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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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事人第二天醒来, 自然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烧烤超级美味,烧刀子入口如刀, 名不虚传。

    对于他昨夜在水宪屋里如何大闹天宫,贾放也没有任何印象, 只晓得第二天起身的时候水宪已经将一切都收拾妥当。面对贾放的疑问水宪欲言又止, 待贾放追问, 这家伙却摇了摇头,

    而老童后来见到了贾放, 看向他的眼光也颇为复杂, 似又愧疚, 又似有点老怀安慰的样子——

    贾放:这究竟是我祸祸了水宪,还是水宪祸祸了我呀?

    但不管怎样,这座矿山里就他们两个算是主人。无论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旁人都不能置喙。但此刻贾放与水宪两人和睦, 旁人多半会喜闻乐见。

    贾放只管从水宪那里取了自己一本常用的本本, 珍而重之地上头写了“酒精”两个大字。

    水宪好奇,将他那本本本取了回来,只见上头每一页都是两三个字:“玻璃”、“蜡烛”、“白糖”、“蜂窝煤”、“火柴”……这回册子上写了“酒精”两个字,结果贾放不知联想起了什么,又添上了“味精”两个字。

    两人早已没有多少秘密可言,水宪便问:“你写的这些都是啥?”

    贾放眨眨眼:“前工业化时代穿越指南——”

    水宪:“啥?”

    贾放登时招供:“其实是这样的, 我昨儿个详细考虑了老童的那个‘不够赚钱’的问题。我觉得的确是一个问题,因为以后我们花钱会越来越多——比如将来咱们想修上几千里的铁路, 造能在大洋里航行的大船。这些一定能给咱带来巨额的利润,但也一定需要巨额的投入。”

    “所以我们现在得想法子挣钱。”贾放了大实话。

    水宪对于“我们”这个称呼欣然接受:“好!”

    “这单子上,就是我觉得造出来会有丰厚利润的工业制品。”贾放其实就是回忆了一下轻工业发展的主要阶段, 将那些工业化生产之后,成本显著降低的消费型产品给罗列出来。只要能攻克这些产品的技术难题,以水宪现有的商业实力,开商路,降低商品价格,甚至倾销占领市场,都是能做得到的。

    他列在表上的,都是他认为工业化之后才能大规模生产,广泛降低成本的。手工作坊就能做的肥皂什么根本不在他考虑之内。

    水宪“唔”了一声,:“玻璃已经有了,多是西洋所制。本地有土法制作,做出的玻璃颜色不够纯净,内含气泡。”

    贾放见过怡红院中的那面全身的穿衣镜,镜子明净,照得人纤毫毕现,工艺已经相当成熟,却没想到是西洋舶来的。

    他立即想起另一件事:“早先在京里伤人的那种火器,会不会也是西洋舶来的?”

    水宪摇摇头:“据我所知没有。不过我可以让所有通商口岸的商行听一遍,看看他们有没有见过那种货物。”

    两人这才回到“玻璃”上。贾放问:“如果我能将玻璃的成本降到极低——当然还是会比窗户纸高一些。你觉得如何?”

    水宪首肯:“稳赚!”

    “好,接下来是蜡烛。”贾放。

    “这东西已经很便宜了。而且不用西洋舶来,本地就能产。”水宪疑惑地问:“还能有利润空间吗?”

    贾放却:“很便宜吗?我看好些贫民百姓,都舍不得用蜡烛,只肯用油灯。毕竟不能家家都和你那北静王府或是晚晴楼相比。”

    贾放第一次前往晚晴楼,就见到晚晴楼上到处是灯饰,到了晚间灯火辉煌。他自然晓得水宪认为蜡烛很便宜。

    水宪马上明白了:“那是当然了,如果蜡烛和油灯一样便宜,那么所有的百姓都会选用蜡烛的。”

    “晋石崇与王恺斗富,曾将蜡烛当柴火烧——由此可见蜡烛比柴火要贵不少,否则不能是斗富。”水宪自我总结,“可行,会赚!”

    接下来白糖水宪还认得,但再往下:蜂窝煤、火柴、酒精、味精……这些字他都认得,连起来却是闻所未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突然合上这册子,盯着贾放:“你不会真的就是……”

    贾放垂下眼帘,他在旁人面前都能掩饰得住,即便亲近如贾代善等人,也只道他的神通来自于外祖向奉壹留下的种种神奇,唯有水宪一个,他是决计瞒不过的……那次遇险之后,他也不想再瞒,既然对方猜到,他也算顺水推舟的承认。

    谁知道水宪压低了声音道:“公输班降世重生吧?!工匠们都这么传。”

    贾放嗖地一声跳起来:“我还墨翟呢!”

    水宪开怀大乐。

    贾放只得将册子从水宪手里抢回来,合好了放在怀里,道:“这些东西难不难,容易它也不算太容易……你可千万别瞧了,真做好了,财源滚滚不,给百姓平添日常便利。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水宪眉心藏起的愁绪一闪即逝,贾放的秘密他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只是不忍心当贾放的面破而已。

    “我需要联系一下桃源寨。”贾放揉着眉心为难地。“好多原料在桃源寨那里,而且桃源寨绝对是咱们最好的第一市场。”

    早先桃源寨他离开的时候种了红薯,红薯一旦能大面积收获,他就有了充分的淀粉来源,到时无论是酒精还是味精,他都能轻而易举地生产出来。

    而桃源寨凭借现在的财力,从水宪这里采购各种农机、纺织机、缝纫机和轨道绝对没问题。那里的乡民又乐意尝试新鲜事务,若是蒸汽火车能跑起来,他们准保第一个把它安排在“桃源——武元”的轨道上。

    可是,该怎样将桃源寨与水宪这里的大工业基地联系起来呢?

    水宪这时取出了一幅舆图出来,帮他指出了大工业基地和桃源寨的位置:“我这里附近有一座港口。往港口区的轨道和码头上的吊装运输设备已经都在建了,一些货物已经可以运起来。”

    “从这港口出海,越过这一片海湾,便是即墨港。”水宪指点,“从这里直驰京师,只要两天的距离。”

    贾放看了看,心知这片“大工业基地”在他那个时空便在辽东半岛上,与胶州半岛隔海相望。

    “如果不在即墨港靠岸,那就一路向南,入珠江口,沿江而上,在永宁州卸船货,然后由陆路运到武元县。”

    水宪将整条路线在舆图上一一指了出来,可见他早已考虑够有一天可能会需要这样做。

    贾放凝神:“确实挺麻烦,入珠江口之后,还要换一次船。”将大型海船换成适合内河航运的货船。

    有什么法子能将桃源寨与水宪的地盘直接联系起来,不用那样麻烦呢?

    于是他问:“你的油田和煤矿都在哪里?”

    水宪又在舆图上一一给他指出来,:“不在一起,每一处大约隔上个几百里吧。”舆图上这些地方都在东北部地区。

    贾放吃惊:“那么如果你各处产业之间想要传输货物,又该怎么办?用你家的园子吗?”

    水宪揉着眉头笑了起来,两人同时都想起了当初水宪给贾放连夜送装备的往事。

    但是水宪还是摇了摇头:“不需要,怎么呢?这几处地界之间,自有连接的通道,不需要通过我家的园子。”

    贾放遥想了一下:“是的,我家园子对应的那些地界也是……但它们都连在一起。”他所有的产业,全都坐落于桃源寨一方的山坳里。

    水宪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如此一来便对了,我这边它们也都连在一起,但全都是隧洞连通。隧洞之中,人不辨方向长短,便都以为这隧洞不过是翻了一座山——”

    “其实是跨越了几百里的距离。”贾放问,“旁人不看舆图就无法得知?”

    了解了!——贾放心想,这不过是变相的“缩地鞭”就是了。

    只不过他还是忍不住羡慕水宪的优势:“你这里简直是天生的运输便利,不像我,四面都是大山。”

    水宪这边的情况,要他把工业基地生产出的大件货物通过王府园子运回京里自然困难,但是他有港口和码头,运到即墨港之后,运回京中只需要两天功夫,不像他,要将桃源寨的东西运出来,只有通过缩地鞭这一条路。

    水宪便瞪他一眼:“不这样,你那儿怎么能叫世外桃源呢?”

    贾放无语:不过每一处都有自己的发展特点,他需要做的就是因地制宜。他不能照搬水宪的,水宪也不能照搬他的,发展方式。两处地理位置、资源、人口、起步早晚的差异,造就了两人的产业处于各自的发展阶段。

    最后贾放问:“对了,你这一片大工业基地,叫什么名字?”

    水宪:“家祖起的名字,就叫‘园’。”

    贾放:园啊……

    他只得苦笑道:“这可巧了,重了先慈的名讳。”

    水宪听了也吃惊:“重了……令堂的名讳?”他也知道贾放起过世的母亲,应当是指昔年庆王最怜惜的女儿。但是外人无从得知向园的闺字,而水宪的先人更加没办法预知未来,只能是一个巧合。

    “那要不要,我改一个名字?”水宪尝试着问贾放。

    贾放摇摇头:“不用,园工业基地,这个名字挺好听的。就它吧。”

    他也想着“园”这个名字很有意义,而且至少对皇帝陛下重要。将来万一他们两人与三皇子或是皇家其他人有了纷争,皇帝陛下或许肯看在这个名字的份儿上,对他们网开一面。

    两人计议已毕,水宪便提出带贾放去别处看看。

    贾放尤其对煤矿和油田感兴趣,尤其是油田,他很想知道水宪的人是用什么法子钻取那“猛火油”的,谁知在水宪的形容之中,那油田是个遍地是油的地方,甚至有时在地上挖洞井,也能有黑色的“猛火油”从地下喷出来。

    贾放再次感慨:……羡慕啊!

    两人并肩来到冶炼场,据水宪:通向油田的隧洞就在这附近。谁知两人忽听一阵喧哗,随即是一阵哭声——女人的哭声。

    “这是怎么回事?”水宪略略提气,大声问出一句。

    老童也在这冶炼场附近,听见水宪问话赶紧奔过来,冲水宪与贾放行礼之后方才回答:“三个月前,这冶炼场的工头大牛被铜水烫伤,当时确实是尽力救治了,救了三天三夜,人没有救回来……”

    老童大约是和这个工头相处得不错,到这里,神情十分沉痛。

    “……当时抚恤就发给大牛的家人了。但是人家不满意,现在又找上门来。”

    “抚恤银确实发了?”水宪寒声问。

    老童知道水宪于财务纪律格外严谨,便道:“发了,二十两,一文不少。人又私自送了五两……”

    水宪这里的规矩,即便是遇难者家庭困难,厂子里想要多给抚恤,也是不允许的,毕竟规矩就是规矩。但是他并不阻止私下资助,若是水宪自己认识的人,水宪也会想办法予以弥补。

    两人正着话,那边却奔来了一个穿孝的女子。俗话:“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这个年轻的寡妇一身缟素,双眼哭得红通通的,但是面相娇柔,身段风流,在这几乎没有女性出现的冶炼场里,她让好些男人都定定地立在原地,不出话来——

    这些糙汉子原本见了女人也不出什么话来,更何况是他们工头的遗孀。本着对逝者的敬重,他们什么都不敢,默默地围在那女子身后。

    这个女子一手抱着灵牌,一手拖着个三岁大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她只看了一眼就认定了水宪是这里真正主事的,“扑通”一声跪地哭道:“拜见大老爷——”

    “大老爷给民妇做主呀!”这一声哭得哀哀戚戚,肝肠寸断,闻者莫不掬一把同情之泪。

    “大牛嫂,你起来话。”老童在水宪身旁使劲搓着手,为难地道。

    “这位大嫂请讲,若此处真在抚恤上有舞弊欺压之事,我替你做这个主。”水宪把话撂下。

    大牛嫂抬起眼,睫毛下兀自挂着晶莹的泪滴,看了水宪一眼,赶紧将眼光收了回去。

    贾放冷眼在一旁瞧着,却觉得这女子并不那么简单。但从她跑来之后一眼认出水宪便可知,这女子见惯大人物,将主事之人的威严与气度区分得清清楚楚。之前他、水宪和老童站在一处,他是事不关己,老童虽是大管事,但在水宪面前一切应由水宪定夺。

    “回……回大老爷的话,”这大牛嫂哭得梨花带雨,“童大管事在抚恤上无甚不妥,只是,只是……”

    她哭了半天,吊足了众人的胃口,方才道:“当初大牛受伤,在榻上呼痛呼了三天三夜才咽气……”

    这一句话勾起了工人们的痛苦,众人彼此看看,都是心有余悸。大牛出事众人都亲身经历,都看到过他受伤之后的惨状,一旦想到这事同样可能遭在自己身上,经历百般痛楚而死,留下身后娇妻弱子无人照料——有些人悄悄握起了拳头:如果铜矿和冶炼厂再抚恤不力,他们就真的不想干了。

    “大牛临死时对我,他对不住我……”大牛嫂继续哭道,“他明明没有做错,却遭了这等飞来横祸。往后留我们孤儿寡母,这日子该怎么过。”

    她到这里,身后大牛的工友们也纷纷开口:“大牛的没错,那日他是按照工序一步步做,谁能想到这么着也能被铜水溅到?”

    “是呀,这作坊里全都是咱们见也没见过器械,保不齐不是大牛失手……而是这作坊害人。”

    贾放在一旁皱起了眉:按照这女子所的,明显是在指责铜坊的工序有问题,导致牺牲了性命,以此想要多要补偿。

    他也确实认为,单纯的银钱抚恤绝对没有办法弥补家属身心所受的损害,但是他见到这女子话的时候眼神闪烁,那丧夫之痛也着实显得十分矫情,哭起来像是唱戏一样,怎么哭,她那优美姿容都丝毫无损。

    只听这女子呜呜咽咽地继续:“大牛人死了之后,县里也派人来问过,大牛这样的年纪,没病没灾的,怎么就没了——”

    “我只不晓得,男人在外头做工,不知出了什么事,人就受了重伤没了。”

    “县里头大老爷了,要是有冤屈可以去,但是大牛生前从不乐意我抛头露面……”

    贾放在一旁睁大眼睛:这个大牛嫂还真厉害。她这番话明显是在让冶炼场的人拿钱封她的嘴——因为这里有铜矿有铜作,而且待遇恐怕比外头的好,所以这妇人认定了是私下开采的铜矿,要拿捏了这把柄要讹钱。

    偏生她确实就是苦主,这冶炼场里人人都认得大牛,知道大牛是怎么死的。水宪在这里处置得稍有不慎,怕是会激起工人们的公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