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从北静王府货仓离开的车驾, 又去城内几座货栈转了转,出来时已经改头换面,变成一座油壁车。
车到了宁荣后街, 荣府那边也有人接着,车帘一卷一放, 人已经进了荣公府。荣府最后一排的仆人院还没有拆, 双文引着贾放沿着空无一人的巷子行去, 时不时回过头来, 忍俊不禁地量贾放头上顶着的那一两根稻草。
贾放原先那座院暂时闲置, 此时院门重开。贾放一开门就见到了老泪纵横的孙氏, 赶紧将老人家扶住。福丫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大孩子的模样, 此刻不声不响地站在孙氏身边,望着贾放露着一脸灿然的笑。
几个人齐心协力地帮他把头发上的稻草都去了,然后帮他换上一套寻常人家少年的服饰, 由福丫引着, 往荣禧堂那边过去。
荣府里似乎一切如旧, 贾放一路行去,却没有遇上任何一个荣府的下人。
很快便到了荣禧堂,贾放心里紧张,不知道贾代善如何了。只到丫鬟了帘子,贾放听见了贾代善的声音,贾放才觉得一颗心完完全全地放了下来。
“孩儿见过父亲!”贾放一进去就赶着向贾代善行礼, 一抬头见到史夫人在一旁,赶紧补上一句, “见过母亲。”
贾代善这时半卧在临窗的炕床上,身边放着一张炕桌,桌上放着书籍。史夫人原本坐在贾代善脚边, 见贾放进来,便面带慈爱地起身,笑着:“你们爷儿俩聊吧。”着便出了门。
贾放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贾代善身边,问:“父亲可曾大好了?”
贾代善见到贾放,一时激动,竟尔咳嗽了几声,连忙道:“大好了大好了……”
可是他越是急切,便越是咳得厉害,最终涨红了脸咳得撕心裂肺,在贾放的帮助下才慢慢地平了气,颇为遗憾地道:“只是终归没办法好到如以前那般。”
贾代善早先被火器射出的铁砂伤到了肺叶,张友士也提过,是以后要多静养,要想以前那样沙场拼杀,恐怕是再也不能够了。像贾代善这样以军功立身的武将,又正是得当大用的年纪,实在是令人遗憾。
贾放一时也不知怎样安慰才好。
贾代善却:“看见你平安归来,为父便真的大好了啊!”
“这次要多谢北静王爷,若是没有那么那边送信过来,你父亲和大哥,怕是要被急死。”
贾放点点头,道:“这次如无北静王舍命相救,孩儿早已没了。”
贾代善便低头望着贾放身上陪着的“天一生印”,道:“当初为父劝你少与北静王府往来,是因为水家的每一代家主,似乎都运气不太好。为父怕他带累了你,谁知这各有各的缘法。你们能互相扶持,为父也是乐见的。”
完,贾代善放轻了声音,声问:“放儿,你这次是否曾为那火器相伤?”
“差一点。”贾放当下原原本本地将他这次遇险的全过程大致了一遍,只隐去了他与水宪在“送客亭”附近的具体谈话内容不提,只那时两人是在道别。
贾代善点了点头,道:“赦儿也是这么的。”
曹操曹操到,那边有人了帘子,贾赦就咋咋呼呼地冲了进来:“老三!”
他一见到贾放便上了手,脑袋摸摸肩膀拍拍,见贾放一切都正常,贾赦这才吁了一口大气,道:“真是把我给吓死了。”
“你可知道,那日我见你与水王爷了两句话,一个愣神转了身,就听见了那声响——再回头你们就都不见了,车驾朝门里狂奔,城门那些戍卫跑去抓一个扛着火器的男子……”
“抓到了没有?”贾放激动地问。他知道敌人手中至少有两枚火器,如果能抓住一枚,至少可以讨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程度。
“害,那帮城门卫,你又不是不知道!”贾赦一耸肩,表示一无所获。
“后来呢?”贾代善继续问,“后来你们在北静王府也遇到一人,是也不是?”
贾放点头,道:“是的,但是北静王带我藏去了一个隐秘的所在,在那里躲了很久。”
贾赦一拍大腿:“亏你那时候想起来让工传递消息,否则我们留在府里的这些人,真活活被你急死。”
贾放:“让大哥担忧了。”
贾代善却想到的要比贾赦多,吃惊了半日,才省过来:“一个隐秘的所在?”
贾放点点头,却不能再多了。但他相信贾代善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贾赦却津津乐道于坊间听来的各种传闻,问:“你们是不是躲在水下呀?听那刺客曾经对着水面射击来着,那什么阑干上都嵌满了铁砂。”
贾放:“那时我们固然慌不择路,刺客却也未必比我们好到哪里去。他一击未中,再要上膛就麻烦了。我们就是趁那时逃脱的。”
贾赦:原来如此——
他这时也才意会:原来老三和那北静王,一口一个“我们”,应当很亲近啊,所以那次在城门外的送客亭,应该不是吵嘴才对。
这时贾放已经回身看向贾代善,道:“父亲,孩儿这次归来,是要按父亲的,取道家中,往南方封地过去,完成孩儿在那里应当做的。”
贾代善和贾赦,或多或少都知道大观园是贾放前往南方封地的门户,这时都没有多。
贾放便又加上一句:“但依旧会往来京中。”
贾代善一惊:“京中危险!”
贾放躬身:“孩儿会心,而且绝不会连累家里。”
贾代善便慈爱地叹出一口气,道:“都是一家人,怎得上连累还是不连累?”
“只不过,你今晚务必在家中歇上一晚,千万不要往南去。有什么事,等过了明日再,可好?”
千万不要往南去,那意思便是千万不要使用稻香村离开——贾放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应下了,但是心头暗忖,父亲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孩儿今晚还可以进大观园看看吗?有些闲事要处理一下。”贾放咨询父兄的意见。
贾赦睁圆了眼,不明白贾放这般千难万险地回来,头一件事想的竟然还是修园子。但是贾代善大概猜到贾放的用意,点点头道:“你去吧,记住父亲的话,别着急去南方。今晚先来荣禧堂暂住一宿,你母亲已经将你妹妹日常起坐的那一间耳房收拾出来了。”
父子三人一时闲坐,便提到贾政夫妇已经送亲送到了姑苏,择了吉日。林如海与贾敏的好事就在这一两日了。
林家是姑苏大族,贾敏成亲,娘家这边来的亲戚较少到底是一桩憾事。但是换个角度想,至少他们远离京城,不会被京里的风风雨雨波及。贾代善便老怀安慰,贾赦与贾放也在一旁凑趣,只是将来等京里情势定了,接妹妹回娘家省亲,林如海许是也会回京做官。
可谁知道这京里的情势何时才能定?
只要一想到那两件火器还在京中未被缴获,贾家人就很难得到安全感。
*
到了晚间,贾放叫上了双文和李青松,一起去大观园中。
贾放先去了即将修缮完毕的怡红院。上次他来,乃是太子亡故、贾代善受伤之后那阵子,贾放只是匆匆一瞥,不及细看。但是这次来看过,院里的景致又与上次不同——
怡红院室内装饰富丽繁复,却并非全是金钱堆砌的效果,而是匠心独运的巧妙设计而成。
这怡红院室内完全通,不以墙壁作为隔断,而是用了相当多的木作——隔扇,来对不同的空间进行区分。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福,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各种花样,都是名手雕刻。
隔扇中自嵌着多宝格,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花设瓶。满墙满壁则都是按照古董玩器的形状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陷入墙壁,却与墙壁相平。
而这怡红院中又有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感觉。李青松好奇,往里走了两层,便觉没有路了,转了半日却又转不出来,猛然见到对面有个人,正好问话的时候,却见那人和自己形貌完全一致,正是镜子里映出的自己。
贾放哈哈笑着将李青松从屋子里领了出来,夸赞双文:“可见你是真真了不得了,简直就是一位造园的女大家。哪怕是誉你为‘女山子野’也毫不过之。”
双文笑容恬淡:“三爷过奖了。”
贾放却是真心夸赞:这座怡红院院外的设计或许有卷轴可以参考,但是室内的空间如何布局,贾放却从头至尾没有多过问,只是将基本原理与双文知道,双文竟就按照贾放的设想,把这金堆玉砌的怡红院给修了出来。
“难为你,最近府里出了这么多的事,你还是坚持把这些事都做完。”贾放很感激双文,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一切全靠双文照料。
“三爷可千万别觉得我冷心冷情,没心没肺才是。”双文着,掩口而笑,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傻子李青松。“我只是在忧急彷徨的时候,依旧让自己手里做着这些事,便觉得自己不那么废物,每一天都还在踏踏实实地活着……”
大约李青松在贾放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曾指责过双文“冷心冷情,没心没肺”,傻子这会儿摸着后脑,极不好意思地笑着。
接着众人便一起前往潇湘馆。贾放让双文与李青松在正屋里略等,他独自去了藏书室。
他要取什么书呢?太多了,到火柴、白糖的制法,达到石油冶炼、精炼钢材,他都想要。一时脑子里千头万绪的,贾放突然生出了一个灵机一动的想法。
他向这座藏书室虔诚祈求,祈求这座“有求必应”的藏书室,能够将“他需要的”藏书一次性都赐给他。
紧接着他开始搬书,将书本都放在包袱布里,一包一包扎紧。待到他将一整排书架都搬空了,贾放才郑重拜谢。这时眼前搬空的书架上则重新出现了书籍的影子。
贾放知道此行的最大收获已经到手,当即招呼李青松进来,帮他将这些包袱都拎出去。
“青松,你去推一架手推车来,将这些书都盛在车里,我需要你趁夜送去……”
谁知这时,他手一滑,一只没有被扎紧的包袱落在地上散开。双文赶紧弯下腰,帮助贾放捡拾,捡着捡着忽然“咦”了一声,问:“三爷,这些书,怎么好像都是空白的?”
贾放吓了一跳,连忙去看,果然都是些空白书页。
他紧张了连忙去拆开其他的包袱,将所有的书都迅速地翻了一遍,登时傻愣在当地——所有这些,与其是书籍,毋宁是字纸本子,翻开每一页都是空白。
这是什么原因,是他投机取巧了?还是他对待知识不虔诚?
并不,贾放自觉他虔诚得要命,他无比需要另一个时空里的人们总结出的宝贵经验,帮助自己身边的人快速发展。
等等,刚才他是怎么想到请求“他需要的”书籍的?——投机取巧并不是贾放的惯常作风,他通常都会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的心愿:“我需要一本讲解玻璃的成分、工业生产流程和设备、以及特种玻璃研制的书;我需要一本讲解工业制糖工艺,从甜菜根里提取糖分,去色制成白糖的书……”
刚才那个念头,就像是旁人一下子塞到他脑子里一样。
这么来,这确实是他需要的?他就是需要一大批空白的书籍,并且按照原定计划,把这些都送到百工坊去?
片刻之间,贾放想明白了。
他对双文和李青松:“就是这些——”
双文和李青松二话不,立即动手,将这些字纸本子全都包起来。贾放则对李青松:“青松,我有个不情之请,今晚你去百工坊,很可能会遇到危险……”
但若是不去,他回来此行便没有意义。
李青松站在贾放身边——这孩子已经开始蹿个子,近年来在贾府日子过得甚好,他也长得相当壮实。这时李青松挺胸凸肚地:“贾三爷,人的命是你给的,又容你收留,教了学识……你要人去死人都不会一个不字!”
旁边双文嗔道:“你这孩子,怎么动不动就死啊活的。三爷这么,是要让你机灵些,留点神,尽量不要吃亏。”
贾放笑着点头:“正是,双文的没错。”
李青松却苦着脸:“双文姐,我已不是孩子了嘛!你当我是个大人了好不好?”
贾放接了话:“你当然是个大人,虚岁都满了十四,在我眼中就是可以扛事儿的大人了。今晚之事……你附耳过来。”
当下贾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都与李青松了。待三人将这些书本都收拾好,李青松便循着贾放的指点,用手推车推着几大包袱的书,从宁荣后街出去,一路往百工坊过去。
还没有走出几百步,李青松已经察觉背后有人在跟着他,只做没察觉,一路哼着歌,一路往百工坊那边去。
他刚刚路过胭脂坊,眼见眼前一片暗地,没有灯光。忽然一个布袋就朝他头上罩了下来。
李青松反应极快,立即滚在地上成了一团,用手脚护住头脸要害,挡住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棍棒子,同时喊:“饶命,饶命——”
“大爷请饶命,人这里的东西虽不值钱,大爷看得上,就请尽管拿去。”
一个粗豪的声音疑惑地问:“你这么爽快?”
李青松赶忙道:“东家的东西,难不成还要为东家丢了自己的命不成?”
几个声音便七嘴八舌地道:“这也是——”
“这子看着还成!”
“老大饶他一命吧。”
“走!”那领头的粗豪声音似乎是不想再与李青松纠缠。带着人,推上李青松带出来的手推车,脚步声杂乱,片刻之间就不见了。
李青松自己摘了头套,松了口气。他向四下里张望,只见铜巷附近依旧人来人往,但推着手推车的那伙人早已不见踪影。
他起身检查检查自己,发现只是手上胳膊上磨破了几层油皮,另外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摸着还挺疼。李青松赶紧回荣府去找双文姐给他上药不提。
*
“大人,这是人看着从宁荣后街运出来的,送往百工坊,我们也是到了百工坊附近才动的手。这难道……不就是大人想要的书本子?”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你们自己开看看。”
粗豪大汉心知不对,赶紧开了包袱,看了一眼,疑惑地问:“这是……空白字纸本子?”
早先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我也不知道——”
“早先让贾珍动手,去偷过一次书本,按照他的,贾放不在场,偷出来便是这样。”
“但是这一次……按是贾放亲自命人送出来的,我不过是半道儿上劫了去……却依旧是空白本子,这不通啊!”
“传我的命令,将最近暗中盯着宁荣二府的人先撤回来。那边府里的钉子,也暂时先不要联系。”
“不要再草惊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