不下去。就有人了七洞十三寨的旗号反叛了。”

    “那为啥我却听是匪患?”

    陶村长继续:“那是因为反叛了大半年之后,朝廷的平南大营招安了为首的一洞一寨,承诺给他们足够的盐,然后掉转头就去其他的寨子。他们自然不肯再提七洞十三寨反叛的事,只其他几个洞几个寨都是山匪。”

    贾放心想:也确实如此,叛军与匪徒,其实没有多大区别。尤其在这样的资源匮乏地区,叛军与匪徒,都是以劫掠资源为目的。

    当时平南大营竟然耗费了大半年的时间,采取了内部分化瓦解叛军的手段,才把这七洞十三寨的反叛给平息了,也不晓得是不是平南营的兵力不行。

    贾放想起了他这个“节度使”,其实还能节制平南大营,大营里几个将官前一阵子也已经来拜见过贾放了。但是平南大营的实力到底如何,贾放还是没概念。

    “那么这三十年间,这南方地界上都风平浪静吗?”贾放问。

    “这怎么可能?”陶村长抱怨道,“每过个几年,这山里便会闹一次山匪。山匪来时,便是见粮就抢,见东西就抢,见女人就抢。”

    “只不过以前咱们桃源村太穷,实在没什么可抢的。这山匪都不乐意来。”陶村长一时不知该自卑好,还是得意好,“后来向大人来了,更加指点了咱们该如何保命防身。”

    贾放一挑眉,没想到竟然听到了这个名字——这是他的……外公。

    “向大人指点咱,与周边几个寨子多点交好,如果听到有山匪出没的消息,就给咱们递个信儿。咱们后山上有个洞,事先把粮食和水全都储在那里,一旦见势不妙,立即藏到那山洞里。留在村子里的就统统不要了,但村里也实在是没啥值钱的东西。”

    “是吗?”贾放听了觉得很有兴趣,桃源村竟然采取这样坚壁清野的策略,山匪劫掠,也是一个讲求投入与产出的过程,费那般力气却抢不到,久而久之,桃源村自然就不在山匪的清单上了。

    “走!”贾放连忙拉上陶村长,“带我去看看那山洞去。”

    陶村长也没想到贾放会走就走,赶紧又叫上了村里的两个青壮,带上了火把,一起抄了道往桃源村后走去。

    陶村长一路走一路,“老实话,近十年来,山匪都不怎么到咱们桃源村来了。尤其近四五年,根本没到咱这附近来。因此这山洞,也已经好多年没用过了。”

    贾放一边听陶村长话,一边在杂草长到半人高的径之中穿行。他默默地想,桃源寨这两年已经今非昔比,如果真有山匪这么一股势力,肯定不会坐视这么一块肥肉,在嘴边变得越来越肥的。

    陶村长还没忘了补充一句:“不过,上回山崩,这边的山洞有没有影响还没人来看过。不知有没有受损。”

    一行人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老村长拨开一大片杂草,路的尽头便露出一个洞口。老村长先举着火把伸进洞口,在里面照了一照,等了片刻,才回头对贾放:“三爷请随我来。”

    老村长头,贾放走在中间,他身后还有两个桃源村的青壮殿后,顿时再无后顾之忧,只管观察洞中的景象。

    开头一段,四个人在一道极其狭窄的山腹隧洞中行走。贾放见到前面陶村长的火把燃烧得旺旺的,自己也没有任何呼吸不畅的感觉,知道这个山洞里面的空间应当很大,而且与外界相通,不至于出现氧气不足的情况。

    这一段径,几乎让他想起稻香村里的缩地鞭。同样是走了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巨大而幽深的空间——果然如老村长所言,这是一个巨大的山中洞穴。凭借一行人手中所持火把的光线,根本看不见洞穴的全貌。

    贾放但见身边的石壁上垂下一枚又一枚倒挂的钟乳石柱,心知这又是一个在喀斯特地貌下十分常见的巨型溶洞。

    “这个洞,当初容下全村是绰绰有余,还能屯上将近一年左右的粮食,如果现在咱们整个寨子五千来人……”

    陶村长一边一边向前走,突然,他脚下响起了水声。他整个人也惊愕地立定了,举起手中的火把照向地面,这才发现,这洞中不知何时竟形成了一洼积水。平静的水面此时漾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纹,而映在水面上陶村长的倒影也随着这波纹一圈一圈地晃动着。

    原来,多日未至,这山洞里竟然积起了一汪水。看起来像是“王屋与太行”这两座山崩塌时,堵住了青坊河,堆起了青坊湖,导致附近一带的地下水水位跟着上升,于是这山洞里也积了水。

    陶村长登时一哑,心想原本这山洞要容纳四五千人也是绰绰有余的,但现在看来怕是不成了。

    谁知贾放突然伸出手,用力击掌,便拍出“空空”的击掌声,比寻常掌声更要响亮几分,在这巨大空间里登时引起嗡嗡嗡的回响。

    贾放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道:“地方够大!”

    他参加过一次音乐厅的设计和建筑,专门听过声学和建筑学的双料专家讲解过建筑与声音传播的关系,此刻他听见回声便大致能估算整个空间的大。

    他问陶村长:“原本这洞里都是平地吗?”

    陶村长惶惑地:“是的,都是干干的平地,还能堆粮食。”老村长也没想到,多日不来,这里的地面竟然就积水了。

    贾放便对身旁一名青年:“你把手中的火把朝那个方向掷出去。”

    他指向整个空间最深远最空旷的方向。那名年轻人依言奋力将手中的火把掷出。

    只见那枚火把在黑暗中划过一道优美而明亮的火线,随即落在干燥的地面上,继续熊熊地燃烧着。

    只见这座大溶洞里,中间高,四周低洼,积了一圈积水,但是中间还是一大片干燥的平地,暂时容纳两三千妇孺是完全足够的。但若桃源寨五千人要在此生活一阵,难度会比较大。

    贾放对此表示满意:“可以了——作为紧急情况下的安全屋是完全够用了。现在咱们有五千人了,我又能节制平南大营,再也不至于教大家再像从前一样,躲避匪患得躲一年之久。”

    贾放的话显然给了陶村长不的安慰,但是他老人家依旧稍露出担忧与迟疑之色,怯怯地道:“贾三爷,老夫听,这山里的匪患,其实一直在,而且是……是有些人养着的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