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贾放听水宪过, 水家当初将这一座矿山盘下的时候,向朝廷承诺了绝不铸币。水家一旦铸币,所有权便立即自动归还给皇家。
但这一项百姓们并不知晓, 眼前这位大牛嫂怕是认为自己比寻常人更加灵通一些,晓得铜矿山向来是官府所有, 没有私人敢于开采, 用这个来要挟水宪。
贾放在一旁瞅着大牛嫂一双哭红了的桃花眼时不时抬起, 偷偷瞟一眼水宪, 心里忍不住想:只不晓得这位到底是要人还是要钱。
这时老童在水宪身边, 忙忙地开口, 道:“但是所有人在招工的时候都……”
水宪手一伸, 拦住了老童的话。
贾放猜这里的铜矿与冶炼场是不是也会在招工进来的时候让工人们签“生死状”。按个手印,表示若有三长两短,接受厂子里的一切抚恤安排。
但这话绝对不能在这个场合。
好些工人们进场的时候都还不认字, 只晓得往契纸上按手印儿。但这时候要把旧事提出来, 就只会火上浇油。工人们会认定是这个冶炼场里繁复的新工具和新工艺害了大牛。而事先签“生死状”正是厂子为了堵死他们上告的路, 事先做的预防手段。
这时候矛盾已经有些激化,不能再让工人们认为厂子早有预谋。
“我们想问问,大牛的事,王爷您究竟怎么?”一个工人站出来大声发问。
“王爷?”美貌的大牛嫂倒抽了一口气,这时倒明白为啥她刚才提到县官老爷,对面几个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了。
这样的人物, 又岂是县官能够管到的。
“按章抚恤,追本溯源, 找到令大牛受伤的原因,杜绝此事发生。”水宪很直接地抛出他的结论。
这——好像又没有什么问题。
须知大牛这样的工头抚恤金二十两,普通工人抚恤金十五两, 都是按年支付,每年都有这么些抚恤。大牛嫂若是真想守,纵使一个人拉扯孩子会艰难些,但也并不至于过不下去。
“大牛嫂,大牛工伤亡故,我亦深感痛心。你有何请求,此时可以提出来。水某会酌情考虑。”水宪声音没啥起伏。以贾放和老童对此人的了解程度,都知道这家伙已经有些生气了。
但是他称自己为“水某”而不是“本王”,显然是避免摆出一副以权势相压的姿态,免得工人们进一步反感。
谁知那大牛嫂颤颤巍巍地:“民妇在王爷面前何敢又什么请求,不过是盼望着王爷心慈些,对这些家中没有着落,不得不出来做工,以苦力换口饭吃的可怜人们好一些。”
她头上别着一朵白花,这时在风中瑟瑟发抖。贾放在一旁目瞪口呆,心想这世上有奇葩名为白莲,今儿自己总算是见到了。
果然她话音刚落,工人们情绪更激动些:“是呀,谁不想在家种地?这不没地可种吗?”
水宪点点头,公事公办般地道:“知道了,水某人代这些工人,谢过大牛嫂的好意。”
“王爷,我们还是想问,大牛受伤,和厂子里这么多古怪的机械有没有关系。毕竟大家是想找口饭吃,不是把自己的脑袋系裤腰带上拿命换饭。”人群里有人大喊一声,其他人纷纷跟着大喊起来。
“若真是拿命换钱,那么咱们的命,总该不止这么些个钱!”
“是呀,既然王爷也在,今日便给个法吧!”
要求提工钱的口号顿时也喊了出来——眼前这个妇人,轻轻巧巧一句话,立即让水宪陷入窘境。
老童双手齐摇:“不是这个事……怎么就到这个事上了?”原本不就是遗孀对抚恤不满意,怎么越越不是一回事了?
贾放这时却双膝一弯,蹲了身体,冲大牛嫂身边的三岁男孩招了招手,道:“朋友,来。”他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麻糖,本地零食极其稀缺,麻糖是仅有的一种,对于男孩来完全是不可抵挡的诱惑。
那妇人全副精神都在水宪那里,待到儿子跑去了贾放那里,才猛然发觉,顿时吃了一惊,变了脸色。她双手一撑就从地面上起身,冲上前,要将儿子抢回来。
这时水宪突然斜刺里迈上一步,挡在贾放和那孩子跟前,伸手拦道:“有话好好,不要动粗——”
大牛嫂只是想抢回孩子,再她一副娇滴滴的样貌,如何能动得了粗。
谁曾想水宪随即捂着胸口摔了出去。老童大惊失色,抢上来扶住水宪,大声道:“你怎么敢对王爷无礼,我们王爷之前刚受过重伤,断了肋骨。”
水宪受伤的事好多人都知道,毕竟昨晚那顿烧烤,唯有这位“伤势渐愈”的王爷滴酒不沾,海鲜不沾。这时工人们见到这等变故,一时间都吓呆了。马上有人去寻跌大夫,也有人去搬了一张椅子来,老童赶紧扶水宪坐下。
水宪在这里名声尚好,此前大家就算是激怒,也只是言语上协商,没有人真的愿意同水宪动手。此刻突然见到水宪受伤,这是谁也不愿见到的。
贾放就在水宪身边,他将大牛嫂和水宪接触的全过程看得清清楚楚,也看得到大牛嫂一脸错愕。
刚才大牛嫂撞上水宪,可能只是轻轻接触,还没使上半分力气呢,水宪就自己摔倒了。
从他贾放的现代人观点来看,水宪这就叫“碰瓷”,只是他反过来向白莲花碰瓷,莲花姐怎么都没想到罢了。
水宪捂着胸口坐在椅上,面露痛苦之色,断断续续地道:“这位大嫂……诸事好商量,我水某人,没有得罪你吧?”
贾放知道水宪的情况,按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刚才大牛嫂撞他这一下并没有使上力,现在应该没有大碍才对。
难道这家伙是装的?
但即便是演戏,也绝对没人怀疑得到水宪头上去。
贾放也得把自己的角色演好。于是他轻轻拍拍朋友的脊背,问:“出门之前,你娘跟你了什么没有?”
那孩子手中捧着一块麻糖舍不得吃,也不肯答话,扭股糖似的在贾放怀里扭了扭。
贾放继续问:“告诉大哥哥,哥哥这里还有好多好吃的。”
那孩子登时开了口:“她不是我娘!”
白莲花登时大骇,心急之下指甲朝那孩子脸上划过去:“死伢子我让你胡!”
但贾放不是水宪,从不碰瓷,身体一转就用肩膀护住了孩子。大牛嫂的长指甲划在他背上,留下三条长长的痕迹,连他的衣裳都快划破了。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大牛嫂绝对不是这孩子的亲娘了——这世上哪有亲娘肯下这样的狠手划孩子的脸?
那孩子手中的麻糖掉在了地上,登时哇哇嚎哭起来。贾放一把把他抱起,轻声哄道:“乖孩子,别哭,麻糖掉了哥哥这里还有——”
“但这个这么凶的阿姨为什么她是你娘?”
孩子一听麻糖还有,很明显放宽了心,却见这么多人在看着他,也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扭头就将面孔埋在了贾放肩上。
刚才,所有人都在凝神听大牛嫂话的时候,只有贾放一个人在注意这个孩子。三岁孩童,不懂得人间悲欢也是常情,可是他总觉得这孩子只顾自己玩,而大牛嫂只顾自己话,这一对母子——都特别心大。
结果被他这么一试就轻易试出来了。
老童眼中精光一闪,马上道:“派人查,立即查清这事——是否有人借了大牛的身后事到此讹诈?”
“大牛是我最器重的工头,他出了事我真心难过,可我也万万不愿见我这份难过被人利用了去——”
刚才还群情汹汹的工人们顿时都闭了嘴。老童的话点醒了他们,刚才那么激愤,那么不平,是不是也是被人把这份“激愤”与“不平”利用了去?
大牛嫂登时又在风中瑟瑟颤抖了,双膝一软,跪坐在地面上,抬起双眼望向水宪,戚声道:“王爷……”
水宪立即捂着胸口:“唉哟——”
大牛嫂顿时不敢开口。
老童则跺脚:“怎么大夫还没来?”
“来了,来了——”跌大夫在一名工人的陪伴之下,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丢下手中的药箱便去给水宪解衣。
水宪也没有拒绝在大庭广众之下解衣检查,却见他已经日渐愈合的胸前伤处,此刻竟然又淤上了一块青肿。
大夫欲哭无泪:“怎么又伤到了?不过……还好,没有大碍,只是还要再继续静养几日。万万不能再跌冲撞了。”
大牛嫂双眼也透着茫然,大约她自己也闹不明白,为啥刚才只是轻轻触碰,甚至她觉得碰都没碰到,对方就真的受伤了——难道传中的“水晶心肝玻璃人”竟是这样?
贾放也觉得出奇:刚才他明明看见水宪是“碰瓷”来着,怎么真伤到了?——但是效果却出奇地好。毕竟水宪一被“撞伤”,贾放就揭穿了大牛嫂借孩子的事。
*
贾放却不知道:昨晚水宪曾经望着喝醉了的某人很认真地问:“在你心里,除了钱,我是不是就再没有别的长处了?”
喝醉了的某人嘻嘻笑着捧起了水宪那一张俊脸,左右手拇指和食指使劲将他的脸孔拽拽,然后用手掌轻轻拍拍,:“不,还有这张脸!”
水宪:……
某人却还没完,伸手在对方心口使劲儿拍了拍,道:“还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为啥这世上明白我的……只有你呢?”
原本水宪不算,也不算叫大夫,谁知碰上了大牛嫂的这件事。
*
以上一切就是水宪伤势反复的全部原因。而且因为这个,水宪并不算将自己的伤势怪在大牛嫂头上。
“你谎在先,蛊惑煽动他人在后,但看在你亡夫的面子上,我不会与你计较。”
“你年轻,有手段,有野心……如果不想守,劝你不要为大牛守下去,另找一个有钱人家嫁了,凭你的手段,能过得下去。”水宪饶过了这年轻妇人,但是也告诫她,“只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你劝我心存善念,原话我回赠给你!”
“还有你们,能将亲生的孩子借给邻人,却也不问问是何情由,不由得不让我怀疑,你们是不是这妇人的共谋。”
按照工友们的法,给大牛治丧的那一阵子,已经见到这孩子,懵懵懂懂地在给大牛披麻戴孝了。
听见水宪这么,那对借孩子给大牛嫂的夫妇连忙跪下来,赌咒发誓他们是被大牛嫂给哄骗了。
“用我的片子,送你们去县衙,将你们关到天荒地老是一句话的事。”水宪淡淡地道,“但是我手上没有证据。因此还是那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自己做过的事,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他不欲再与这些人多,立即命人将这些人从矿山里送走。谁知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嚎哭:“是人错了!”
“大牛哥是为了救人死的——”
一个十六七岁年轻的工这时泪流满面地站了出来,道:“是我那日弄错了操作规程,眼看那铜水倒下来,我想着这回必定要死了。谁知大牛哥在我旁边,推了我一把,结果他,他,他……”
少年人哭得泣不成声,跪在地面上一个字也不出来。
瞬时人群静默了,谁也不敢话。谁能想到竟还有隐情在这里,那他们刚才胡乱怪这怪那,无端猜疑,岂不是在无理取闹?
“为何你当日不?”有几个工人咂摸过来,一起问那少年。
“我……我,我怕!”闹出了人命,少年不可能不怕,这暗搓搓的心事已经藏了三个月,今日被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给炸了出来。
水宪则轻轻地叹出一句:“原来大牛是位舍己救人的英雄!”
“这件事也提醒大家,务必遵守操作规程中的安全规范。”贾放在旁边插了话,“毕竟事关生命,我想,无论将工钱提成什么样儿,大伙儿都不希望发生事故不是?”
“老童,我提议,从明日起,先组织一次对操作规程的考核,确保大家都清楚所有规程之后,再行上岗。”
“另外,我建议每一个工组的工头将整个组的安全生产负责起来,工头理应在开工之前检查各项规程是否得到了遵照。这样也避免出现大牛那样的事故,知道你们大家都是手足情深,而我们也同样是谁都损失不起,再也损失不起任何一个人了。”
贾放话有一种特别的魅力,他的言语格外真诚,能自然而然地让人觉得他和对方是站在同一立场的。
因此当贾放到“再也损失不起任何一个人”的时候,好多工人都落泪了。
水宪也偏过头,望着贾放,默然颔首。
“还有,往后我们会给大家准备防护用品,尽最大可能保护众位的安全。”贾放代水宪许下了承诺,他相信水宪也会同意的。“但是,安全生产首先需要的是各位的重视,请千万不要不把各种规程规范不当回事,在考核之前请千万记熟,这不仅是为了我们这个厂子,也是为了大家。”
贾放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完,他面前的工人们都沉默着点了点头。
“且先散去吧!几个工头,老童,所有的技术骨干留一下,为明天的考核预先做些准备。”水宪吩咐几个关键人物留下,为这铜矿与冶炼场关于“安全生产”的各项改革做准备。
这时贾放终于有机会问一句:“你的伤是怎么回事?怎么又伤了?什么人干的?”他晓得刚刚是水宪碰瓷,不是那个女人干的。
贾放一副气咻咻的样子,挽起袖子,随时要准备为水宪报仇。
但是水宪却摇摇头:“大夫都了没大碍。可能就是不留神吧。”
他随即转换话题:“你荷包里为什么会盛着麻糖?”
贾放又不是三岁孩童,为啥随身带着零食?
贾放笑道:“偶尔看见了便带着,想找个人问问这麻糖是怎么制的,材料是什么。”
水宪点点头,道:“我知道,我带你去。”
“等,等等——”贾放赶紧拦他,“不是你还得好好再歇上几日,将伤好全?”
“麻糖的事,不着急,我心里已经大致有数了,应该是红甜菜,对不对?”贾放向水宪确证。他素来知道南方产甘蔗,北方产甜菜,虽然这里还没有出现工业制糖,但是甜菜很可能已经引种过来,因此北方地界出产这种深黑色十分香甜的硬糖,沾上芝麻就成了麻糖。
水宪听见他这么,总算不再坚持,由贾放陪着回去,再次卧床休息,等待伤势痊愈。
回去的路上,水宪问贾放:“我刚才听你提到防护用品,你是不是已经想到了什么?”
贾放“嗯嗯”地点了点头,然后:“我是想到了,但马上也想到了这种法子的弊病。”
水宪听见越发好奇,心想还没试过的法子,贾放也能察觉出存在弊病?于是他柔声问:“那究竟是什么法子?”
只见贾放愁眉苦脸地道:“火浣布。”
“火浣布?”一提到这个水宪也想起来了,“古书中记载的火浣布?”
贾放点点头:“又叫石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