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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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文原本对那杭德舟所的, “暖香坞”建好就能引来皇帝陛下一事,心中存了疑惑。

    但是暖香坞建得差不多了之后,贾赦竟真的找到了她, 向她询问园子的进度, 直会告知宫里来人。

    “暖香坞, 无论是对皇帝陛下, 还是对令尊,都是相当要紧的一个地点!”

    双文记起杭德舟的话,忍不住了一个寒噤:一切仿佛都在杭德舟算中。即便当初她在那人面前炎炎大言, 是自己来做决断, 双文也有种预感:事实正如杭德舟所言, 而自己也会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在九五之尊面前, 举起那把手铳。

    她再次来到栊翠庵后空空荡荡的院子里, 坐了良久,心始终不能静。

    她始终没有把握自己能像贾放的那样,及时作出准确的判断,偏偏这又事关重大,不止关于她的性命,还事关宁荣二府几百口的性命。

    双文突然站起来,将地面上用砂子与碎石精心炮制的“枯山水”一阵乱踢乱踩, 院内顿时一片狼藉。

    直到她踢累了踩累了停下来的时候,一种无力感涌上心头, 双文伸手捂住眼睛想要哭, 偏偏她又不是那种等闲能哭得出来的人。

    院里的狼藉似乎也在笑她,笑她庸人自扰,笑她心乱如麻。

    双文捂住脸, 忍了好一阵子,将泪意都忍了回去,重新将院内理了理,大致能看得过去,这才离了栊翠庵。

    福丫找到了她,告诉她有个妇人在大观园外头等她:“姐姐,你订的菜到了。”

    “我订的菜?”双文惊奇。

    “姐姐,你真的不是订来孝敬奶奶,然后给福丫牙祭的吗?”福丫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嘴里的却暴露了她的馋猫天性。

    双文僵着一张脸,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先出去看看吧!”

    宁荣后街上,果然有个拾掇得干净爽利的妇人,手里提了一个食盒,见了双文,立时笑出两眼角的细纹:“双文姑娘,您订的菜。”

    双文略带疑惑地“唉”了一声,那妇人却提起了食盒,送到她面前:“不记得了吗?您在前头酒楼里特为定的,是要孝敬、孝敬……”

    福丫大声在旁边:“孙嬷嬷!”妇人笑着点头道:“对,是姓孙,瞧我这记性。”她拎着食盒递给双文,但是那双手持得稳稳的,双文来接,她竟然纹丝不动,显然多少有些功夫在身。

    “姑娘,您可千万心着点儿,这么费工夫做来的菜,若是了,可是要出大事的。”妇人望着双文,一字一句地出来。

    双文心头大震,她知道这食盒里头装着什么了。却又不能不接,当下她将那食盒接下来,双手使劲儿攥着,别过了那妇人,和福丫一起回去,却不敢回大观园里蘅芜苑,那里一路上都是羊肠径,还经过好几处堆石,万一失手摔了,伤着自己事,连累福丫更是大事。

    于是双文回到了往来路径好走些的稻香村,找了个借口支开福丫,心翼翼地开食盒。只见里面是两个卤菜,看起来颇为精贵。将那两个菜碗起出来,她在食盒内里底部摸到了一个活板,轻轻一按,翻了过来,果然见里头一把黑沉沉的精致手铳。

    外头孙氏的声音响起,双文连忙将那枚手铳取出来,用一块锦帕包了,与贾放的卷轴一道,藏在屋子尽头一个暗格里,随后赶紧把菜装回食盒里,拎上食盒,强装了笑脸出门,心里飞快地给孙氏编造一个庆祝的理由。

    不久,荣国府的人告知双文:陛下幸园子,限三日之内,将园中各色工程尽数收尾,其中所有竹树山石、亭榭栏杆之类,三日内必须就位。第三日末尾工匠撤出,大观园中不留闲杂人等,静候圣驾。

    “当然,双文姑娘不能算是闲杂人等啦!”贾赦对弟弟身边的这位丫鬟十分敬重,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若是没有她当日提点,怕是他现在就是个拉扯着独子的鳏夫。

    “三弟不在,园子里总需要一个懂得修园造园,皇上问起时能够接得上话的人物。除了你,再没有别人合适了。”贾赦告诉双文。

    双文惊讶地问:“三爷……不回来吗?”

    贾赦伸手挠挠后脑,答道:“皇上不想通知老三。”

    双文一下子手足无措地站着。

    她绝对没有想到,皇帝会在贾放不在的情形之下,独自巡园。

    她一直视贾放为师长,甚至一直存了依赖之意,听贾放不在,她一下子觉得自己承担不了这份压力。园子里某处偷偷藏着的那柄黑色手铳像是一团烈焰,随时可以将她烧个干干净净。

    而贾赦却非常理解这种心情,很同情地道:“别是你了,就算是我,第一次见驾,也是战战栗栗,汗如浆出。不过放心吧,届时荣国公会出面迎驾,若没什么事也不会轻易问你 。”

    “对了,皇上特地叮嘱了,一定要看暖香坞,暖香坞各处一定要收拾妥当,千万不可怠慢。”贾赦再三叮嘱,一溜烟走了。接一次驾,就算皇帝陛下是微服,荣国府也有无数的事情要忙,离不了他贾赦。

    双文听见“暖香坞”三个字,心头又是一惊。杭德舟将诸事全都尽,没有一件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双文心中恐惧,几乎想要去将那枚手铳丢到沁芳溪里去。但念在祖父尚未脱险,她鲁莽不得,只能深吸几口气,勉强镇定,随后赶去暖香坞,为大观园的最后一景稍许再润色润色。

    还有她的问题,那个压在她心头,几乎令她窒息的问题,到时御驾在大观园,她当真有机会面对那位九五之尊,问出那一句吗?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枚手铳……她真的要用吗?

    *

    东宫。顺天府传来了好消息,派出去追查太子遇刺一案的捕快在德安县抓到了贾放与水宪提供绘像的两人之中的一人,正在押解入京。

    三皇子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十分振奋。

    “那阮云晴一味胡搅蛮缠,如今面对确凿证据总该老实了吧?”

    “没想到,本王烦恼了那么久的案子,现在终于抓到了行凶之人——马上就要水落石出了。哈哈,还真的应当感谢一下老六。”

    三皇子对面坐着五皇子,对方听见三皇子如此亲热地称呼贾放为“老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三皇子在待人接物上确实有些门道,他见状立即明白五皇子听见贾放的名字心里不舒服,登时开口,柔声称呼五皇子的名:“阿珩,你的事,三哥可是一直都放在心上的。父皇那里已经问过了,除了京营守备那里你有些不便以外,其余六部,你随便进,五城兵马司也可,但五城兵马司又岂是你这样的身份适合待的地方?”

    五皇子周德珩低着头唯唯诺诺了一阵,将带来的酒菜都摆上了桌,又命试菜的太监都试一遍,却被三皇子拦住了:“咱们兄弟,执着这些虚礼做什么?哥哥难道还不信你?”

    试菜的太监,试了一半,都退了下去。

    五皇子却还看不过眼,举箸将余下那些亲自试了一遍,又为三皇子斟了酒,道:“第一杯,敬太子在天有灵,凶徒被擒,沉冤眼看终于得雪。”

    三皇子正高兴着,陡然听见了二哥的名字,心道这五弟还真是不识趣。

    但是人死为大,再他也怎么样都越不过兄长去。三皇子于是也举杯,一扬脖饮了——酒还是好酒,和上次老五带来的一样醇厚。

    五皇子又替他斟了第二杯,道:“第二杯,敬三哥,洗雪清名,在朝中重树威信。”

    三皇子接过酒杯:“这话我爱听。”

    过去那段时间里,三皇子于政务之上极其勤勉,但人人都觉得太子监国那一段施政乃是珠玉在前,三皇子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乃兄。三皇子不觉自己与兄长比起来哪里有差,只是觉得自己威信不足,如今盼着借太子案的机会,重新在朝中立起一个刚正与怀柔并举的监国形象,恩威并施,重得人心。

    他越想越美,将杯子送到口边,“吱”的一声饮了,饮后微微觉得有点儿头晕。

    五皇子终于给他斟上了第三杯,道:“这第三杯,自然是敬三哥,入主东宫,加封太子,皇上百年之后身登大宝。”

    三皇子晕乎乎的,觉得这个老五太会话了,于是一口饮尽,大着舌头道:“老五,老五,我只有这么一句,待我登上皇位,有我,就会有你。”

    五皇子嘴角轻挑,笑得很好看:“三哥,其实将来没有你,也会有我。”

    这叫什么话?——三皇子晕乎乎地想,但是他却再也想不明白老五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像是沉沉睡去一般失去了意识,因此听不见五皇子在他耳边道:“三哥,真对不起。”

    “二哥死的时候是一瞬间毙命,没什么痛苦。到你这儿,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特别好的法子,只好委屈你。”

    五皇子伸手将事先准备好的书信取了出来,直接在东宫的书房里找了监国御印与三皇子的书信盖了,铺开来放在桌面上,接着又是一通布置,良久,方从书房里出来。

    五皇子出来的时候,东宫里已经有人在候着。两人眼神相对,五皇子使了一个眼色,大声道:“三哥方才有些醉了,他坚持要自己一个人待着,不让人搅扰。”

    外头的人躬身应:“是——”

    五皇子却应道:“你在这儿守着,回头三哥要汤要水起来,好歹有个人伺候。”

    那名太监再次应:“是——”

    三皇子便背着手,自管自离开东宫。他一旦离开东宫百步,便有他自己的人围了上来。周德珩捡了其中一个,耳语道:“去传京营守备王子腾来见我。”

    *

    这一日,到了皇帝陛下来荣国府微服巡园的日子。

    虽然皇帝陛下只是微服巡园,但是防卫一点儿不比上回轻松。宫中侍卫提前一日就到了荣国府里,先将大观园各处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但凡有任何利器锐器,都被搜出来送了出去。

    大观园中闲杂人等一概出园。孙氏与双文福丫早已搬了出去,蘅芜苑中生活起居的痕迹一概被抹除。双文此前藏在稻香村暗格里的手铳倒没被发觉:一来是因为暗格隐蔽,二来戴权事先得过皇帝嘱咐,稻香村不用细搜。

    宫中内侍头领戴权又仔细将皇帝巡园的路线与贾代善敲定了,在何处停留,停留多长辰光,一一都详谈了一遍,万事具备,只怕出错。

    圣驾降临的这天,荣府众人全部丑时即起,聚在荣禧堂跟前。荣国公贾代善笑呵呵地安慰府里战战兢兢准备接驾的各色人等:“出错在所难免,没什么好怕的,大家都警醒着些,万一有差错,及时补救便是。”

    贾赦这个国公世子也已经有了七八分管人的火候,道:“此次接驾,有功者赏,怠慢者,立罚不贷。”

    他的眼光从每个人脸上缓缓扫过去,荣府下人无不感到压力,纷纷低头应是。

    双文也在一众仆从之中,低着头,心里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不知之后会如何。

    正如贾代善所言,接驾这样的大事,不出岔子是不可能的。圣驾一到荣府门前,姓贾的这一家子就闹出了笑话——

    当皇帝陛下从舆轿中走出的时候,宁荣二公领头,率领两府众人在中门前跪迎。因是微服,皇帝只摆了摆手,让众人平身。

    谁知就在这时,人群里忽然冒了个声音出来:“不好——”

    话的不是旁人,竟是宁公长子贾敬,他原是进士出身,见驾的礼仪尽知,因此没人料到他会在这时候闹出乱子。

    “陛下印堂发暗,恐有血光之灾!”贾敬还是这句话。

    荣府跟前还跪着的一群人,顿时汗都出来了。

    最悔的则是宁国公贾代化。他原没有必要带贾敬出面,但做父亲的总盼着儿子能够得君上赏识;又想着贾敬若是见了皇上,兴许能记起以前君前效命的好处,将修道出世的心渐渐去了。

    谁知贾敬冒出这么一句。

    皇帝陛下足下一顿,转头向贾敬看去,脸上倒也不见愠色,温言问贾代化:“这是……你膝下那个修道的孩子?”

    贾代化惶恐之至,连连叩首,道:“是,是我那不成器的……”

    谁知这时贾敬却坦然地跪坐在脚后跟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还好,还好,尚有化解之道。”

    荣国府跟前一众人都是尴尬地几乎想要缩到地缝里去。他们根本没法儿分辨,这贾敬到底是突然醒悟,赶紧言语周旋,还是真的用他道家的无上法术,看出了皇帝陛下的“血光之灾”是真的有化解之道。

    皇帝却定定地站在原地,凝神与贾敬对视片刻。贾敬虽然跪着,眼神却毫无身为臣子的自觉,毫无避忌地直接与皇帝对视,一片坦然。

    皇帝只看了片刻,便道:“无妨,既然已有化解之道,朕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荣府跟前众人齐齐地松了一口气,唯有宁国公贾代化还趴在地上,迟迟不肯起来。

    皇帝陛下弯腰,将贾代化挽起,温言道:“人人都有执迷。令郎既然执意修道,又能自得其乐,便让他去吧!……唉,起儿女,这都是债。”

    旁边戴权拼命地使着眼色,贾代善则顺势赶紧请皇帝陛下入府。一行人总算摆脱了门前迎驾时的尴尬,唯独贾敬没有与旁人一道起身,而是跪坐在原地,手中一把算筹,拼命地算了起来。

    旁人也管不了他。贾敬自己坐在汉白玉条石铺成的石阶上,算了半天,郁闷地道:

    “这究竟是化解了还是没化解呀?”

    皇帝陛下一行人却已经进大观园去了。两位国公之中,宁公且退了半步,由荣公贾代善陪伴在皇帝身侧。

    “这些年过去,没想到,这座园子,真的叫这孩子给修出来了。”皇帝陛下望着修葺一新的大观园,难免感慨。

    贾代善赶紧吹嘘赞扬贾放两句:“皇上的骨血,自然是天纵奇才。”

    皇帝陛下却苦笑,道:“但在他心里,恐怕依旧以你为父。”

    贾代善一时语塞,回想起与贾放相处时的种种,自己在受伤之后又得他照顾与爱护良多,一时感慨,竟然眼眶微湿,但忆起君臣之礼,他赶紧道:“这是臣,臣僭越了……”

    他还未完,皇帝就断了:“更何况园一向视你为亲兄长,眼下这情形,只怕她也是乐见的。”

    皇帝一提到向园,这君臣之间的对话立即陷入了诡异的僵局。贾代善实在不知该什么才好,只能闭嘴静听着。他手中拐杖戳着地面上的卵石,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不过,贾代善倒是有些明白为啥陛下这次不把贾放召回来了——眼看着亲儿子跟了别人的姓氏,还跟别人更亲,陛下心里,难道不是添堵吗?

    皇帝陛下却自顾自陷入了回忆,道:“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庆王府听讲学。那时园还,一团天真,与你最为亲近,以至于朕一度以为,一度以为……”

    贾代善又慌了,战战栗栗,汗如浆出。

    “若不是后来到了暖香坞,朕怕是永远也解不开这个误会。”

    贾代善赶紧擦汗。

    皇帝陛下顿时想起这茬儿:“话,暖香坞放儿建好了吗?”

    贾代善早已命贾赦在暖香坞里里外外都看过,此刻恭敬答道:“已然建好了。”

    皇帝沉思片刻,道:“别的地方上次朕看过,就不去了,直接去暖香坞。”

    这和贾代善早先与戴权商量的路线不一致,停留时间也不一致。可是贾代善又有什么办法?

    这时戴权偷偷向贾代善点点头,使个眼色,表示就这样吧。皇帝若能早早巡过荣府的园子,早早回到离宫去,他这也算是卸下肩上的一副担子。

    于是一行人转了方向,穿过藕香榭,径直向暖香坞过去。

    到了院门外,皇帝陛下扬起脸,望着门斗上“暖香坞”三个大字,忍不住驻足观望,良久无言。旁人猜不透这位心中到底记起了什么,又不能催,不能提醒,只能在一旁干候着。

    终于,皇帝陛下满脸寂寥地开言:“朕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你们全在院门外候着。”

    “是——”

    宁荣二公,荣府随从,宫中侍卫,以及太监首领戴权,全都躬身应下,一群人默默地在院门外候着,目送皇帝陛下一人进入暖香坞中。

    贾赦突然想起,他早先安排双文在这园子中相候,万一皇帝陛下关于这园子有什么想问的,可以让双文来回答。

    此刻他扭头望望,见身后是事先指定的一众仆从与仆妇,但其中没有双文的人影。

    贾赦心想:这妮子,跑哪儿去了?

    但是皇帝陛下现在想一个人呆着,自然也用不着双文。贾赦也就想想就算了。

    *

    皇帝一伸手,揭开暖香坞房舍门前悬着的猩红色毡帘,只觉得温香满脸。房舍之中不知熏了什么香,令人神清气爽,精神振奋。

    他循着记忆向暖香坞深处去——当年即便他被软禁于此,却因为心爱之人就在身边,苦闷之中凭空得了一丝慰藉。

    如今故地重游,他满心都是当初那些甜美的回忆,此时忆起,却别有一番苦涩味道——或许他这个年纪,想起往事,苦涩才是正常的。

    最终皇帝陛下驻足于一幅画跟前——《明妃图》,即将出塞的王昭君怀抱着琵琶,依恋着故土。

    来也奇,这画的笔触色调似曾相识,皇帝陛下却记得原先暖香坞里从来没挂过这幅图。

    一时兴起,皇帝陛下竟真的向前微微探身,去检查画像上那些题字。

    “皇上可认得绘制这画的画工?”突然,一个清朗的女声,在皇帝陛下身后响起。

    皇帝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梅若鸿,朕记得他,是朕下令将他处死的。”

    双文苍白着脸,像个孤魂似地站在皇帝背后。她听见对方这么回答,右手中那柄手铳,登时缓缓地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