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嫌屋子里太闷, 出来在宁国府中随意转转的三皇子周德瑜见到了一对背影,他认出了其中一个,了招呼。
“子衡?那位是……贾放?”
三皇子一旦辨出另一个背影的身形, 顿时也吓了一跳,心想:这不可能啊!贾放明明在南边, 就算是插翅也不可能飞到京里来。
谁知他认定的“贾放”听见这一声, 没有任何反应, 脚下丝毫不停顿, 飞快地走到了巷道终点, 一拐, 就不见了。
三皇子立即加快脚步:他本能地觉得不对, 因此要赶上去拦住人,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皇子很快越过了水宪身边,水宪没有反应, 似乎刚才他只是与某人错身而过之时, 随手帮人整理了一下肩上的大氅, 随即便分道扬镳。
待三皇子又追出几步,水宪才施施然在他背后开口发问:“三殿下,找四殿下有事吗?”
三皇子马上停住了脚,问:“刚才过去的是四殿下?”
水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三皇子登时释然了:是了,他家老四和贾放的身高相仿, 背影看去很是相像,比较难区分。
于是三皇子停住脚步, 与水宪一道,缓缓往宁国府宅院的喜宴上过去。
“老四往那边去做甚?”三皇子好奇地问。
“四殿下刚才饮了些酒,便嫌屋子里气闷, 要到后头宁府的园子里去看看。”
“宁府的园子?”三皇子登时想起来了,年初的时候他们几个皇子,以及四王之中的三王,曾经一道陪父皇来宁荣二府幸过园子。
“黑灯瞎火的有啥好看?”三皇子抱怨一句,“老四也真想的出。”
又走了一阵,三皇子忽然注意到水宪身上只是一件寻常锦袍,忽然道:“子衡,这天上都下雪珠子了,你怎么只穿了这么些就出来?”
水宪却微笑道:“心头喜悦,便不觉寒意。”
他见到了想见的人,整个人便浑身暖洋洋地十分振作,周围窸窸簌簌落下的雪珠对他来毫无影响。
三皇子忍不住侧目:“少见你这样?荣府二公子大婚,子衡你这么高兴?”
水宪顿时接口笑道:“荣府肯迎我入府饮宴,我就挺高兴的了。”
三皇子:“这……”他突然醒悟过来,水宪这是在讥刺自己:早先京里闹科场弊案的时候,三皇子可是亲自到荣府抓捕贾放,搅了大观园里的簪花宴。这时贾府不计前嫌,请三皇子在府上随一杯水酒,算是大度。
三皇子一旦想明白这话,顿时大窘,暗暗咬牙,心想水宪这张嘴,要么不开口,开口了就丝毫不让人的。
两人随即不再多,回到宁府席中,各自就座。但是三皇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刚才那个背影,看起来虽然很像四皇子,但多少还有些不同,而且那件大氅的式样,也不像是老四常穿的那样。三皇子越想越觉得像是贾放。
他随意问身边人:“看见老四了吗?”
“刚才还看见呢,这会儿反倒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旁人的回答没有解答三皇子的任何疑问。
三皇子只能在席间耐心等待,看是否能找到与“贾放出现”有关的任何证据。他在等待四皇子的时候,也一直留心着水宪,看他有否提前离席,或是与人交头接耳,私下安排。
水宪却一切如常,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周遭的一切对他来,似乎都提不起兴趣。
而四皇子也确实过了很久才出现,出现时并没穿着那件大氅。三皇子立即凑上去问:“老四,你刚才去何处了?”
四皇子:“弟弟刚才……”
三皇子等不及:“水宪你刚才吃醉了,去大观园里散酒去了可有其事?”
四皇子:“瞎……瞎三话四……”
三皇子心头一喜,马上压低了声音追问:“老四,你告诉三哥,你刚才是去……”
四皇子却继续吃力地道:“谁……谁我吃醉了?”
三皇子:感情这位口里的“瞎三话四”的是醉没醉的事!
“我……我见下雪了,想起上次,上次,上次……”
三皇子只得连连点头:“想起上次也是在那大观园里看的雪景十分动人,于是起心要去看看,于是趁夜去了,路上还遇见了水宪,他劝你那园子里黑灯瞎火的没啥好看,但是你还是去了,于是……”
三皇子口舌便给,帮四皇子将一切都了出来。四皇子只好点了点头。
三皇子心道:原来就是老四啊!他只得暂时丢开此事,毕竟没拿到什么把柄。
到了晚间,风雪愈大。众宾纷纷告辞。贾赦在宁国府门口代自己的二弟恭送众宾,将尽兴而归的嘉宾送上标着各府标记的车驾。
三皇子离开宁国府的时候,刚巧水宪与四皇子一道步出宁国府的大门。两人边走边聊,都是衣衫单薄。两人各自的大氅原本都搭在自己手里,此时都递到了身边的伴当与道童手中,由他们抖开,为自己披上。
三皇子连忙嘘了一声,命自己的车夫暂且停在路旁,自己则凝神细看,但看水宪与四皇子各自的大氅。
“切——”待他看清,三皇子十分无聊地挥手,号令车夫:“走,走了——”
水宪披上了一件绣着江牙海水蟒纹的大氅,正是水宪自己的服色,而四皇子披着的,正是早先三皇子在宁府园子门口见到的那件。
真无聊!——车驾中的三皇子给自己下了三字考语。
水宪与四皇子站在宁府阶前,望着三皇子的车驾远去,两人同时笑了。
“可是他……回来了一趟?”四皇子声问水宪。
水宪嘴角含笑,点了点头。
他出门会带上一套外头的大衣裳备用,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
荣国府里,原本贾政的外书房给改成了新房。今日贾政新婚,有不少贾氏族里的孩子溜去了新人院儿里偷听新婚夫妇的壁角。
贾赦在宁国府里忙完了,才想起这茬儿,连忙赶去贾政院,一路上拎后领的拎后领,揪耳朵的揪耳朵,抓出了好多促狭鬼,统统都交给下人,命将这些鬼头们送回家睡觉。
一时贾赦自己来到了贾政夫妇的新房外,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只见新房内红烛高烧,仔细听去却寂寂无声。
这时辰还早啊!咋就没声了呢?
一时贾政也不清自己到底期待听到什么声音。
突然,只听房里贾政“唔”了一声,道:“这纸张、这墨迹、这印鉴——这必定是宋版书无疑!”
另有一个娇柔的声音轻声道:“夫君的是!”
贾赦在外头险些摔倒:原本还在纳闷为啥里头没动静,谁能想到这新婚的两口子竟然躲在新房里看书?
但他想想这也寻常:二弟两口子,一个是贾家的老古板读书狂,另一个是国子监祭酒的亲妹妹,聚在一起,可不是要看书吗?
只听贾政在房内感慨万分地道:“这是我家三弟,特地托人,从南边捎来的宋版珍本,是贺你我二人新婚……”
贾赦心想:三弟遣人回来过了?我怎么不知道?
“前一阵子三弟在的地方闹匪,他没办法亲身回来道贺,特地拜托了北静王旗下的商行,借他家的商路,绕行了数千里,才辗转将这一本宋版珍本送到京里,今天晚上才送到的,由北静王爷亲自递到了我手里。这真是太不容易了……”
贾政十分唏嘘:“宋刻本多在南方现世,但这么多年过去,即便在南方,能找到一本也并不容易,三弟身在险地,犹能记着我们的亲事。”
“那可得多谢这位叔叔。”李氏似乎也非常清楚眼前那书本的价值。
“那是自然,等将来他回京,我们夫妻可得好生向他致意。”贾政到这儿,似乎看了看时辰,“已经这么晚了?”
贾赦觉得是时候该撤了。
岂料贾政续道:“夫人,今夜良宵不应辜负,我们一道把这本古籍读完吧!”
贾赦无语了片刻,一时差点儿想要往贾政房里扔个爆竹,然后大喊一声“爹娘都还在等着抱孙,尤其是娘”“这节骨眼儿上你还只晓得要红袖添香,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谁知贾政又了一句:“原本我觉得好遗憾,三弟竟没能赶回来……可是收到了这一份贺礼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他也许就在这府里的什么地方,只是不便与我相见,只能婉转托人……但既然收到了他的心意,我便觉得圆满了,没有遗憾了。”
贾赦听到这里,默默地离开了贾政的院——那对读书夫妇今晚究竟是享受洞房春暖之乐,还是彻夜钻研古籍中的奥秘,他都管不着了。
此刻他贾赦的心境与贾政一样平和——荣国府的兄弟三个人,就像现在这样,是一条心的。
而这次贾放赠与贾政夫妇的贺礼,也确确实实是他在武元县淘到的一本古籍珍本,是从一家老板回乡清仓大甩卖的书肆里淘到的,不是从潇湘馆里随便求来的。据夏省身考证,确实是宋版,价值不千金,至少也有几百金了。所以他觉得将这作为贺礼送给贾政应该比较合这一对新婚夫妇的心意。
贾政也确实对新妇非常满意,据最重要的一点原因是李氏生得貌美——据姑子贾敏私下评价,李氏比原先给贾政定下的王氏要更加柔美几分,而且皮肤白皙,有一双曲线极其优美的手腕子,极其符合贾政的审美。
再加上李氏的脾气温柔和顺,与妯娌张氏和姑子贾敏都相处和谐。史夫人即便有心让李氏蹦跶,李氏也会不出婆母的意思。从此荣国府长房与二房之间相处和睦,只留史夫人一人独自郁闷——此乃后话。
*
铜环三六枯坐在武元县的大牢里,因为他的“匪首”身份,竟然享受了单人牢房的待遇,有吃有喝,除了出不去之外,过得竟然比他以前在山寨里的时候还要好。
但铜环三六一想到自己那有如案板上待宰的命运,就恨自己蠢,自己真是蠢透了。
早先他听这次群匪下山,是为了报之前他哥铜环三四的大仇。那时他就觉得不对,现在回想,那时他就应该觉醒的——这么多山匪,能有几个认识铜环三四?怎么可能会为了报兄长之仇下山?
他那时却只觉得大家当山匪只是一群汉子们实在没路走了,聚在一起讨个生活。为铜环三四报仇只是扯个幌子——谁晓得扯幌子的人早就从前至后都想清楚了,到了最后一败涂地的时候,山匪里需要有人站出来顶缸,那时他这个做人亲弟弟的便当仁不让。
铜环三六每每一想到这儿就痛哭失声,想到自己的极端愚蠢与轻信,让自己重蹈兄长的覆辙,这下被抓之后,恐怕又要送去永安州,在那里的大牢里等待裁决,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公开处死,可怜他铜环家只剩三六自己一根独苗,日后必定要绝后了。
于是这铜环三六每日必哭,有一天他正悔得不轻,抱着脑袋撞墙哭泣的时候,有一个年轻人来到了单人囚室外面,好奇地问:“你在哭什么?”
铜环三六哭泣道:“你管我在哭什么?”
外头那人立即吩咐开囚室的门,自己走了进来。
铜环三六三下两下,抹去面颊上的泪水,睁大眼看进来的人。那是个年轻的官儿,穿着一身官服,后面还跟着两个衙役。但这年轻人生得也太好看了一点,一旦笑起来,就叫人心里踏实而又舒坦。
铜环三六登时露出一脸凶相,龇出一嘴的黄牙,道:“我一个匪首,你不怕吗?”
有人给那年轻人端了一张凳子过来,对方一提袍子的后裾,施施然坐下,微笑道:“你被同伴擒住,被人出首的时候,我亲眼所见。我可不觉得你像个匪首。”他不忘了再在铜环三六的伤口撒把盐:“有这么容易就哇哇痛哭的匪首吗?”
铜环三六竟无言以对。
年轻人却拉着他话起了家常:“你多大了?”
铜环三六:“十八!”
年轻人惊讶道:“也不比我大多少嘛!可是看你的样子,是二十八都有人信。”
铜环三六:惭愧……他是个糙汉子,在山寨里待的时间久了,留了一把络腮胡子。对了,这胡子也是旁人“建议”他留的,可能是觉得十九岁的白嫩后生实在不像是“匪首”吧。
“老实交代,这次你手底下伤了多少性命?”年轻人突然放冷了语调,寒声问。
“没……没有!”铜环三六满脸的懊恼,“这回尽被人摁着揍了。”
他的是真心话,这次山匪们除了在武元城外大抢了一阵之外,其他时候无论是在桃源还是武元都是徒劳无功,在桃源的损失尤其惨重。铜环三六到现在午夜惊魂,还是会想起当日那枚“臭弹”震天动地的威力和那不可描述的气味。
“真没有?那以前呢?”
铜环三六耷拉着脑袋:“伤……伤过几个。”
他是前任匪首的弟弟,所以没经过什么“投名状”之类的程序,以前在寨子里也是在胸兄长那些老哥哥们的护持之下长大的,没怎么亲手杀过人,但他好歹也是个山匪,丧尽天良的事不亲手做过多少,看反正是看过很多……既然如此,他和那些丧尽天良的人,应该没区别吧。
以前一直觉得当山匪就是他的命,可现在悔起来,铜环三六只觉得悔不当初。
“怎么又哭起来了呢?”年轻人无奈地望着面前淌眼抹泪的铜环三六,似乎已经能听见这名年轻山匪的心声。
“之后会来一名书吏问你的口供,你必须毫无隐瞒,将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听懂了没有?”
铜环三六怔住了:坦白从宽?他一个匪首,难道还有“从宽”的可能吗?
却见对面的漂亮年轻人已经站起身,离开单人牢房,丢下一句:“我相信你不是匪首。不是你犯下的罪行,就不会由你担在身上,明白了吗?”
“哇——”那年轻人离开之后,铜环三六一个没忍住,再次放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