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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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天府尹蔺行, 连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各处的官员,继续审理太子遇刺一案。

    这日在顺天府堂上,蔺言命人将从德安县“按图索骥”擒来的凶徒带上堂, 讯问口供。

    人还未带到, 蔺言瞅瞅身后空着的那张座椅, 有些发怔——他只道这消息送去东宫, 三皇子一定会很激动。今日的庭讯,三皇子按会来的,谁知竟未到。

    不过既然三皇子不在场, 他也就放心地将阮云晴带上来, 毕竟阮云晴也是个见证。

    转眼间各色人犯证人都带到堂上, 蔺言惊堂木一拍, 先问那名叫做伍强的人犯:

    “去年太子殿下遇刺时, 你可在京中?”

    伍强立刻喊冤:“冤枉啊, 去年三月间人正在德安县做工了,不在京中。”

    蔺言忍不住笑,心想这案子也太好审了。

    “你若真像你自己所,只是个寻常务工的匠人,你如何知道太子殿下遇刺的准确时间?”

    “寻常百姓能记得节气,记得几时下种插秧,像这般记得太子殿下遇难时日的, 你岂不是不自招?!”

    蔺言偏头一瞥,只见阮云晴扬着一张遍布麻点的丑脸, 正激动万分地盯着伍强, 同时又强自忍耐着。看来这位也心中存了指望,盼着能从这条线上找到太子遇刺案的线索。

    蔺言登时命人将伍强在京中租住房屋之处的管事传来辨认。那管事一眼就认出了伍强,道:“是他没错, 人能记得是因为,他们两个人,一向游手好闲,不用去做工,每天都赖在房屋之内,极少出门,却照样出得起房钱,买得起吃食,吃喝都还不错……”

    这听起来就更像是买凶。阮云晴望着那伍强的眼光登时也怨恨起来。

    蔺言再次一拍惊堂木,道:“不用大刑,怕是难以招认。来人——”

    堂上的衙役立即水火棍夹棍伺候。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听到惨叫声,纷纷偏过脸,多半面露不忍之色。唯有阮云晴,睁大了眼,露出期待——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人熬刑不过,干脆招供,求大人给个痛快——”

    终于,伍强那里松了口气。衙役将他放开,这人趴在顺天府大堂正中,面朝地面,双肘勉强将他上半身撑着。

    “人,正是受人指使,使那铁铳,谋害太子,谋害荣国公之人……”

    堂上一时哗然,这……简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距离伍强不太远的阮云晴登时尖叫一声,朝伍强那里扑过去,若不是两个衙役将他死死按住,阮云晴怕是会直接扑到伍强身上,手撕牙咬,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蔺言只好再拍一记惊堂木,大声道:“肃静!”他想,吵什么吵,审案哪里会这么简单,他还有好多细节没有问出来呢?

    “你,究竟是何人指使,又是何人给了你那两枚凶器,让你去谋害太子殿下?”蔺言身体向顺天府大案之外微微探出,声色俱厉地大声问。

    “是三皇子殿下!”伍强也老老实实地回答。

    “三皇子殿下?”蔺言心头一惊,眼光忍不住向身边的空椅子那里溜过去。

    而刑部大理寺等处的官员,也一片惊愕,整座顺天府大堂上如同开了锅一般。

    “等等,”蔺言再将惊堂木一拍,“三皇子不可能亲自找上你,他通过何人联络的你,又是何人指点你进入东平王府……”

    他这一连串的问话根本没有机会问下去,顺天府堂上一片大乱。阮云晴挣开衙役,扑在那伍强身上,一阵乱撕乱咬,被衙役活生生拖开。刑部与大理寺的人不无兴奋地热议,到时都察院的人多半都是三皇子提拔起来的,此刻噤若寒蝉,不敢做声。

    蔺言将惊堂木拍得手都麻了,堂上好不容易静下来些。他赶紧命人将伍强带下去,这人现在是天字第一号人证,除了半点岔子他都是要掉乌纱的。相比之下,那个原告阮云晴倒是没什么紧了。

    这位顺天府尹环视四周,问:“各位,如今……我等,是不是该遣使前往东宫,请三殿下亲身到此,来与人犯当场对质?”

    这么大的事,他也不敢做主啊。

    蔺言开了口,旁人纷纷附和,还有人七嘴八舌地给他出主意:

    “先别人犯指证三殿下的事,只请三殿下来亲自审问……把人请来再!”

    “是呀,这么大的事,三殿下必须在场才行。”

    “这……太子一案果然事涉三皇子,是不是立即着人前往城外离宫,将此事报于皇上知道?”

    “……”

    七嘴八舌,其实还是事不关己,反正最后不是自己拿主意。

    蔺言无法,只得找了心腹幕僚过来,面授机宜,如此如此,把人发了去东宫。

    没过多久,那名幕僚回来了,面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整个人如同傻了似的,恍恍惚惚的。他身后跟着一个隶属东宫的幕僚,则是如丧考妣,两个眼泡都肿着。

    蔺言的幕僚凑到蔺言耳边,低声了一句什么,蔺言的脸色登时也变了。

    旁人却都还没察觉到,依旧兴奋地热议着,讨论着三皇子将如何应对那凶徒的证词,如何给自己洗脱嫌疑。

    东宫来人便心翼翼地给蔺言递上一封封着火漆的信件。蔺言拆开,三下两下扫完了,就如木雕泥塑一般地坐在案几跟前,半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堂上热议的人们渐渐觉出不对劲,一起朝蔺言那里看过去,顺天府里嘈杂的议论之声也渐渐消散,堂上变得鸦雀无声,人人凝神望着蔺言,等他开口。

    “这,这是……”

    蔺言的声音都哑了,他为官多年,怕是也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

    “……三皇子殿下的绝笔!”

    ——什么?

    ——这不可能!

    顺天府大堂只静了片刻,立时又轰的一声,变身为鸭塘。好些文官激动地站起来大声质问:三皇子好端端的,他们昨日刚刚见过,如何就“绝笔”了。

    蔺言抹着眼道:“本官也盼这是假的。来来来,你们比我更熟悉三殿下的笔迹,你们来看看,这是真是假!”

    一群人登时离座,一起朝蔺言这边过来,几个熟悉三皇子的文官一道凑过来,看过蔺言给出来的信件,一个个都哑口无言。

    其他人看不见,一概心痒难搔,有人挤在外围,大声喊:“念出来,蔺大人烦请念出来!”

    蔺言叹息一声,果然大声朗读,将信件的内容念了出来——众人都呆了。

    三皇子竟在这封给顺天府尹蔺言的信件之中,自承策划了刺杀兄长之事,既得悉伍强被捕,便知纸里再也包不住火,无颜面对世人,只能自裁以谢天下。

    “那,那……东宫那边,三殿下……”

    有人颤声发问。顺天府尹蔺言微微地摇了摇头。他身边那位东宫来人悲痛不已地道:“三殿下于昨日夜里悬梁,但因他嘱咐过任何人都不愿见,知道今天上午,五皇子过来时才发现……”

    既是如此,三皇子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五皇子那发现的只可能是……

    都察院一系,三皇子昔日的旧臣此刻都朝着东宫方向跪下,不少人泪流满面。饮泣声中夹杂着一个人的疯狂大笑:“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啦!”

    这自然是阮云晴。阮云晴一听三皇子没了命,高兴的举双手向天,奋力喊了数声之后,突然向身边的顺天府堂上的大柱子撞去,显然是心愿已了,不想在这世上偷生,一心求死。

    所幸有衙役将他拦住,扭了押在一边,听候发落。

    可是府尹蔺言这时候哪儿还顾得上管阮云晴?

    短短一两年之间,监国的皇子,死了俩。

    “如今我等该如何?”有人问顺天府尹。三皇子既殁,就算是他死得不光彩,但是毕竟是监国之人,这样一来全国的政务尽数受到影响。

    又或者这些臣子们不该那么尽责,总想着政事。三皇子尸骨未寒,人死为大,总该有人为他操持丧仪。

    礼部的人不晓得是不是已经赶去了东宫。

    皇帝陛下是不是也已经得到了消息。

    而现在在顺天府里的他们这些人,又应当做些什么?

    众人都将眼光转到了顺天府尹蔺言那里。府尹蔺言沉吟了片刻,他虽然亲眼看到了三皇子遗书,但还是觉得有无限疑惑未解,顿时道:“我等事不宜迟,赶紧到东宫拜别三殿下……”

    “各位,京畿有变,请勿轻举妄动。”

    一个年轻而雄壮的声音断了府尹蔺言的话。一名全身甲胄的武将大踏步地走进顺天府,拱手自报家门道:“下官京城守备王子腾,特来提醒各位大人。监国皇子已殁,京畿动荡,请各位大人留在此处,不得允许,不得离开!”

    他身后只跟着十几个京城守备的兵,但这些兵绝非五城兵马司的衙役可比,往顺天府门口一站,便似给这座衙门横添了一座大门。

    俗话,秀才遇上兵,有理不清。眼下一群文官陡然见到了这么多兵守在门口,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这么多文官被困在顺天府,蔺言嘴皮子还是要动的。他向王子腾拱手:“王大人!”

    王子腾也很好脾气地回礼:“蔺大人!”

    “敢问如今东宫情势如何,三殿下他……他的后事可有人张罗?京中和朝中政事,由何人主理?……皇上是否已经知道此事?”

    他一口气问出三个问题,却将三皇子的后事放在第一位,可见与这位皇子多少还是有些香火情分在。

    王子腾对答如流:“夏省身老大人如今坐镇东宫,与三皇妃一道,料理三殿下的后事。五皇子如今按照三殿下的遗命,暂代监国之责,命下官主理京畿防卫……”

    什么,五皇子?——顺天府中各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三皇子既殁,朝中还有四位皇子,大皇子与那位还没来得及上族谱的贾放尚在南方任职,急切之间赶不到京中来。京中尚有四皇子与五皇子,但这两位,从来都没有被人正式列入可以继承大统的人选考虑。

    四皇子有口吃痼疾,很少在众臣子跟前露面;而五皇子,五皇子更加没有人考虑——这位根本就不是陛下的骨血。

    等等!——想到这里终于有人悟了过来,顿时背后汗毛直竖。

    五皇子身体里也流着属于皇帝的血脉,他的生父也是正儿八经在龙椅上坐过两年的。

    当今天子复辟时一手将亲弟弟拉下马,却留下了这个侄子的性命。

    如今正牌皇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丧命,而五皇子却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果断地站了出来。

    这难道是,当年那一幕要翻过来上演吗?

    所有人都面带惊惧,望着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王子腾——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是都太尉统制王家的子侄,但他什么时候被擢升的京营守备,甚至无人留意。

    “至于皇帝陛下……”到这里王子腾表情肃穆。

    “皇帝陛下已于今日午时前后,于荣国府中失踪了。”

    顺天府中再次一阵大哗。今儿这是怎么了?大家早上出门都没看黄历吗?

    顺天府尹蔺言捂着胸口,他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住这样接二连三的击了。

    年轻的京营守备王子腾却冲大伙儿笑笑:“但只要诸位不要轻举妄动,暂时都留在这顺天府里,下官保证大家绝对安全。”

    这……文官们相互看看,交换眼神:敢情这顺天府真的成了一座大牢,不管是原告阮云晴,还是凶徒伍强,还有他们这些审案的,旁听的,全都成了这牢里的囚徒,暂时是出不去了。

    *

    东宫,夏省身正在以师长的身份主持三皇子的丧仪。他一连两次送走自己的学生,老大人顶着的那一头白发如雪,脊背也被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悲痛直接给压弯。

    三皇妃数次哭昏过去,被周围的宫女太监们牢牢地看着,生怕又发生当初像太子妃那样的惨事。

    但三皇妃哭虽哭,到底还有些手段,再者有娘家帮衬,将内院管得服服帖帖。东宫向各处报丧的报丧,守灵的守灵,哭灵的哭灵,倒也没见大乱。

    三皇子殁去的外书房,却被五皇子给占据了,一道又一道临时政令向京城各处发了出去。当年太子遇刺的时候京中曾经短暂地戒严,如今五皇子照猫画虎,继续又戒严了。

    他列了一张长长的名单,交给了京营守备那个年轻的将官——他要知道这张纸上所有人的位置、动向、随时随地、时时刻刻。而王子腾二话不便应了,立即下去分派人手,转眼回来就可以时时回报,最慢不会慢过一炷香。

    五皇子颔首,觉得这年轻将官挺好用。

    王子腾退去之后,五皇子仰头看了看昨夜三皇子自缢的那枚房梁。

    自从他临时接管了监国的政务以来,已经接到不少昔日支持三皇子的臣子和富商明里暗里送来表示投效的书信与函件。这些人他早已联系过一圈,是早先三皇子在谋得监国之权之后,为了所谓的“公正”主动切割的。

    现在这些人毫无例外地全朝五皇子这边靠了过来。

    五皇子暗笑:三哥,你看见了吗?当初你看不上的,试图切割的,其实早已投靠了他人。

    这些投靠他人的,还包括不少东宫的太监和三皇子府的旧人,见到三皇子那里无利可图,就一起投了过来。

    这个三哥,平素看起来耀武扬威的,其实却头脑简单,是个一根筋的人,难怪皇帝会他是个“憨憨”。

    想到这个憨憨被自己一骗就乖乖地上钩,五皇子也不觉有多得意。三哥,知道吗,你当初看错了我,我就是那个坏人皇叔的儿子,我生来……就是要做坏人的。

    五皇子出生的时候,皇上就已经复辟,他的亲生父亲就已经被软禁起来。他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不晓得父亲的情况如何。年幼时他是将皇伯父就当成是自己父亲的。

    直到有一天,生母将真相告诉他,让他去皇帝那里询问,自己的父亲在哪里。

    五皇子那时年少懵懂,竟然真的去问了,惹得皇伯父大发雷霆,马上承认了他的身世,但拒绝透露他父亲的去向。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五皇子才拐弯抹角地得知,生父义忠亲王早已自尽,而皇帝陛下据是坐视没救,任由胞弟就这样结果了自己。

    道理他都懂,自尽嘛,他那生父是求仁得仁,因此还要感谢皇伯父放他父亲解脱。

    但是他却就此恨上了伯父一家,一家子,无论这些兄长们怎么对待自己,怎么把他当亲兄弟看,他都恨上了他的兄长们。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嘲笑自己懦弱胆,他们关怀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只是在映射他是个没用的人……

    三哥,谢谢你,谢谢你让弟弟爽了一把!——五皇子坐在东宫外书房的书案跟前,面对堆起的奏折、朱笔与印章,五皇子突然有了志得意满的感受。

    果然权力就像是春|药,一旦到手,心情简直就像是一缕青烟朝起飘。

    五皇子根本不在意他右手边身后那个位置就是他帮助三哥“悬梁”的位置,他面前的书案就是他摆放那些伪造的“自白”与“遗书”的地方。

    他唯一在意的,是皇伯父。

    皇伯父去哪里了?

    今日他一直都在东宫,无暇旁顾,更加顾不上荣国府那个老姑娘到底会如何。谁知道东宫的事情刚刚有点眉目,荣国府那里却传出来消息,皇帝陛下“失踪”了。

    他在荣国府里几个消息来源,但是最近这些来源都递不出消息。

    唯一的消息是——宁荣后街上有人听见两府的园子里传来“轰”的一声,像是闷雷一样。

    那是手铳的声音。

    皇伯父一定是见阎王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脸去见自己的亲弟弟。

    但是荣国府竟然有这胆子,捂住皇伯父的死讯?只是失踪?他们难道就不怕自己下令京营守备,围住荣国府,冲进去抄了那座园子?

    一想到那座园子,五皇子便恨。

    如果当初皇伯父没有复辟成功,那座园子就该是属于他的——试想,园子原本属于庆王,庆王膝下无子,唯有一女而已。庆王当年扶持他父亲登基上位,这座园子,谁就不会落到他手里?哪里会轮到贾放?

    虽贾放是庆王的外孙,血缘上占了优势。可若是没有皇伯父当初那一段孽缘,这世上又哪里来的贾放?

    五皇子想到这里,仰头向天,幽幽地笑了出声。

    话这贾放,跟他其实有些缘分,只是世人不知——他和贾放其实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贾放一出生,便是皇伯父爱而不得的珍宝,为了心爱之人的遗愿,竟然肯将贾放放在心腹家中,让他像个平常孩子一般长大。

    而他周德珩一出生,生父就是万人唾弃的乱臣贼子,生母胆懦弱怕事,一直到他记事了,连真相都不敢告诉他。

    贾放是庆王外孙,生来就拥有那座大观园,其中种种玄妙,外人虽不得知,但是他自有途径听到一二。

    近年来贾放在南方将封地理得有生有色,想必也是得了那座“仙园”之助。

    五皇子还曾经暗中收买了宁国府贾珍,让他帮自己从园中偷书出来,谁能想到偷书没有卵用,偷出来的书本上一个字迹都不显。

    因此五皇子太嫉妒了。和贾放比他样样不如,运气尤其不如。

    但如今,皇帝陛下在荣国府中失踪,不管那位是生是死,贾放都逃不了干系。

    五皇子忍不住嘴角上扬,他想起了荣国府和都太尉统制王家之间,因为儿女亲事而起的那些龃龉。

    “将王子腾找来。”五皇子已经渐渐习惯了发号施令,“命他将宁荣二府围住,待本王一到,便派兵马入内查抄,寻找陛下的下落。”

    “另外,传本王的监国手令,通缉荣国公之子贾放。无论哪里的地方官,发现贾放的踪迹,立即将其送往京城,本王立即给他擢升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