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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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代善在顺天府门前遇上阮云晴,这事实在太过巧合, 让人无法不联想。

    但仔细想来, 这事却又确实是完完全全的巧合——毕竟这全是贾赦突发奇想,才邀了全家前往晚晴楼;在晚晴楼又是贾代善突发奇想, 才否决了坐车的原计划,要和其他人一道走回来。

    只要稍有变数, 贾家人就不可能在顺天府门前撞见阮云晴, 并且将他护住。

    但无论如何,荣府的人需得先将贾代善照顾好。

    被阮云晴勾起了旧事,贾代善突然旧疾突发,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 被贾赦背起,赶紧送上荣府的车驾,一行人匆匆回府。

    贾赦留了个心眼, 知道回头贾代善必然也会问起此事, 连忙吩咐人在顺天府外候着探消息,并随时传回荣国府来。

    一行人回到府中, 便忙忙地去为贾代善请大夫,又是通知已经回府的史夫人,史夫人又像是没脚蟹一样忙忙地扑出来,荣府顿时乱了套。

    林如海却抽了个空对贾赦:“今日之事, 恐怕我等只是误撞上了而已。”

    “那阮云晴,不管会不会遇见岳父大人,都能顺利敲响那登闻鼓, 告上这状。”

    原来这林如海在事发时冷眼旁观,觉得在顺天府门前冲上来的凶徒们,有一万次的机会可以阻止阮云晴,却都只是做出一副他们要拦阻阮云晴的样子。

    如果事发时,阮云晴没有遇见贾代善,而贾代善也没有将他认出来,恐怕就会是一群凶徒将阮云晴一顿痛殴,然后丢下他扬长而去,阮云晴在奄奄一息之际拼尽全身的力气,敲响登闻鼓的艰难故事。

    贾赦听了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自从赵成和老夏妈的事之后,贾赦曾一再自省,自己对荣府的管理是否有问题,荣府府内是否还有内奸钉子了。出了这事,贾赦又疑神疑鬼,担心是府里的仆人将荣国公的行踪透出去的。此刻听见林如海这样,心里稍稍放松了些。

    “多谢妹夫!”贾赦像拍贾放的肩膀一样,也拍了拍林如海的肩膀,没曾想林如海还不太适应这个,被贾赦一拍,差点儿被拍矮了一截儿。

    一时消息源源不断地从顺天府送了出来。

    这是涉及天家的案子,顺天府尹蔺言根本不敢接,硬是将阮云晴在府门口扛了三个时辰,遣快马出京,向京郊行宫的老皇帝请示了,才终于表示,接下了这桩案子。

    三皇子从头至尾没有出现,他本人一直在东宫接见臣僚,却在百忙之中抽身,给府尹蔺言递了个信,是让蔺言“秉公直断”,还“本王也盼望兄长之冤情早日水落石出”。

    与此同时,京中谣言四起。三皇子在东宫遇鬼的传再次被抛了出来,传的人将当日夜里的情形描述得有鼻子有眼儿:三皇子如何惊恐,三皇妃在惊恐之下如何抓住丈夫又被丈夫甩开……满街尽是口沫横飞、大放厥词的场面。

    三皇子竟然忍住了,没有下令让顺天府的人去把追究。

    除了东宫遇鬼的事,这阮云晴冲上顺天府,敲响登闻鼓的传奇经历,登时也成为谈资。

    全京城的人都在描绘阮云晴是怎样突破阻拦,奋力敲响登闻鼓的。刚开始时,根本没人提荣国府。两个时辰之后,荣国府突然在谈资之中出现了——

    在这口口相传的故事之中,荣国公贾代善作为太子遇刺的唯一见证人,也出现在了顺天府门外。尽管荣国公在太子遇刺时就落下了病根,但他还是极其义勇地护住了阮云晴,让他顺利地举起了登闻鼓槌。

    贾赦听了这个,转身对林如海道:“是了,你的没错。”

    这些传言显然也是对方早有准备,却没想到荣国公成了变数,逼得对方不得不临时更改,过了一段时间才把传言的“新版本”给放了出来。

    贾赦与林如海商量着,贾政却听不懂:“你们什么。”

    贾赦一拖兄弟与妹夫,三个人一起去见贾代善。

    贾代善早先确实犯了宿疾,咳喘得非常厉害。待荣府请了常来的太医过来用针,贾代善终于转好些,至少成功地安抚了史夫人。史夫人松了一口气,带着女眷们都撤回内院中,而将贾代善留在外书房,留给这些子们。

    三人以贾赦为首,三言两语讲完了外头的情形,等待贾代善示下。

    贾代善靠在一枚迎枕上,听贾赦和林如海共同分析出的那份结论,也微微点了头。

    “应当是如此,这件事是冲三殿下去的。”

    “若是三殿下无法通过这个考验,迈不过这个坎儿,他就……无法成为储君。”贾代善。

    贾赦等人相互看看,都是一脸骇色:难不成,这局,乃是皇帝陛下设的?

    贾代善摇摇头,知道他们误会了,只费劲地道了一句:“恐怕是,真的凶手。”

    贾赦他们的骇色更加浓重。

    这句话意味着贾代善已经认定,三皇子与刺储之事无关。真凶另有其人。

    “但陛下既然将案子交给了顺天府,这便是,给了三殿下一个自辩的机会。”

    “他如想成为储君,这是他唯一洗白自己的机会。”

    贾代善着。贾赦等人细细思量,都觉得这话没错——国不可一日无君,但也万万不能接受一个弑兄上位的储君。三皇子如果不能将这一点洗清,即便他被册立东宫,甚至登上太子之位,也会背负着巨大的隐患。

    他伸手命儿子将自己扶起来些,道:“这一次为父不能再回避了。为父一定要前往顺天府,将所知之事出来。”

    贾代善话音刚落,门外已经有门房来传讯:“国公爷,顺天府来人请问国公爷的身子,明日能否前往顺天府一行?”

    贾赦等都是心道:不愧是父亲/岳父,算得如此之准。

    贾代善点头,指指门外。贾赦立即去回了门房:“告诉来人,国公爷明日一准前往。”

    这时贾代善又转向林如海:“贤婿!”

    林如海赶紧踏上一步,垂手听贾代善示下。

    “你回京时日尚短,昔日你同年,是否尚未有机会见面?”

    林如海老实地道:“尚未。”

    他与贾政同年,但因为此前荣国府出事,两人都不在京中。现在回京了,少不得要一一送信,见个面,联络一下同年之谊,贾代善的就是这个。

    当年林如海是探花,状元孟有德、榜眼邝韧山。孟有德中状元之后在翰林院任职,太子殁后便求了一个外放的差使,出京当官去了。

    邝韧山现在却在京中都察院任御史。

    “贤婿,你今日便找个由头去见一见邝韧山,话里话外提点他一二,京里的舆论恐怕为人操控,身在都察院,宜静观其动向,切莫跟风……咳咳。”

    林如海是个聪明人,眼一转就明白了贾代善的意思,当下郑重应了,带上拜帖就直接出门。

    只有贾政留在父亲的外书房里,不知该做什么才好。贾代善便让他明日照常去工部履新,切莫想别的,也别掺和他人在工部衙门里评论时事,总之莫谈国事就是。

    *

    第二日,顺天府尹蔺言遣来衙役,请贾代善前往顺天府衙门,作为旁证。贾赦陪伴父亲前往,而荣国府其他人行止则一切如常。

    带着荣国公府标记的车驾抵达顺天府,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惊异的呼声,接着有人鼓起掌来。人群中有人喊:“荣国公贾大人要为太子爷伸冤啦!”

    贾代善眉头皱了起来。

    此前三皇子带领刑部百般查问太子遇刺一案,他从未亲身前往刑部大堂。但那时情况特殊,他身受重伤,性命未卜,三皇子带人来要“请”他上堂自然是请不动的。

    但这也给了人口实。仿佛此前贾代善是在回避三皇子主持的查案。

    而如今由顺天府尹蔺言主持,查到了三皇子身上。他却一传便至。这实在难以阻止他人联想。

    一时贾赦扶着父亲下车。贾代善手持拐杖,一时又大咳一阵,才在贾赦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地挪进了顺天府的府门。

    父子二人都听到顺天府门外有人议论。

    “太不容易了。你们看贾大人,好好的一个勇武将军,就是因为太子遇刺那次受的伤,到现在都没复原……”

    “听当日贾府是请了神医,才将人救过来的。”

    “那名医怎么没去救太子?”

    “这你就傻了吧?太子那次是当场毙命,给你大罗金仙也没有用。”

    “听在场总共三人,就是太子殿下、阮云晴和荣国公贾大人。太子殿下当场毙命,只留下阮云晴和荣国公,今日一个是原告,一个是见证。这两位当时可都是重伤。”

    “什么武器那么凶悍?你们刚才看到了吗?阮云晴好好一张脸,被伤成了什么样子!阮云晴你们晓得嘛?晴空一鹤排云上,他排第一,原本是京里最最有名气的花旦。那身段,那俏模样……啧啧!”

    “是哟……如今只剩个身段,又有什么用。”

    贾代善扶着拐杖的手略微有些颤抖,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日太子遇刺时的可怖场景,还是惊异于当年之事的好多细节已经流传于民间。

    进入顺天府大堂,贾代善父子便发现太子太傅夏省身以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处的官员都在。看来顺天府尹蔺言认为兹事体大,风险不能只自己一个人来担着,便拖了这几处的官员一道下水。

    除了这些官员以外,顺天府大堂正中,府尹蔺言身后,还傲然坐着一人,面冷似霜,不是旁人,正是三皇子。

    贾代善父子登时都想起了当初审理科场弊案时,三皇子就是这般,端坐在顺天府尹身后。只是当时他身边另有一人,现在却只能用“音容宛在”四字来形容了。

    贾代善落座之后,顺天府便落了府门,关起门来审理这一出太子遇刺之案——毕竟事关天家颜面,外头流言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顺天府审案的细节若是再泄露出去,顺天府尹就真的很难再向皇帝陛下交代了。

    “堂下所跪何人,抬起头来!”

    府尹蔺言惊堂木一拍。被带来堂上的正是阮云晴,他身着囚服,额头上带着伤,身上犹有血迹——敲登闻鼓上告的后果是受五十板子的刑罚,看起来阮云晴昨日击鼓鸣冤之后就被了。

    但此刻,这阮云晴依旧脊背挺得笔直,并昂起头,望着府尹蔺言,昂然道:“人阮云晴,原为排云班中的当家花旦,今日上堂乃是为太子殿下伸冤。寻常人遇害尚且有父母亲人鸣冤,为何太子殿下,一国之储君,遇害多日,其真相始终不曾水落石出,各位大人,难道不曾想过这背后的缘由吗?”

    他的目光锐利,毫不游移地转向蔺言身后,一字一顿地:“难道不正是因为,主持为太子伸冤之人,其实就是幕后主使吗?”

    顿时举座哗然。而蔺言“啪”的一声拍了惊堂木,高声道:“大胆!——”

    贾赦此刻站在贾代善椅子后头,偷空觑了一眼堂上坐着的三皇子。却见三皇子除了眼中流露出几分愤怒之外,面上并无多少感情波动,与当年审科场舞弊一案时,以及最近两次登门造访时相比,冷静镇定了不少。

    贾赦心中暗暗地想,看来这一位监国数月,多少也有些进益。他又想起父亲的话:这次,是三皇子唯一的机会。

    “无凭无据,你单凭太子殿下遇刺一案尚未审结,就无端妄陷他人,阮云晴,本官念你为太子伸冤心切,给你多一次机会,好好话,不要无端攀咬指责,知道了吗?”

    蔺言这算是客气的,否则就凭阮云晴刚才那一段毫无逻辑的无端指责,他就可以把这个毁了脸的戏子直接出府去——当然这不解决问题,太子遇刺一事,依旧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

    关键还是要将这案子审个水落石出,否则太子在地下依旧背着冤屈,而三皇子在地上依旧负着骂名。

    于是蔺言又一拍惊堂木,道:“阮云晴,你从头至尾,将你所知道的太子遇害一案的详情,细细来,不可有半点隐瞒,知道了吗?”

    “是——”阮云晴细声细气地回答,终于有了一点点当初他名花旦的样子。

    “人与太子殿下,素有私情。当初乃是东平王撮合,因此常借排云班在东平王府唱戏的机会,私下相会。”

    阮云晴话音一落,这顺天府的大堂上全都是倒吸气的声音。

    毕竟太子夫妇伉俪情深之事天下皆知,没有人能想到太子竟然在外头有人。这年头,在外豢养美人的例子屡见不鲜,阮云晴当初又是京里一等一的美伶人,没人觉得有什么出奇的,但是这事偏偏安在了太子头上……

    难道储君,也有这等见不得光的感情的吗?

    阮云晴自承与太子的私情,瞬间满足了所有人的好奇心。但这案子还是得审下去,蔺言无奈之下,又一拍惊堂木,高声道:“继续,事发当日,你是与先太子殿下在……在一处吗?”

    “是……”

    只见那阮云晴目光有异,声音也变得轻柔:“我知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人物,可我又偏偏放不下他……他也放不下我,那日我只唱了个开场,便惯例去后台相候。”

    “东平王府的戏台后头,有一间屋子是专门留给我……用作与殿下相会的。”

    “那日相见,我们已是久未见面,自然一上来便是……”

    他没下去,但旁人也猜得出,那便是干柴烈火,随后才是柔情蜜意的互诉衷肠。地下恋情,不都如此?

    整座顺天府里,人人面色有异,毕竟谁也没想到听到了这么一出劲爆的大八卦。甚至顺天府尹蔺言在心头暗暗庆幸,亏得今日是关门审案,除了各部官员之外,连堂上的衙役都留的是自己的心腹。

    蔺言赶紧连声咳嗽,对在场众人道:“各位请为亡者讳言,请谨言慎行。”

    在座所有人纷纷点头,默然应下——八卦虽然劲爆,可毕竟也是皇家的八卦。而且三皇子就坐在蔺言身后,大家可不得答应么?

    阮云晴却依旧跪着,眼神凄迷,应当是想起了最后那一段如蜜糖一般的甜美时光,以及突如其来的……血光变故。

    “事毕之后,我正与殿下话,谁知门外有人呼唤‘太子殿下’。我只道事情败露,顿时惊慌起来,殿下情急之下,只命我转过身去,紧接着便听有人推门进屋,道‘殿下可曾召唤臣至此’。”

    阮云晴到这里突然睁大眼,道:“接着我只听‘嗒’的一声轻响,便偏头想去看门外。谁知耳边是轰然一声,接着我半边面孔一片灼热,紧跟着便是剧痛,我伸手想要抱住殿下,谁知摸到了一手的热血……”

    阮云晴到这里,一对因面孔受伤而大不一的眼里涌出泪水。看起来他是真的恋太子入骨,到此刻已是泣不成声,终于低下头道:“后来人因为脸上疼痛,直接昏了过去,就再也不知其他。”

    蔺言道:“你的那个声音,是否就是凶手,如果再让你辨认,是否能辨得出来?”

    还未等阮云晴回答,堂上已经响起另一个声音:“府尹大人,这位伶人当日所听到的,正是本人。”

    开口的正是贾代善。

    堂上众人,除了阮云晴之外,也大多猜到了这一点。当日太子遇刺,一死两伤,荣国公也是伤者之一。

    当下贾代善便原原本本,将他如何被人相诱,前往戏楼后面的房间寻找太子殿下,如何发现自己被设计了,又是如何亲眼见到袭击者使用火铳,先杀了太子,又是如何换了一枚火铳,让自己身受重伤的。

    最后贾代善:“这一年多来,我始终反复在想。究竟是何人设计,诱我去撞破太子的私事,与那刺客又是否真有关联。”

    贾代善思路清晰,繁简得宜,让顺天府中素有的人都听住了。

    “初时我曾以为,一种是旁人恶作剧,窥伺到太子的隐私之后,使我去撞破。到时势必是太子与我两厢里尴尬。但这恶作剧之人与后来的刺客无关。”

    “但后来我重伤欲死之时,想起了一件事——那名刺客,随身携带了两枚火铳,用一枚害了太子,波及了这位阮哥,但来不及给火铳上膛,便用第二枚火铳我。”

    “而犬子贾放也曾遇到过手持火铳的刺客。据他所,给火铳上膛耗费辰光,必须停下来多花点时间才能做到。”

    “我因此才想了明白,这是刺客早有预备,原本就是想让太子与我两人同时命丧当场。”

    蔺言恍然大悟般地道:“既然如此,是否有可能是荣国公的仇家,特意设下的局,引诱荣公入彀?”

    贾代善却摇摇头,道:“并不。那刺客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太子殿下。”

    如果目标是贾代善,那么刺客第一枚火铳就会冲着贾代善去,而不会等到确认太子无救之后再回过头来袭击贾代善。贾代善只是个顺带的。但饶是如此,刺客估计也没有料到贾代善竟然能够逃出生天。

    “如今我们还剩下这些人证:第一,东平王;第二,东平王府那名将我引去戏楼后的侍从。”

    蔺言听完了贾代善的陈述,心里别提多舒坦了。要是人人的都像贾代善这么条理清楚,那他这个顺天府尹就可以舒舒服服轻轻松松地断案了。

    但是起这人证,蔺言只能偏个头,望向身后坐着的三皇子。

    三皇子表情木然地开口道:“东平王已发配西北军前效力。东平王府抄家,财产与家人奴婢罚没,荣国公所的这名侍从,既然当日不曾指认,就已经流落至京里不知何处去了。”

    话这三皇子,也真的难怪人疑他——案发这么久,是查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处理了东平王一家子。处理的过程中又可能令关键证据泯灭,人证失踪。

    阮云晴登时尖声道:“是,便是这样。这人的亲兄长遇害,着他审讯查案,他却将所有有关的证据轻轻放过……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与殿下之事有关吗?”

    蔺言登时又是惊堂木一拍:“不可臆断!在这堂上话你需要证据,人证、物证,你有吗?”

    谁知阮云晴接着高声道:“有,我有人证,能证明周德瑜与此事直接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