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火浣布其实就是石棉布, 石棉则是一种矿物,矿石经过碾压之后分裂成絮状,可以用于纺织, 织出来的布匹有防火隔热绝缘的奇效。
古时人织出石棉布之后,发觉这种布完全不怕火, 可以扔在火中去除布表面的污垢, 因此才得名“火浣布”。
早先贾放看见工人们光着膀子干活儿, 就有些心惊胆战的。后来听有人因为烫伤而亡故, 益发动了念想要把防护服给整出来。他能想到最简单易做的防护服就是石棉布制成的衣服, 可以再考虑石英玻璃做成的面罩。
正当他想得美滋滋的时候, 忽然记起一个茬儿:石棉是致癌物, 尤其是吸入石棉粉尘之后沉积在肺部,容易造成肺部病变。
这意味着他刚刚想出来的防护服材料立即遇到了否定——石棉带来的这种危害,主要是针对的开采石棉矿和做石棉加工的工人。为了保护一批人, 而牺牲另一批人的健康。这是不是一种妥善而公平的做法, 实话, 贾放不知道。
他扶水宪在榻上躺着,然后锁着个眉头独个儿琢磨,琢磨了半天,才发现水宪卧在榻上,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盯了半天。
“有什么弊端, 来听听?”水宪温言安慰,那眼神似乎在, 有任何烦愁,至少不要自己一个人担着。
贾放“嗯”了一声,把他自己的思考了出来, 最后补充道:“使用火浣布的问题,不止在于对于采矿、纺织和使用者的伤害,对于环境也存在伤害。那些石棉的细纤维,会一直留存在环境之中……”
水宪却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贾放竟然会留心对“环境”的损害。
他听贾放详细解释完,思索了半晌,才回过神,对贾放:“你是,如果完全只考虑我们自己的需要,将来这地界,就青山不再是青山,绿水不再是绿水了?”
贾放给他点个赞:“总结的非常好。”
但贾放立即转了愁眉苦脸,道:“也就是,在环境、工人的安全健康、与建立发展我们的产业之间,应当如何取舍。”
人类社会走过不少弯路,也埋下了不少隐患,贾放原本总想着摊到自己头上的时候许是能避免,可是事情到了眼前,他一样免不了犹豫彷徨。
水宪却马上做了决定:“遣人去找石棉矿,开采之时,想一切可能的办法避免矿石生尘,给工人戴护具,让他们站在上风口,或者往一处洞穴之内鼓风。即便是有你的那种尘,也尽量都留在那座洞穴里。”
“使用火浣布做的防护服,一天只能穿戴三个时辰,每月必须休息五天……”
“子放,你的那种疾病……哎?多久会发作?”
“是‘癌’,十年到五十年之内不等。”贾放回答。
“如果是五十年……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人也不知多少能再活上五十年。连我也未必能。”水宪,“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及冠,再活五十年,就是古稀之年……从未想过能顺顺当当地活到那个时候……”
贾放连忙掩上他的口:“别瞎。”
不过也确实是:石棉带来的是长期的慢性伤害,而缺乏防护,在冶炼场造成的伤害却是即时的、致命的。
他以前看过一篇报道,探讨为什么癌症在进入二十世纪中后期才渐渐成为人类的重要和常见疾病。因为在那之前,人类的预期寿命还没有那么长,同时还面临着各种各样未被攻克的其他疾病,人类尚自脆弱着。
而他们现在做的一切努力,一切工业化的努力,都是想让身边的人,想让后世子孙寿命绵延,过上幸福美满的好日子。就算结果尽如人意,那么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牺牲,又是否值得。
该如何权衡?该选择什么放弃什么?——贾放觉得自己想太多,但是身为现代人,这些却是他不得不想的。
水宪便也拉住他的手,道:“将来我们也写上一本《石棉手册》、《火浣布手册》,告诉后人们,我们已经考虑到了种种危害,但是我们权衡利弊之后,为了他们不用再过上这样危险而辛苦的日子,会尽量控制、尽量不留后患地去使用这种材料。”
“盼他们理解!”水宪最后。
贾放想了想,也点了点头,:“你的对。等到后人们开发出其他替代的法子,就会弃用这种可能会造成危害的材料。但是在这个阶段,我们不能放弃,只能尽力做到没有影响。”
石棉的替代品还有一些,只不过石棉布是最简单的一种,只有得了石棉布的帮助,发展出现代工业,才能顺利生产出石棉布的替代品——瞧这科技树长的,怎么跟套娃似的?
这个世纪难题暂时解决了之后,水宪又问贾放:“你在桃源寨为啥那么受欢迎?”
贾放顿时把手抽开:“怎么了?不行吗?”他有几分得意,他在桃源寨确实受欢迎,而且这种欢迎不是只有大姑娘媳妇,而是所有人都对他很欢迎。
“我是,为什么我在这矿山和冶炼厂始终找不到这种感觉,就是找不到那种……共生的感觉。我始终觉得工人们在处处对抗于我,我明明待他们不薄,这矿山和冶炼厂,开出的工钱,恐怕已经是黄河以北最高的了。但他们还是有很多不满意,如何能够让他们和你桃源寨那些百姓一样,既把活都干了,又觉得满意?”
贾放登时嘿嘿地笑着,道:“对不起,你还真的没有那么容易做到哦!”
水宪:……
贾放肃容:“因为在桃源寨,我把土地都分了出去,无论是种地还是办厂,所有的生产资料都是他们私有的——他们是为自己干活儿,我只要稍微帮一点儿,他们就很高兴。”
水宪:“不会吧,那地你都……”
贾放点点头:“名义上都是我的,但是我一概都分了出去,也没有让他们再单独交地租,只不过是在他们买卖的时候会交一点儿子商税。他们自然觉得那地是他们自己的,我只是一个分配者的角色。”
水宪点头:“原来如此。”他大概明白贾放口中的“生产资料”是什么意思了。
“但是在你这儿,生产资料都是你的,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工者。自然不会觉得你有多好。”
水宪眯着眼睛,细想这些话的含义。
贾放却知道,一旦开始工业革命的进程,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必将形成与壮大,两个阶级的对立与矛盾不可避免。只不过现在在这初级阶段,只要水宪避免大肆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那么这些矛盾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避免的。
“但我不可能把我的产业分给他们啊!”水宪想了半日,突然冒出来一句,然后吸着气,“除非是,干股。”
贾放伸出大拇指:“恭喜你,你悟了。”
水宪无师自通,竟然悟出了股权激励计划。贾放对他的悟性感到非常满意。
“这厂子和矿山,可以拿矿山和土地作为股本,修厂子时候的股本作为初始注资,然后将这些股本细分成为很多份,对于重要的管理者和表现突出的员工,你可以把干股分给他们……”
贾放心想:这里没有股票交易市场,员工们拿了股份却没法儿来个估值翻好几番之类的爽文桥段,确实有点儿可惜。
“……这些干股他们留在手里可以吃定期分红,也可以留给子孙后代。只要这厂子生意好,他们手里的干股就值钱。”
水宪已经完全听懂了:“所以他们为了让手里的干股更值钱,就越发得好好地干。可以啊,你!”
贾放稍稍有些脸红,心想:这毕竟也是解决劳资矛盾的一种方法么。
“其他就是尽量在生活上照顾他们。比如我看那些工人平日里都住在这附近的宿舍里,偶尔难得才能回家一趟。那些有家有室的人彼此又都不熟悉,今天闹出了一个假孩子,大家竟是三个月之后才发现受了骗?”
“我在想,你是不是可以考虑还是让工人们住在周边的村子里。每天往返矿山、冶炼场和自家之间。”
水宪扬起头问:“这路上岂不多耗了辰光?”
贾放反问:“不是有轨道吗?”
将工人们拘在宿舍,工人只道是东家为了节省时间。但如果换成是工人们住在周边的村子里,东家派车去接送,甚至还专门修了轨道,工人们所想的就不一样了。
水宪登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拊掌道:“对极,对极!我为什么没想到?”
“除此之外啊,就是搞一些型的竞争与考核,并且让他们感受到有向上升迁的可能。比如现在需要大家注意安全生产,那么就搞安全生产比赛,连续安全生产最多天数,完全没出过事故的,全组都有晋升的可能……”
贾放搜肠刮肚地回想他以前还见过什么招儿:“还可以在业余搞一些文体活动,比如我们桃源寨搞过对歌会、乡民们自己编剧演戏,还有蹴鞠联赛。蹴鞠你玩过么,我这边可是有全套新规则的哦……”
水宪:“蹴鞠?蹴鞠难道不是纯表演的吗?顶球与颠球的那种?”
贾放摇头:“不是的哦……当初大皇子也这么,可照样被我手下杀得片甲不留哦……”
两人谈谈,竟然便谈了一夜。贾放终于困了,以手支额,就在水宪枕边沉沉地睡着了。
水宪望着他的侧脸,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心道:“知道你想回去桃源寨,送你回去的日子,便也不远了。可千万要心啊。”
谁知贾放在离开园工业区,回归京城之前,到底还是帮水宪多做了一件事——去查看了这里土地里种植的冬麦、甜菜和大白菜。
原本贾放想着园工业基地,遍山都是矿藏,满地都是石油,但他很快发现,在水宪开拓的这几块工业园区之外,大片大片的都是田地。
贾放:这下就更要注意水资源和土地资源的保护,不能出现重金属和其他物质的污染了。
这些田地上种植的多是冬麦,再往北也有一片以春麦为主要作物的。除此之外,贾放发现了这里已经种上了甜菜,而且出现了手工制糖的工艺,但是因为没有去色工艺,那糖做出来比黑糖还黑,且没有蔗糖的风味香甜。
饶是如此,手工用甜菜制糖在本地已经相当受欢迎,这种糖虽然卖相不怎地,但还是比麦芽糖便宜,更多的人吃得起。
贾放便告诉水宪:“我这次回去,会给你带一份工业制糖的工艺流程。你现在有了这些材料,很快就能把制糖的设备做出来。到时候产出来的白糖宛若白雪,没有一点杂质,甜度也丝毫不比手工产的糖来得低。”
“但是我有一请,本地为数不多的制糖匠,还是想请你给他们留一条生路。”
往后工业制的白糖一旦源源不断地产出来,这些手工糖坊会马上收到击。因此早先贾放才会让红香糖坊的田家父子制手工黑糖和冰糖,利润比普通黄糖总要高一些。
“我答应你,”水宪让贾放放心,“将来真的建起了工业制糖的作坊,我会请那些制糖匠也来作坊里做工,逢年过节则暂歇制糖的机器,让他们这些手工熬浆制糖的在百姓跟前再露一手,也多些喜庆。”
贾放一下子想起了时在过年时庙会上见过的那些卖麦芽糖、糖葫芦的摊贩,和吹糖人、画糖画的手工艺人,忍不住笑了,道:“确实如此。你办事,我放心。”
*
转眼到了贾放要回京的日子,他却这时才晓得,水宪并无回京的算。
“任掌柜已经回京,将京城里的一切都帮你点好了。”
“这里一摊,我先帮你盯着。”水宪。
贾放对此没有心理准备,站在水宪面前愣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你一个人在这里,要不要紧?”
“傻瓜!”水宪替他将鬓边一绺垂落的散发抿了抿,笑道,“真正让人的担心的,是你才对。”
“我留在这里,至少可以做到不让你挂心。”
相比园,京里的情况不明,旁人看起来像是龙潭虎穴,但是水宪已经替贾放一一探明了路,他自己却选择留在了大后方,帮着贾放实现他想实现的,同时默默地等他,不愿成为他的负累。
贾放心潮起伏,不知该什么好,却突然想起一事:“没有你,我该怎么回去?先坐船到即墨吗?”
水宪摇摇头,伸手牵了牵贾放腰间佩的络子:“有它在,你可以随时回到我王府的花园里。老任会在那里等你。”
贾放:……真的?
原来开启北静王府花园的钥匙,早在两人认识的时候,就已经送到了自己身边?这是……缘分还是厚爱?或者两者都是?
但既然钥匙已经在他手里,水宪便无须送他,两人到了分别的时候。
贾放依旧有些难舍,水宪却故技重施,伸手轻轻在他双肩上按了按,然后了一声:
“乖——”
“信都交给老任,他会安排的。”
我会平安的——贾放在心里悄悄地。
贾放独自回程,慢慢走过当日惶急之间他背着水宪走过的通道,越走,他腰间的那名“天一生印”就越是明亮通透,与旁边那枚胖丑的鱼交相辉映。
也不知走了多久,贾放忽然眼前一亮,他的双脚落在了实地上,眼前是一池碧水。水边的美人靠上千疮百孔,都是铁砂留下的痕迹。
他回到了“与谁同坐轩”里,背后就是那副“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的碑帖。
贾放胆战心惊地四下里望望——这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杀手应当不会还蹲在这里吧?
谁知远处有人看见了他,招呼一声:“贾三爷!”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正是任掌柜任靖。
“人奉王爷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任掌柜,“要委屈您坐一阵货车。”
贾放:货车有什么紧?谁知他到了王府后院的仓房附近一瞅,发现竟是满载稻草的货车。
感情是要来一出“草中藏人”?
贾放赶忙问一句:“京中情势如何?”
任掌柜只道:“我先送您回荣府,荣府那边都点好了,会安排您顺利进府的。”
贾放一想也是:他到了荣府中,自然有人能将前后详情都与他知道。于是他当真老老实实地藏进了稻草里。
任掌柜见他都藏严实了,方道:“真是不好意思啊,贾三爷,实在是那五城兵马司的人实在太过麻烦……”
贾放:五城兵马司的人?五城兵马司的人查他?不是该查刺客杀手的吗?
谁知这五城兵马司的人还真查的是他。任掌柜安排的车夫驾着车,离开北静王府所在的街时,被人拦住,好生详查了一番,最后还问:“若是你们王爷回来,还有贾放回来,就顺天府传他们上堂问话。”
贾放躺在稻草堆里,屏住呼吸,却实在没想明白,这都一个多月了,三皇子和他的刑部、五城兵马司,究竟忙出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