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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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源寨事后盘点所有的损失, 主要就是“锦花纺织厂”,连厂房带机械全都烧光光,连旁边的糖坊都受到了波及;

    其次就是那两条木轨, 被山匪们放了火当做夜间指引方向的导向轨,牺牲得十分冤枉。但是由于山匪们能够烧得了“轨”, 却奈何不了路。从桃源通向武元的高等级公路依旧是畅通无阻的, 无论是人员还是马车都可以顺利地通行, 除了货运能力不如轨道以外, 其他一概无碍。

    最后就是那三座沼气池、以及与之相连的公共厕所。连带导致桃源寨里用于夜间照明的沼气灯也暂时不能用了, 必须等待线路重铺, 连接到其他沼气池之后才能重新投入使用。

    人员方面, 桃源寨这次受伤的人不在少数,而临时凑数的“蔑甲”,也确实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受伤的严重程度。

    贾放事后到张友士处检查了伤员的情况, 发现确实有一部分武器在遇到蔑甲之后减弱了去势, 是从重要脏器跟前滑开, 原本是致命伤的,现在可能只是普通伤,原本是普通伤的,现在是轻伤。

    张友士带着几个医学院的学员负责救治这些伤员。

    他们严格遵照事先指定的“章程”,伤口用烧开后晾凉的清水濯洗,医者用烈酒洗过双手与器具再为伤员疗伤。

    所有外翻的大型伤口都用棉线缝合, 待愈合良好之后再将线头拆去。张友士自己的手艺不大行,但是他手下的学员却个个都是高手。而张友士的主要贡献则在于从草药中找到了类似“麻沸散”的成分, 能够让人暂时减轻疼痛。

    因此伤员虽多,重伤的却极少。重伤的几个大多是被人近距离攻击因此伤到了内腑,按照张友士的话来:问题不大, 精心护理之后应能痊愈。

    桃源寨首战,得了个零牺牲的成就——虽然贾放对此依旧不满意。

    而武元县也受到了来自山匪的冲击,几乎与桃源寨同时。

    武元县虽然没有贾放坐镇,但是郑伯宜、南永前等几人都不是吃素的。县令袁化现在正是在基层公务员中最得人望的时候,也少不了亲自坐镇,指挥城防。有武元县城那坚实的城墙在,足以庇护城中一众百姓。

    但是比外来的凶悍山匪更可怕的,是武元县城之内,人心的浮动。

    *

    刘名化站在刘家祠堂跟前,焦急地等待着外头来的消息。

    他早先被贾放那“无偿征用隐田”、“限制诡寄”的做法气得蒙了心,整个人昏昏沉沉了好多日,待到清醒过来,刘家刚刚经历了与赵家的婚事纠纷,正是一地鸡毛的状态。

    刘名化才晓得他竟然错过了那么多“好戏”。

    待到外头传闹起了山匪,他问过刘士翰与刘士林才知道,这次山匪,绝不是什么“铜环三六”为兄报仇的苦情戏码,这完全是针对贾放、针对武元县的一出狠招。

    刘家原本是这计划的一部分,赵家也明确提出了到时武元城破,赵家会庇护“儿女亲家”,但是随着假刘妹的逃离,刘赵两家联姻的计划破产。而刘家阖族竟然也没能找到一个适龄的女儿能再补上嫁给赵五七的——再生是绝对来不及了,想在外头找个姑娘冒充顶替,赵家却已经起了疑心。

    原本算计得好好的刘赵联盟,至此彻底破裂。

    但是赵家的信已经送了出去,不久铜环三六也热热闹闹地开始起事,逼近武元。

    刘名化名义上依旧是县衙的书吏,但是县令袁化已经命他在家“休养”,不用前往县衙理事;刘家远支的子弟刘立兴上次从刘家祠堂消失,他一家人就再也没有在武元县现过身。

    这样一来,刘家也基本上与县里绝了消息——除了从街面上听之外,一切基本靠猜。

    “来消息了,”刘士林迈着大步进入祠堂,后面跟着族长刘士翰,和刘家其他几个族老。”

    “山匪朝咱们这边过来了,少有一千人。”刘士翰沉声宣布,刘家几个族老登时慌了手脚,纷纷埋怨道:“山匪……咱们永安州一向地面平靖,怎么就突然出了山匪?”

    “是呀,自从上次铜环三四授首之后,就再无山匪横行……这次,怕是那无良县尊袁化惹来的灾殃,他要得报应。”

    刘士林缓缓闭上眼,刘名化便知这位一向号称是“智囊”的族叔,对族里这群不知就里的族老不甚满意。

    刘士翰立即将人安抚了两句,不外乎武元县有城墙,躲在城内应当无大碍云云,然后赶紧将这些从未曾参与刘家大事的族老送而来出去。剩下留在刘家祠堂里的,才是掌握整个家族的真正核心。

    刘名化问刘士翰:“山匪特地过来武元这种地方,是不是为了——”他比了三个手指头,代表贾放,因为贾放行三。

    刘士翰点点头:“如果武元城破,县尊大人就是死路一条。”古来一县之地,为匪为贼所破,县尊都没有好下场,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如果不能自杀殉城,这县尊之后也会被朝廷治罪,仕途是肯定玩完了,脑袋也恐怕难保。

    刘士翰也比了个“三”往下:“而且这位也绝不可能在南方继续待着。”

    “赵家的计划,对刘家只有好处……”

    刘名化却皱着眉头,“侄儿只是在想,万一真到了城破之时,玉石俱焚,我刘家也颇为危险,倒不如……”

    他满心想:其实刘家现在还是有两条路可以走的,反正儿女亲事未成,已经和赵家撕破了脸,如果这时候出首赵家,拼一个戴罪立功,将来在县衙那头还有可以转圜的余地。起码他自己的前程,还是有很大可能能够保住的。

    可如果真到了城破的那一日,县尊固然是当不下去了,可刘家也一样会遭遇一番劫难。往后这城再被朝廷收回去,局面到底怎样还是两。

    谁知刘士林冷冷地道:“不能出首赵家!”

    刘名化听了心里狂跳,晓得自己首鼠两端,被族老看出来了。

    “不能把赵家供出去!”刘士翰也,“一定要借这个机会扳倒袁化,赶走贾放,否则我们永安州就永无宁日。我们刘家……就也再没有指望翻身。”

    看来刘家当家的两个族老,已经拿定主意要保赵家了。

    刘名化开口还待什么,刘士林已经微眯着眼,对刘名化:“名化侄儿,你趁着这段时间,想法子在城里散布些消息出去。”

    “就永安州闹山匪也是因为这次丈田的事。”

    刘名化大惊失色:“这……”

    虽然对这次各处对丈田的怨气都很大,但是怨气主要都来自那些大粮户,手上有田的人,多年享受着免徭役免赋税的好处,却在这次被查出了隐田与诡寄,因而蒙受损失的人。

    如果永安州闹匪是因为这丈田的事,岂不是在这些大粮户,一向和山匪有勾结?

    刘士林却完全不在意,冷哼一声道:“名化侄儿,我一向看你聪明,没想到你却连这点事都看不清。”

    “百姓最是功利,百姓最是无情——真到了山匪来围城的时候,你只要告诉他们一句,只要牺牲县尊大人一人就能救全城百姓的性命,他们一定会把袁化抬到城墙上扔给山匪,然后哭着跪谢县尊大人为他们做的‘牺牲’。”刘士林声音森冷,刘名化一直觉得他话的样子不像个活人,今天这种感觉尤盛。

    “去告诉那些大户,如果能借此机会赶走袁化,从今往后,每年秋赋都会按照此前丈田的结果征收。”刘士林冷冷地道。

    这就是,还以刘家“新编”的那本鱼鳞册的结果征收粮赋。

    刘名化想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如果袁化殉职任上,贾放被迫离开,将来续任的县官别无选择,只有继续用他们刘家,用刘家编出的“鱼鳞册”。

    “可是,可是县衙里有……”

    刘名化不明白,刘家主持的丈田结果,已经按照贾放提出的几项原则改动过了,并且还给各家各户都发放了新的地契。所有这些地契,都是在县里留有存档的。

    刘士林阴险地勾起了嘴角,道:“土匪攻城,城破之日,在县衙放了一把大火,将县尊大人和节度使大人千辛万苦编撰的鱼鳞册与所有地契付之一炬。这武元县的土地权属,天底下就只有一份存档——就在我刘家!”

    刘名化万万没想到。这叔父大人提出的方法竟然是“烧库”。

    这真是以不变应万变——当年武元县县衙被烧,烧去了鱼鳞册,只让刘家留下了手头的一本。

    如今竟然还是这招,只是还要狠,烧去所有鱼鳞册和地契存根,对外宣布此前新划的土地界限全部作废,大家该隐田隐田,该诡寄诡寄,一切照旧——而他刘家,依旧是在武元县里呼风唤雨的那个刘家。

    刘名化张着嘴,呆了半晌方道:“叔父,前些时候立兴那子失踪,还带走了……”

    到这里,刘士林突然狠狠地在桌面上拍了一记,将手掌震得通红。这个刘家最老谋深算的族老一旦被人揭了疮疤,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炸着毛跳了起来,怒道:“别再我面前提那臭子的名字!”

    刘立兴竟然出卖家族——刘士林此刻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强迫刘妹出嫁,曾经将刘立兴锁在这座刘家祠堂里。

    刘士林只记得这个族孙曾经让自己在赵家人跟前丢尽了颜面,并且带走了刘家曾经操纵税赋的直接证据——那原本应当留在武元县衙,随大火一道被焚烧的鱼鳞册。

    如果那本册子现世,足可以治刘士林、刘名化一干人等的大罪。牵连阖族,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刘家竟然这么傻,竟然把刘立兴和那本鱼鳞册关在一起,让他就这么被人救了出去。

    此刻刘士林咬牙切齿地道:“山匪不止要攻武元,还要攻桃源。”

    “那子以为他逃到桃源寨就万事大吉了吗?到时候山匪放一把火,把整座桃源烧为灰烬,而他葬身火海之中的时候,看他可还会记起这里,记起刘家祠堂!刘家给了他一条命,是他自己不要,那么好——”

    刘名化被叔父的戾气惊呆了,同时也想到:刘士林竟然连山匪算攻桃源寨的事都知道——族老们和赵家,之前究竟商量到了哪一步?

    连族长刘士翰都有点看不下去,低声劝道:“别了。心隔墙有耳。”

    刘士林发泄一通,怨气也散去了些,想想到底也是因为自己疏忽,才让刘立兴跑掉,才与赵家决裂,这种事也没啥好宣扬的。但听兄长“隔墙有耳”,刘士林还是笑了。

    “大哥也忒把细了些。”

    “把细”在土话里就是仔细的意思,刘士林笑道:“这是我们刘家的地盘,只要将刘家的人都管好了,哪里还有什么‘隔墙有耳’。”

    一时三人计议停当,由刘名化去联络全县的大户豪族,要求他们全力“配合”。

    而刘士林和刘士翰则各自安排人去武元县里散布流言,争取将水搅浑。

    待到三人全都离开了,刘家祠堂里,房梁上才轻轻翻下来一个黑衣人,此刻得意地想:今天收获颇丰——刘家族老们可全然不知出来的话,全被自己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黑衣人看看这座刘家祠堂,有点不明白这刘家为啥在祠堂上吃过一次亏还不够,非要这么继续接二连三地吃亏下去。

    早先他溜到刘家祠堂里,原本是想为安装滴翠亭特别为刘家准备的窃听设备做准备。

    谁知道还没有看准到底哪里适合安装听管,哪里适合弄个听瓮……刘家的族老们就进来了。

    黑衣人无处可躲,好在当年在余江当猎户的生涯让他练就了一身身轻如燕的本事,上梁好比上树,又轻又快还没有声响。于是,刘家的族老们生生让他听到了这一出垂死挣扎一般的安排。

    此人心中唯一的感慨:看来这刘家的气数已经到头了,哪里还需要什么费事安什么听管、听瓮?

    *

    此后武元县中流言纷起,县下乡里有不少大粮户跑到县城里来避难的,听了刘名化的劝,便都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刘家身边,天真地期待着事情一了,万事重来,一切照旧。

    而寻常百姓那里,则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山匪因本县而起”的流言——因为关于这次匪患各种各样的流言实在是太多了,关于那“铜环三六”的传言,就有好多个版本。县里的人光是议论他到底有没有三头六臂,就议得热火朝天。

    至于县尊袁化,县里人人都看见他带着一大群县吏,还有从平南大营赶来的军需官一道,在县里巡视城防。

    县衙和节度使府署都腾出了空房子,安置从县城外进城避难的百姓。所谓“人在做,人在看”,人心都是肉长的,眼见着县尊大人为了一县的安稳忙得脚不沾地,多少人心中生出感激之心。

    若是真到了要把县尊大人牺牲出去,才能换取全县安稳的时候,估计不少人都会掂量掂量这话的真假——要是没有袁老爷,这武元县恐怕会丢的更快吧。

    文庙里,“滴翠亭”留在武元县里的人在迅速总结这次针对刘家的行动要点:

    “对方在城里传播流言,我们没有必要阻止,也没有必要传播与之相反的传言。人都是猎奇的,我们只需传一些匪夷所思的消息出去,转移注意力——刘家传的那些背后的逻辑太复杂,没有多少人会抱着耐心去仔细想的。”

    “另外,收到了桃源寨传来的消息,刘家,是时候可以慢慢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