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当南方还在轰轰烈烈地闹匪的时候, 京里的天气已经转冷,初雪下过,洒了半日的雪珠子, 大毛衣服已经可以上身。
冬闲时节是办喜事最好的日子,荣国府近日也在为嫡次子贾政迎娶江南大家之女, 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妹在做准备。
只是这门筹办之中的亲事, 却因为南方匪患肆虐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圣上亲封的平南节度使贾放, 在南方十州之内推行“丈田”, 与县吏“标准化”以及“养廉”的“新政”, 非但未见明显成效, 却反倒激起了匪患。
这种事闻所未闻, 朝野之间惹起了无数非议。想想贾放在南方其实寸功未建一无所得,不过就是收了一次秋赋,秋赋也没有比往年多半石米, 却为南方州县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
也有人想把这“匪患”成是“民变”的, 可惜他们没有证据。
绝大多数人都对贾放在南方的前景非常不看好, 甚至在心里嘀咕皇帝陛下识人不明、任人唯亲。但是贾放与皇家的关系从未摆上过明面,臣子们也不好明什么,只好将各种攻讦都对准了贾家。
一时间荣国公贾代善成了众矢之的,为皇帝陛下背上了一口“厚锅”。但贾代善军功卓著,地位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再加上身处南方的前任太子太傅夏省身大人亲自上书,为贾放的“新政”项, 才让朝中的舆论稍稍平息,转而将视线都放到南方“剿匪”的局势上来。
贾放在整件事上最无可挑剔的一点, 就是他拱手让出了平南大营的主力,守住国门,让三关两寨成功挡住了南夷的挑衅, 同时也他所在的武元与桃源寨被围一事,成了一种为了保全国家而舍身取义的自我“牺牲”。
这让贾放在朝中的口碑有所上升,但是却无法改变贾放自己身处险境的境遇。监国太子在朝上口口声声地贾放这样的忠臣必须加紧救援,但是太子得虽然响亮,却好像没有什么实际的行动。
京中众人虽然相信贾放身为二品大员,一定有办法保全自己,可是他府署所在的武元县那些求救的急报一封接着一封地送出来,着实叫人心惊肉跳。
荣国府与江南李家两头在筹备亲事的时候甚至都做了婚期有可能被推迟的准备——虽然很多人都知道贾放其实是个皇子,但名义上贾放还是贾政的兄弟手足,如果贾放真有个什么不妥当,那贾政这婚,一时半会儿还真也结不了。
好在贾政婚期的前一天,京里收到了八百里加急的急报,是大皇子带麾下亲兵二百人赶往武元,在那里与贾放会合,并指挥平南大营的官兵收解了武元县城之围,杀敌一千,生擒的山匪人数在四千人左右——武元与桃源俱个安好,伤亡极。
同时三关两寨那里也传来了消息,南夷见无法撼动国之南门,已经渐渐退去。
贾放在南方遇到那接二连三的危机,至此终于逐一都解了。
京中一时大哗:竟然是大皇子,从西北调去了南方?——这谜底一揭,京里人总算都明白了。难怪监国太子没有多什么,也不见他着急,但实际上天家行事却是“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贾家和李家听到这个消息,都齐齐地松了一口气:贾放无恙太好了,而这个婚也总算是可以顺顺当当地结了。
转天便是贾政大婚的日子,荣国府一时间收贺礼收到手软。原本都在观望,斟酌着要不要前往荣国府道喜的贺客们,一下子全拿定了主意,齐齐涌至。导致荣国府准备不足,临时去晚晴楼借了厨子,并且在本家宁国府也摆满了宴席,接待源源不断的贺客。
新娘的兄长国子监祭酒李守中,其家一向清贵,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热闹,见到这汹汹如潮水一般的贺客们一浪接着一浪地涌过来,当真有几分无法招架。
好在新郎的兄长贾赦,是个庶务上精熟的“人精”,而且颇有几分见人人话,见鬼鬼话的天才,场面虽乱人虽多,但有贾赦在,也一样支应得毫无破绽。
当晚,宁荣二府大宴宾客。除了京中各家勋贵,连监国太子本人都亲自前往,逗留了半个时辰,亲自向贾家、李家道喜,给足了贾家面子。
除了太子与大皇子外,其余皇子也是一个不落,全来了。荣国府自然知道他们特地屈尊上门,不可能是专为庆贺贾政的婚事,而是要给贾放一个面子。虽贾放此时人在数千里之外的南方,但是皇子们这样的做派与表态,至少能让在京郊离宫住着的那位老爷子看见了觉得舒心。
荣国府荣禧堂内,史夫人今日格外得意,因为她娘家的嫂子弟媳上门,就一起向史夫人诉苦。是原本荣府给贾政定下的那位王家姐,后来嫁给了史家的儿子,一过门就私下撺掇丈夫争取家财、争取爵位,争取这个,争取那个的…身为新妇,倒也没真的使了什么坏,但是史家各房都感受到了威胁,阖府都觉得不大安宁。
“要我们,”史夫人的娘家嫂子悄声,“王氏还真的只适合你们家老二。你以前不总嫌弃老二没心气儿,不敢跟他大哥争吗?……”
“保龄侯夫人请慎言!”史夫人正襟危坐,摆出了她国公夫人的谱,“我家长子与次子一向和睦友爱,王家姐从来都不是我家政儿的良配。”
但是仔细想想,史夫人也觉得二儿媳李氏那副温柔恬静的性子,与贾政成婚之后定然是夫唱妇随的。如果贾政娶了勇于折腾的王氏,估计还能为爵位闹出点水花,现在娶了李氏,贾政两口子估计这辈子也不会刻意再去争什么。史夫人多年的愿望,估计就要付诸流水了。
偏生史夫人此刻还不得不为她家的媳妇话:“我家政儿那副脾气,与李家姐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常言道家和万事兴,李氏纵使性子安静些,也总好过娶个搅家精进门。”
史家的妇人当天就把这话传了出去,王家听史夫人将自己女儿成是“搅家精”,自然是气了个倒仰,更加绝足不再与贾家往来,此乃后话。
宁国府这边用来招待男宾。贾代化、贾代善与贾赦都在此迎接京中各家勋贵与亲朋至交。新郎贾政,也少不了出现在席面上,一桌一桌地敬过去。
席上却还有一位,自从进入宁国府之后就极少与人话,自始至终默默自斟自饮。待到酒过三巡,这位突然起身,于席间找到了贾赦,提出了一个的要求。
“北静王爷,”贾赦听见,吃了一惊,“您想去园子里看看?但是这么冷的天,园子里又黑灯瞎火的。”
“只是突然记起,想去看一看。”水宪神情恬淡,但这只言片语里却透露着些许求恳之意。
贾赦眼珠一转,心想这北静王府的爵位本就盖过了荣府一头,再加上眼前这位北静王爷一直与三弟贾放交好,就算是开了园子请人过去看一看又如何?反正惠而不费。
当下贾赦叫过府里的一个厮,给了钥匙让去开了大观园的园门。水宪则披了外头的大氅,随那厮一起过去。贾赦也没忘了让那厮将人引到园门口之后,再通知在大观园里住着的双文与孙氏等人一声,注意回避,毕竟有外头的男宾到来。
待来到大观园园门处,水宪只见那大观园里果然如贾赦所,黑灯瞎火,没什么可看的。
今日虽是荣国府大摆筵席,为贾政庆贺新婚,但宁荣二府原本就没算启用大观园。因此大观园中除了园门处灯光明亮之外,园内只有稀稀疏疏的几点灯火,看着极是沉寂冷清。
而与之相映成趣的,则是荣宁二府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时不时传出丝竹之声,闻者可以遥想那里是何等的盛世景象;但是眼前的大观园,则完全是一处遗世而独立的名园,孤芳自赏,与世难容。
早先引水宪过来的厮早已匆匆离去,将水宪一人留在大观园园门处,独自站在园门处高悬的灯火之下,眺望夜色中的园景。
水宪得以独自一人,安静自在地欣赏这座夜色中的园林。他立在园门处,注意到入园处较之上次来时,多了一座翠嶂。这座翠嶂在夜色之中难以得窥全貌,只能依稀看出是由花木组成,但水宪意识到正是这座翠嶂,成功遮蔽了园中的视线,让这座园子更具几分神韵。
正在这时,水宪忽感面上一两分凉,抬头一看,方知是又下了雪珠子。
他伸出手,感受手掌间些微凉意,不由得低低叹了一口气,心想:南方怕是现在天气还不冷,不用穿这么厚的衣裳,更加不会下雪。
正在这时,水宪见到园中一枚灯笼笼罩着橙黄色的一圈光晕,由远及近,绕过翠嶂,缓缓向这边过来。他只道是刚才那名厮去而复返,待人渐渐到了近前了才觉出不对。
不是那个厮,而是个衣衫单薄,在这等微雪的夜色之中越走越快,一面走一面瑟缩着跺着脚的年轻人。
“子放?”水宪突然试探着出声。对面的人脚下停了停,登时也认出了水宪,欢然笑道:“子衡?!”
来人正是贾放。他快步靠近,手中的灯笼照亮了他一张年轻俊俏的面孔。天气寒冷,他却衣衫单薄,以至于整张面孔都冻得发红。但是他却神情自洽,待认出水宪之后,那对漆黑的眼眸亮晶晶地极其有神。
水宪迈开大步去迎接贾放,喜不自胜地道:“我就知道你今日会回来的。”
他来到贾放面前,登时望着贾放身上单薄的衣衫就皱起了眉头。
“是啊!今日我兄长大婚,我想着怎样都要回来向二哥道一句喜。”贾放乍见水宪也欣喜非常,“多日不见,你可好?”贾放一旦开口话,立即从口中呵出一团水汽。
“你就这么,扮得伶伶俐俐,跑解马似的从南方回来的?”水宪突然伸出手,摘下了贾放手中提着的那只灯笼,随手丢在脚边。他随手摘下了身上的大氅,替贾放披在肩上,然后握住贾放的两只手,将它们凑近口边,轻轻地呵一口暖气。
贾放瞬间感觉被暖意所笼罩。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这般突如其来地回到贾府之中,这般站在大观园门口迎接他的,竟然会是水宪。
“我也没有想到京里会这么冷……”贾放抱歉地了一句,双手却贪恋水宪手中的温度,一时竟没抽回来。
武元县城之围刚解,贾放忙到昏天黑地,突然想起今日贾政大婚,自己这个做弟弟的,无论如何都应当有所表示,于是匆匆忙忙回到桃源寨,通过缩地鞭回到了大观园。但是却往了南国兀自是气候温暖的金秋时节,京中早已入冬。
他没想去扰孙氏与双文,只惦记着找到贾政,向二哥道一句喜,送上他特地准备的贺礼,之后就马上赶回桃源寨。谁知越走越冷,夜空中竟然还洒起了雪珠子。
随后他在这里遇见了水宪,后者将自己的大氅披在贾放身上,抓住他快被冻僵的双手,凑上前呵了一口暖气,然后双手反复摩挲,希望能够贾放带来一点点热度。
谁知这一点热度已经够了。此时此刻,两人站在这座冷清的园门内,远处是喧嚣与丝竹。
两人四目相对,整个世界从此安静宁谧,雪窸窸簌簌地下着,这一瞬间他们拥有彼此。
“我在南方一切都好,你放心。”也不晓得过了多久,贾放才记起来应当道一句别来情由。
水宪唇角微抬,轻轻点头:“知道,大殿下。”
贾放松了一口气,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啊!”
“你不是时时有信吗?”水宪这回险些没能憋住笑。
上回他就是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与水宪进行任何联系,水宪一旦急起来直接“送货上门”,夜闯大观园,一直找到了稻香村的院门口。
在那之后贾放再也不敢造次了,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递信回大观园,然后由双文或是李青松帮忙递到百工坊去。
“走,进屋去再。”天气寒冷,贾放自然也不能放任水宪在外面这样冻着,“我有好多话想要对你的。”
在南方经历过的险境、遇到过的挫折、惊险过关时候拍着胸口的侥幸……都不是书信上简单一两行字能够尽述的。贾放如今深刻体会到了水宪坐在“与谁同坐轩”之中的心情,若论这世上他想与唯一一人同坐,将心事与之分享,那么这个人必定是水宪,再无他人可选。
“我还有好多话想问你。”离开这么久了,能见到水宪,贾放心里也埋着好些问题——对方那座园子,究竟怎么样了,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水宪那座王府后园,拥有怎样的神通。
他拉着水宪,出了大观园,踏上通往宁国府的巷道。
谁知刚走出几步,水宪忽然自后将他一把拉住:“不行,今日你绝对不能在京城里出现。”
八百里加急刚刚入京,报了前两天贾放与大皇子成功剿了进袭武元的山匪。
如果今日贾放在京中出现,世人一定会认为有鬼:他们不会认为贾放在京中出现这事有问题,只会认为贾放在南方所立的功劳有鬼。到时候贾放满身是嘴,都不清。
贾放却早已想过这一点了。他:“我只偷偷去见一眼二哥,跟他两句话。”
水宪却不同意:“不行,风险太大。贾政是新郎,他身边来来去去的人太多了,被任何一个外人撞见认出来,你马上就要糟糕。”
贾放沉默了,他认为水宪的有道理。
“如果你有什么同你二哥的,或是有什么贺礼要赠予你二哥,只要你信得过我,尽可以交给我,我代你去处理。”
贾放基本上被水宪服了,只不过兴兴头地跑了回来,连二哥的面都没能见到毕竟有些可惜。
谁知水宪这时伸出双手,轻轻按住了他两边肩膀,低声只了一个字:
“乖——”
贾放:……
执意坚持,好像也没有啥用。
不如听话。
再他还有啥信不过水宪的,当下从怀中掏出送给贾政的“贺礼”,递到水宪手中。又伸手去解身上披着的大氅,手却被水宪按住了。
“不必,你穿着回去。以后不要再这么冒冒失失的,记得在京里要穿暖了再出来。”水宪嘱咐。
“那好,等过几日南边的事情不急了,我就放出消息我要回京,到时我就可以见你了。”贾放看来是殷切期盼与水宪重聚并且能畅所欲言的日子。
水宪笑了笑没话:现在大皇子就在南边,贾放哪有那么容易找到机会“回京”?
谁知就在这时,远处响起脚步声。水宪警觉,马上勾着贾放的脊背,帮他转过身,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现在赶紧回去,我来应付来人。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回头。”
贾放知道厉害,当即头一低,沿着巷道往大观园门处走去。
他身后三皇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子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