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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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放笑眯眯地望着水宪, 心想:你也会有今天。

    水宪是生意场上的一把好手,却没想到也会有为“亏损”二字而烦恼的时候。这在贾放看来,这种亏损却十分正常。

    水宪虽然拥有一座储量丰富的铜矿, 但他却受承诺所约束,无法将矿产变现——不能将铜矿直接变现。除此之外, 水宪手中的金属矿藏受限于生产技术手段和运输能力的局限, 还没办法为水宪赚取其他行业那样的大规模利润。

    而水宪手中的燃料资源——煤炭与石油, 这个时代的人们还没有找到妥善开发利用的法子。

    水宪却需要雇人来维持这几处, 保证他们不会为人偷采或是破坏, 本身就是一件很费钱的事。

    最终就形成了这种局面, 矿山和冶炼加工厂就像是烧钱的无底洞, 不断将水宪从别处赚来的钱填进去。

    “其实吧,”贾放搓着手故意卖关子,“以亏不亏钱来衡量你这几处矿山是否成功, 并不是特别聪明的做法。”

    “你或许可以考虑专门设置一个团队, 不看他们盈利几何, 而是专看花钱几何,钱花出去多少,钱花得越多,明他们办事越认真……”

    这番反其道而行之的法令老童惊疑地睁大了眼,如果任掌柜此刻在贾放跟前,听见这句话恐怕会被气晕过去……反倒是水宪, 心头琢磨着这句话,仿佛琢磨出了一点意思, 微微地点着头。

    “你是……我专门找几个人来做那些特别费钱,但是不会马上看到成效的事?”

    贾放又赞一句:“聪明!”

    “你需要一个研发部,专门负责研究与开发——其实就像是京里的百工坊, 你花了高薪聘来这世上各个行当最好的工匠,给他们固定的薪水将他们养着,却不让他们做那些普通的家什,而是专门做一些这世上没有的,即使是试制出来,也不一定成功的。”

    贾放一提百工坊,水宪和老童就都明白了。

    但老童苍白着一张脸:“贾三爷,天地良心,咱们可真不敢替王爷乱花钱呐!”

    贾放摇头:“不,当然不是你们乱花钱——但是你们要做‘实验’,要尝试,就必然要耗费材料,也要耗费你们自己的时间——这些不都是钱吗?”

    贾放所的“时间是钱”的概念,老童这样的匠人听了是完全一头雾水,但是水宪这样生意场上的高手,却是一听就明,一点就透,点着头道:“你所的这个……研发部,所谓花的钱越多越好,其实是鼓励他们尽可能地去尝试,力求找到最优解,是否是这样?”

    “对对对,”贾放连忙,“当然不是鼓励他们去浪费钱。”

    “确切地,考核这个团队的,不是他们到底花了多少钱,而是他们花了钱之后,是否得到了合理的产出……”

    贾放这么解一番之后,老童还是愁眉不展:“贾三爷,人还是不大明白。就算咱们专门分出去几个人,成立个什么‘研发部’……那咱们铜坊还是会亏钱啊?至少比那边冶铁的要亏得多。”

    专管“铜”坊的老童,很明显是见不得自己的铜作干不过人家铁作。

    “你们近日都生产什么了?”贾放觉得这点竞争意识是很好的,因此不介意提点一下老童。

    “各处的铜轨,矿车上的各种铜件——只不过都没往外卖,外头也没人买……”老童郁闷地挠头,“铁作那里,至少铸出了精铁农具,到哪里销路都很好。”

    “原来是这样,”贾放哈哈一笑,完全知道这老童为啥这么郁闷了,“你们将铜轨送到各处矿藏,铺设在各处矿山码头的时候,就没想着跟他们收钱?”

    老童一脸苦相:“都是自己人,收个啥钱?”

    贾放:“那你就不能怪自己亏钱了嘛,你都没收钱。”

    老童:……听着好像不对但又没法儿反驳。

    水宪在一旁插话:“我已经知道了,出产的铜轨、各种零件,即便是给自己人用了,没算钱,也不意味着铜作坊没有贡献。即便是自己人内部,也应该有个作价结算的过程,倒也不必真金白银地交易,但是需要记一笔账,这样一来,就可以知道每一间作坊真正的利润有多少。”

    贾放:“子衡已经明白啦。这就是个内部交易与结算的问题。将来等你的产业做大了,成了一个大商行,你下面的产业会变成一个一个的子产业,这些产业之间相互交易的时候都按正常价格结算,这样你才知道哪家干得好哪家干得不好,哪家是真正赚钱的。”

    “等到你要看你全部产业的账了,这些却相互一抵,毫无影响。当然了,如果你名下的产业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各地所收的商税不一样,这些产业之间结算时又需另外考虑商税的问题……”

    贾放滔滔不绝地往下,水宪凝神听着,着实是没想到他能提出这样的见解——好的这个年轻人只是于工程机巧上有本事,生意银钱上头只是平平的呢?

    贾放看他脸色奇异,只笑着道:“这些道理我也只是道听途,真正如何操作我并不清楚,也从未上过手,但相信你们这些有经验的一旦上手了,决计会比我做得更好。”

    贾放在这些自己所不熟悉的领域上从不居功或是自傲。他很清楚,自己从没吃过猪肉,只是看过猪跑而已。得益于后世发达的信息社会,他知道一些大致的理念,但是他也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一知半解,没啥好洋洋得意的。

    他宁可用这些理念去启发水宪这样的人,让他们也在各自的领域里继续探索、延伸。

    “对了,你的铜作坊若是只产铜轨铜机械,肯定更旁人不好比。铁作那里可以制造农具,你铜作也可以啊——三年前那些抽水机,因为赶时间就做了瓷的,但终究还是不易生锈的白铜比陶瓷更适合,坚实耐用。”

    贾放提了一提,老童登时将前事想起,马上眉开眼笑地准备去和瓷作那里的烧瓷匠商议把这条“产品线”夺过来的问题。

    贾放却故意:“我其实还有好多好多主意,能让这里的产业和百姓的生活搭上关系的,但是我现在饿了……”

    他不算一次把所有的主意都一股脑儿倒出来,一方面对方需要时间消化吸收,另一方面他不过是凭借着后世得来的见识,也着实没啥好卖弄的,倒不如见好就收。

    于是这时他拍着肚皮:“我肚子饿了。”

    水宪听了他的话正在出神,这时忍不住横了他一眼,微笑着:“也该到了!”

    正着,只听见外头叮当叮当的牛铃声响起,只见两驾牛车赶到了这矿工新村的村口。赶车的是两个长相极其朴实的青年,常年在户外劳作,一张脸晒得黝黑。他们见到了水宪一行便问:“哪一位是贾三爷?”

    贾放迈上一步,道:“我是——”

    两个年轻人嘿嘿地咧嘴一笑。一个年轻人就去牛车上掀开了棉被。

    贾放“呀”的一声惊呼,只见棉被下头丝丝的冒着冷气,赫然是十几个木桶,木桶里盛着各式各样的海产……还有碎冰。

    “你们制出冰来了呀!”贾放连声向两个年轻渔夫道喜。两个渔夫却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向贾放行礼,道:“谢过贾三爷教给咱们法子——”

    往后这些渔夫捕来了海产,就可以用这种法子运到更远的县城里去,捕捞出水的海产不再只能制成虾干与鱼鲞,在任何季节,他们都能够向外头销售新鲜渔获了。

    贾放却赶紧要给他们钱,谁知这两个渔夫死活都不肯收,只是旁人给过了。两下里顿时僵在那里。

    水宪在一旁笑着圆场,:“老任回京之前先去了那里,钱想必也是他付的。子放不必与他们客气。”

    任掌柜回京,难得先去海边的渔村绕了一圈,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水宪将来的“冰鲜海产”大计,也是特地为了贾放这个吃货。

    有了这些新鲜的海产,当晚矿工新村的伙食便是狠狠地丰盛了一把。

    两个渔村的伙子自告奋勇,帮助众人把这些海产都料理了,收拾出来。又有京里来的工匠准备了炭炉,张罗着给众人来一顿海鲜烧烤。

    贾放在一旁看傻了眼:“这炭炉……”

    “没错啊,贾三爷,就是您家开的那楼烧烤用的那种大排档烤炉。”

    贾赦的楼,开过涮肉、火锅和铜炉自助炭烤,但是到了夏天,最出名的还是烧烤大排档。甚至贾放那句著名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不如来顿烧烤”甚至还被写成了对句,贴在楼门外两侧,最火的时候曾排队三匝,等不着位。

    大排档烤炉不同于用来自己烤着吃的铜炉,就是长长一方铁槽,槽中铺着炭火,各种各样的烤食被穿在竹炭上,架在炭火上烤熟,然后洒上一把香辛料——味道那叫一个棒。

    百工坊的工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烤炉的形状?——来到这吃什么都嘴里淡出鸟儿来的矿山里,工匠们闲来无聊,就自己做了木炭烤炉,而今天又等来了再新鲜不过的海产,一群人登时来了劲。

    用铁签穿上而来虾爬子,再往铁网格上铺上了海扇蛤和鲜蛏子,把火扇旺,看着那虾爬子一点点变成粉红色,蛤和蛏子慢慢地开,就再往上头洒一把蒜泥,滴两滴清油,待到那壳里的汤汁都微微开始滚沸了,便连铁网格一起从火上扛下来。

    馋嘴的家伙们一起伸手去抢,然后都被烫了个狠,呜呜叫地伸手去摸耳垂。

    水宪坐在贾放身边,似乎开始体会到贾放早先的“缺了点什么”是什么意思。

    他这几座矿山,把工人都拘在山里劳作,确实少了些人情味儿。工人们日久思乡,对烦躁沉重的活计心生厌烦,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仅凭一把海鲜烧烤,这些终日弥漫在工棚里的情绪便倏忽不见了,大伙儿一起笑嬉闹,彼此仿佛兄弟家人。

    贾放自然也是大快朵颐,时不时瞅瞅身边的水宪,那眼光似乎在问:“老铁你还好吗?”

    水宪伤势还未全好,按照跌大夫的法,不易吃“发物”,也不宜饮酒。因此他是暂时与眼前这些“烧烤”和工人们在席间一盅一盅斟上的烈酒是没缘分了。

    酒敬到了贾放面前,敬酒的工人们不许他不领情。于是贾放尝了一口,被当场辣了一口,从舌尖一直辣到嗓子眼。而后他却惊喜地睁大了眼睛,问:“这是烧刀子?”

    这烧刀子与南方桃源寨的米酒可是大不相同,这酒酒如其名,闻起来酒香扑鼻,入口却像是刀子,可见酒精浓度之高。

    贾放惊喜,是因为酒精也是一种重要的工业原料,对于医疗上应用也非常广,显然现在北方的百姓已经掌握了酿造工艺生产酒精的技术。

    谁知他的惊喜被人误认了。工人们认定了贾放绝对是个见多识广的“酒仙”,登时排起了队来敬。贾放是饮惯了米酒的,陡然切换到烈酒频道,根本适应不过来,三杯两盏之后就开始与人大声嚷嚷着话,唯恐对方听不见自己:

    “贾三爷一句酒令吧!”不知谁提的建议。

    “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

    贾放顿时高举着酒盅向天,仿佛邀月而饮,大着嗓门儿,似乎月中嫦娥也能听见。

    旁人一起起哄鼓掌:“贾三爷好文采!”

    水宪在一旁听见,动动耳廓,心想:贾放的这……难道是酒令?还真是很有些文采。

    他却不知贾放肚子里关于喝酒时应该的话就只有这点货色。

    工人们却大多是粗人,根本不来贾放的这一套,上来就要求猜拳,猜输了会自罚一杯。

    贾放的猜拳运气不错,接连胜了好几回,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再好的酒量也敌不过车轮战。待到席散的时候贾放红着一张脸,踉踉跄跄地,几乎站都难以站稳,却还始终站着,没有倒下。

    水宪命人把贾放扶上自己的车驾回矿山里自己的住处,一路上只听贾放在哼哼唧唧地唱着歌,却听不明白他唱着的是什么,只听得见这家伙在反反复复地唱着什么“那么狂”“那么年少”。

    水宪忍不住也想笑,心想:果然是少年心性,没心没肺的挺好。

    “我一直都以你为荣②——”贾放哼出了完整的一句,完全不成调,自己却紧靠着水宪,伸着抱着水宪的一只胳膊,摇头晃脑地唱得相当得意。

    水宪听见了,坐在幽暗的车厢里咬咬牙,心里暗嗔一句:怎么到这时候却半点文采都无了。

    待到了水宪的住处,老童接了任掌柜留下来的照顾水宪的任务,便问:“王爷,要不要给贾三爷另外安排一间屋子歇宿。他今晚……怕是睡不安生,扰了王爷清净。”

    水宪的眉头登时皱了起来,道:“此前本王伤重的时候,他能衣不解带地照顾本王一月有余,怎么到了今日,就不作兴本王照顾他一宿?”

    “将他送本王屋里,扶他上榻!”

    “是——”老童赶紧指挥人手,送贾放上榻,心里却对贾放充满了抱憾,暗道:是王爷吩咐人把您洗剥干净送到案板上的,不过王爷也是一片真心对您,您就从了吧。

    水宪命人送了热水来,自己浸湿了手巾,将热手巾送到贾放的额头,忽听贾放突然对空大喊一声:“我好想回京啊!想回大观园。”

    水宪脸色一变。

    贾放继续喃喃地道:“我还想回桃源寨。”

    热手巾又回到了铜盆里,随即又被拎起,绞了绞,绞到干透,一滴水都再绞不出来。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水宪皱皱鼻子,心想:这家伙,始终不属于自己,到底还是要离开。

    “看来,我这里到底没有什么值得你留下来的理由。”水宪坐在榻旁,用几乎干透的手巾再轻轻地擦贾放的额头,“也好,反正任掌柜已经回京去点了。过不了几日就送你回京。”

    “能陪我一月,已是承情之至。”水宪望着身边这张漂亮的脸孔,声音语气都恢复了自然。

    谁知贾放并没有恢复自然,他突然睁着一双天真得像孩子一般的双眼,望着水宪,然后握紧了水宪的手腕,大声:“你知不知道——”

    那块干透了的手巾轻轻地落在榻上。

    “等到联络上大观园和桃源寨,我就能把这里建成一座最伟大的工业基地。让这里出产现代化的工业设备、完全自动的机械,让生产力极大发展,商品极大丰富,这全天下所有的百姓都吃得上饭,穿得起衣……”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水宪顿时忍不住地嘴角上扬:这话听起来,还真的挺年少轻狂。

    “我也要……让这里出产最犀利的火器,最坚固的防御,我发誓不再让你用血肉之躯保护我。我要护着你这一辈子都好好的。”

    “我还年轻,我还有时间,我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