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贾放也很吃惊。他看见百工坊给他的那二十名工正用大观园内的铜轨运进来一车又一车的货物。
他随手从一个工手中接过照明用的火把, 举在手中,照了照面前的车驾,只见上面罩着厚厚的油毡布, 将油毡揭开,车厢里装着的是全都是箭矢, 用牛筋扎成一捆捆, 堆放得整整齐齐。这样一车, 就是成千上万枝箭。
贾放“啊”了一声, 又举着火把去看另一辆车, 只见那车中装着一箱一箱的, 全是刀刃锃亮闪烁的长刀与短刃。
他翻了翻, 又翻到后头一车上装着满满一车的皮质软甲;再等等,又从园门外运来一车的盾牌,盾牌之后, 竟又是箭——
水宪这是要凭一己之力, 将他的桃源寨全副武装起来。
贾放心想:这该如何感谢才好?
水宪现在就立在贾放身后, 离他三尺远,不晓得是不是依旧嫌弃他身上的味道。但是水宪却在贾放背后声:“以后千万不要再这样了,你迟迟不出现,我即便想要帮你也无从帮起,在京中空自心急如焚,这滋味……”
贾放凭空想象, 将心比心,水宪早先的心情, 他终于能体会一二。
“早先听南方起山匪,我便知道一定是冲着你去的……土地田亩之事,一亩地多年出产, 加上粮赋便更是千百钱——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越是做得有声有色,就越是招人记恨,不把你赶出南方十州决不罢休。”
“我知道你视桃源寨为根基,绝不肯轻易放弃。明知有山匪来袭,你也一定会在那里留守。所以我才如此……如此担心!”
也不知是不是早先被贾放所刺激了一回,此刻水宪的话比他平时多了十倍,也直白了十倍。
“平南大营也不能是无可依靠,只是毕竟他们要守御国境,但凡寸土有失,你在南方的前程便不用再谈。你在南方的封地,便也没有意义。”
“平南大营一旦不能分兵给你,你必定会想,至少还可以纠集乡勇防御,对方不就是山匪么?但是事实会证明,对方并不是山匪,而是装备精良的私兵。而你从平南大营根本就得不到有效的支援……两边相遇交锋,你的人只能节节败退,而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苦下的基业,由着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支使着粗鄙不堪、什么都不懂的匪徒一一毁去……”
贾放必须承认,当他看见“锦花”上空腾起黑烟,得知他们辛苦设计建造出来的水力纺织机被付之一炬的时候,心里就是那样的感受:
科技的进步是脆弱的,这点的进步在野蛮的暴力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只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你竟然做了三个、三个‘臭弹’。”水宪已经听贾放描述了他命人炸掉三座沼气池的“壮举”。虽然对这“臭弹”的气味敬谢不敏,但是水宪对于贾放的“急中生智”还是极为赞赏。
“这一下你已尽最大可能震慑对方,如果对方只是山匪,应该这辈子再也不敢到你的地盘上来了。”水宪继续分析。
“但问题是,对方绝不会只是山匪,你给他们带来的迎头痛击,只是会令他们暂时退却。用不了多少时候对方便会卷土重来,而且下一次,恐怕就不是股势力的试探,而是会大举压上。你对方总共有多少兵力来着?”
贾放:“七千还是八千……”
水宪听见这个,紧紧皱起了眉头:“这个数字也已经超出了一般乡宦可能蓄养的水平了。”
“这些暂且不论,这次你好歹赢得了一些休整的时间。等多抵御一阵便是一阵,等到平南大营其他地方的兵力调来之时,你的人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水宪最后:“只不过军需这种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向我开口。”
其实贾放也正纳闷:水宪经商,而且据是避开了盐铁这一类的“敏感”行业——他从哪里弄到的这么多军需,难道他……
“今日你送来的这些,已经够我的人支持一阵子了,着实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贾放先谢过水宪,“但这毕竟是京里……”
这相当于是北静王府和荣国府这两个地方在交换武器储备。好在现在是深夜,宁荣后街那里又有贾放的父亲和伯父这两位亲自把持,不至于走漏消息。可是万一被人撞破,在京里蓄养私兵、偷运武器的罪名,是谁也扛不起的。
于是贾放真诚地对水宪:“往后不需要你再这般冒险,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出办法来的。”
水宪一怔,点点头道:“好,我信你。”
*
当夜,贾放把所有水宪送来的军需都送到了稻香村的院里,然后与水宪、荣宁二公商议了一番南面的军情。贾代善贾代化都同意水宪的判断,但之后应当如何,即便是贾代善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也再难提出什么绝妙的建议。各人都认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即应变。
贾代善贾代化这两位对于水宪的夜间来访十分吃惊,但是水宪早先在贾政身涉科举弊案的时候表达了足够的善意,此刻又是对贾放紧急施以援手,宁荣二公都实在不好什么。
只有在水宪离开的时候,贾代善似乎看出了一点端倪,盯着贾放看了很久,欲言又止。
水宪离开之后,贾放总算捞到了一点时间稍事休息。他已经连轴转了好几天,一合眼就睡死过去——但是心里有事,便也很难睡踏实,没过多久,贾放便从噩梦中猛地惊醒:他梦见山匪一下子都变成了骑兵,在他的桃源寨里纵横来去,任意践踏,肆无忌惮。
于是贾放哪里能够安枕,他到底还是在天色将明之前赶回了桃源寨。
水宪送来的所有军需,已经全都“搬运”过来,堆放在贤良祠之内。贾放将贤良祠的门推开了一条细缝,细听外面的动静。
只听有脚步声霍霍地过来,有个粗豪的声音问:“探子已经确认山匪都撤出去了吗?”
贾放一喜,那个粗豪的声音不是旁人,是他稽查队的队长之一,赵五光。
“确认了!”回答的人是王二郎,“原本他们驻扎的那个村子已经撤空了。看来这次是真的撤走了。”
“那就好!”赵五光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道,“兄弟们都一宿没合眼了,待会儿将寨子里清理完,就让大家回去好好歇歇去——”
王二郎却:“得先找到贾三爷的踪迹才行。昨儿最后一个见到他人的,应该是桂教员吧。”
赵五光却对贾放莫名地充满信心:“贾三爷是吉人自有天相,要我,他一定是求神明保佑,给我们桃源寨多赐点儿好东西,别再像今次似的,那几个猎户兄弟最后都把箭都射光了,一枚都不剩——”
赵五光话音还未落,贾放将贤良祠的大门开,然后对两个稽查队长:“去叫人,就神明赐下了军需,赶紧搬出来,放到妥当的地方去。”
他接话的时机极其巧,以至于赵五光和王二郎两个呆若木鸡地站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去叫人。
不一会儿,桃源寨的乡民们便聚在了贤良祠跟前。他们望着从贤良祠中抬出来的各种军需,一个个都傻了眼。
“老天爷!”一个猎户看见了捆成一束一束的羽箭,惊叫了一声,扑上去却又不敢触碰,“这比我们自己制的箭好太多了!”
这些羽箭,箭身平直,箭簇尖锐,尾羽挺刮,用手指轻划,那尾羽能发出飒飒的响声。
随羽箭送来的还有几十张硬弓,有人试着拉了拉,赶紧招呼同伴:“看这弓,这拉满了能射出一百五十步吧?”
旁边有人掂了掂,笑道:“谁的,我看至少有两百步开外。”
这些硬弓和羽箭,比猎户们自己的工具要好上太多,再加上他们的准头——那简直是要无敌啊!
而赵五光此刻则非常没出息地左手抱着一副软甲,右手拎着一枚盾牌,一脸陶醉的模样,道:“不愧是老天爷赐给咱们的东西,竟好成这样!”
也不能怪他们这些山里汉子、寻常乡民眼皮子浅。早先桃源寨的人捡到山匪们丢下的兵器装备,已经觉得好得不行。现在见了京里送来的上好货色,怎能不叫他们欣喜异常。
登时王二郎叹道:“若是能早一天送来就好了!”
贾放在一旁听见,心里也感慨:若是早一天送来,他可能就不需要动那三座沼气池了——导致寨子里最大的三座公共厕所都必须暂停使用,而且走到哪儿似乎都留有那股子令人难以忘怀的气味。
贾放只能解释:“这定然是上天见到你们展现了众志成城、抗击山匪的决心与意志,这才赐下这许多装备。这次山匪撤去,恐怕也只是缓兵之计,日后保不齐会卷土重来。等到他们再来桃源寨的时候,就让他们尝尝这些兵刃的厉害!”
他把话到这份上,王二郎、赵五光等人一起点头:“可不是么,天上的神仙也得看到咱勇敢果断,面对山匪丝毫不惧,才能把这样好的东西赐给咱们那!”
可是王二郎依旧很有些遗憾:“如果早一天送来,咱们的损失就不会这么大!”
贾放大惊失色:“这么大的损失?咱们是……受了什么样的损失,有多少伤亡?”
昨天和山匪的第一次遭遇战,自从山匪攻破青坊桥的那一刻,他就一直站在这贤良祠附近,居高临下地观战。
据他所知,比较重大的损失是,山匪们放了一把火烧毁了锦花纺织厂,糖坊不知道是否也受了波及。另外就是点爆了三座沼气池,连带损失了寨子里的三座公共厕所。
如果还有他不知道的损失……是不是有乡民在战斗中受伤,甚至伤重不治?
贾放最怕的就是这个,他是一个受现代社会人文熏陶影响很大的年轻人,如果桃源寨有人在这场战斗中战死,或是间接因此而身亡,他会倍感自责,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行动,想办法筹措军需,尽最大可能挽救这些生命。
谁知王二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是这个。”
“贾三爷,您去看了就知道!”
周围桃源寨乡民的情绪也不大高,他们簇拥着贾放离开贤良祠,来到桃源寨中,心翼翼地绕过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沼气池,走向“桃源——武元”车站。
贾放面对眼前的景象,茫然站在那里,竟有片刻功夫他明明张着嘴,却一个字都不出来。
紧接着是愤怒,他瞬间想和身边的乡民们一样,用最粗俗的言语表达自己的愤怒,诅咒那些损人不利己的山匪——活该他们这辈子都只能做山匪,随时等待着被剿灭的命运!
贾放眼前,从桃源通往武元的那座木轨,此刻全程袅袅地冒着青烟。用铁木做成的轨道此刻已经完全被烧成了木炭,酥软如齑粉一般,伸脚轻轻一踩便是一脚的黑灰。
山匪竟然放火烧了他们的木轨!
“这铁木并不易燃,如何……如何……”贾放又是气,又是恨,从牙缝里挤出这个问题。
旁边王二郎黯然地答道:“山匪昨晚撤走的时候大约是不甘心,可能也是为了给同伴指引路线,所以给咱们的木轨上淋了桐油,一把火点燃了,兄弟们再想扑救时已经来不及了……”
王二郎的估计是,山匪们原本就随身携带了桐油,算在劫掠之后点了桃源寨的民居——这是他们一向的手段,攻占一座村寨之后大肆抢掠,然后一把火烧成焦土。
但是这些山匪们昨天没能在桃源寨占到什么便宜,遭遇“臭弹”袭击之后损失了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手,然后便遭到游击队似的乡民们不断的骚扰,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因此在夜幕降临之后,股山匪们准备撤向桃源县。
他们带着桐油也嫌累赘,将木轨点着之后,正好也可以给落单的同伴指引方向。于是,这些山匪便把这条极其重要的,往来桃源与武元之间的轨道,放了一把火烧成了焦炭。
他们根本不明白铺在地面上的这两段木头是做什么的,为桃源和武元两地的人们提供了多少便利,他们只是顺手、顺带手,就给烧了。
文明遇上野蛮人,是不是真的就这么不堪一击?
贾放被生生地气笑了。
“烧得好,烧得妙!”贾放突然仰天一声大喊!
以至于他周围王二郎和赵五光都吓坏了,以为他们的贾三爷看到眼前的情形被气傻了。
谁知贾放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来回走了两步,突然对面前的乡民们:“大家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坏事——这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机会审视自己。”
审视桃源寨,哪里做得不好,哪里是短板与弱项。他和整座桃源寨,是该好好做一个总结了。
“这事实告诉我们,我们远没有强大到足够抵御强大的对手。我们花了很大的代价,暂时赶走了一股山匪,谁知他们临走时随手给我们放一把火,就能让我们蒙受巨大的损失。”
“当然老实话,这木轨我早看不过眼,我早就想更新换代,升级成为铜轨、铁轨了——只是我一时惰性使然,我想,这木轨不是也用得也挺好——”
桃源寨的人们一时都听住了,他们不晓得“更新换代”,不晓得“升级”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听得懂铜轨、铁轨——换成这两样材料,那山匪手中的桐油和火把,哪里还奈何得了他们的轨道?
“还有这寨子也是,我早知这一带曾有山匪活动,但我想,反正我们有应急用的山洞,这寨子日常要接待四方来的乡民,与他们往来交流,忙着建各种防卫措施又有什么必要?”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对手永远都不会让着我们。山匪们不会因为咱们的轨道修得好,咱们的纺织机设计巧妙,可夺造化之功,就留一手放一马,他们只是想把任何已经取得的成就付之一炬,全部破坏而已。”
历史上也不乏这样的黑暗时刻,曾经处于最富裕与最先进的文明国家,一样被崇尚武力的游牧民族踏平踩遍,后来者只能五内俱焚地回顾这段经历,空自叹息,而全无一点办法。
“所以,从今日起,我们要迅速成长,要变得强大,强大到任何对手在我们面前都只有心甘情愿地拜服,而没有办法对我们造成任何一点实质性的伤害。”
“我贾放在此对天立誓。往后,这桃源寨会是整个南方最先进最强大的城市,绝不会再给旁人半点机会,让人占得半点便宜去!”
贾放正着,桂遐学还有几个书院的教员听到消息一起赶来。桂遐学听见贾放的这番豪言壮语,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用欣赏不已的眼光重新审视与量贾放,嘴角扬起,露出十分开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