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乐谣昏迷了很久。
她被绑架那天夜里恰好下着雨, 她穿着湿衣服担惊受怕过了好几个时辰,一被救回来就发起了高烧。
好在她身体底子好,加上荆殊从泰然商行调出各类名贵药材, 在经过了初始的危险期之后, 性命便无虞了。
这段时间里, 她偶尔会昏昏沉沉醒来,但坚持不久又失去意识, 偶尔,她能依稀感觉到周围有很多人在围绕自己转悠, 其中最熟悉,存在感最强烈的, 就是将她救回来的荆殊。
每每感觉到他的气息,乐谣便会放任自己重新安眠。
等到她终于真正转醒,能清晰看到桌边坐着的人时,她便感到一阵干渴。
好在正守着她的乐阳立刻发现了她的异状, 端了碗温水直接送了过来。
乐谣拒绝了他要来扶自己的手, 自己勉力半坐起来,靠在床头。
接过水喝了几口, 缓解了口中燥热之后,她询问道:“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乐阳低声了个日期, 乐谣算了一下, 发现距离自己被绑架那天已经足足过去五日。
她的声音还十分低哑:“你怎么从码头那边过来了?其他人呢?酒楼那边怎么样了?”
乐阳愣了愣。
“荆大哥把我接过来的……”他应道:“你生病了, 该要好好休息,不要想那些烦人的事情了。”
他这番别扭的话中藏着掩饰不了的关心,乐谣顿觉有些安慰。
养了这么久的孩,总算不是白费。
但安慰归安慰,正事还是不能忘。
“不想这些, 我们吃什么?”乐谣将空了的碗递回去,“再,我醒了,便证明没什么大碍,可不是要开始操心酒楼那些琐事了?”
乐阳目光下移,盯着她没什么血色,但沾染了一抹湿意的双唇。
“前几日大夫,你差点要死了……”他悻悻道。
“嗯?”乐谣有些没听清。
“姑姑那时候,嘴上是挂着笑的,她自己要死去,就好像是要去享福一样。”乐阳接着道,“但你不一样,你一直在挣扎,发烧的时候整张脸都是红的,但眉头一直在皱着,拼了命想要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乐谣终于反应过来,他的是自己和原身。
她是穿越过来的,这里只有乐阳知道,因为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姑姑在自己眼前死去。
那时候原身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来去,想到自己要离世,心中全然是解脱的快意。
但是乐谣不一样,她不想死。
陷入昏迷的时候,她迷迷糊糊中做着梦,梦中全是她牵挂的东西。
梦里有她好不容易拼搏下来的家底,有正欣欣向荣的酒楼,还有荆殊,有乐阳江胜,桩桩件件,都是她需要挂心的事情。
在日子已经开始转好的情况下,她怎么舍得就此离开呢?
乐阳这孩子从就沉默,但内心并不是一无所感,这番对比给了他很多的思考与震撼。如今他看乐谣的眼神,在以往复杂的畏惧亲近之中,又带上了些许敬意。
乐谣尝试着扯了扯嘴角:“我早就过,自我放弃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不是吗?”
乐阳点了点头。
乐谣正要继续问些正事,门外传来一声响动,像是有另外的人要过来了。
乐阳突然上前,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了声:“你要好好活着。”
乐谣的目光定在推门而进的荆殊身上,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他了什么,他便又退开了。
荆殊满脸惊喜地凑过来:“乐谣,你终于醒了?”
他将手上的药盅放到桌子上,上前便开始为乐谣检查起来。
对比了一下两人的额头温度,他松了一口气:“果然不烧了。”
乐谣想要点什么,但是不知为何被堵在了喉咙口。
荆殊转身对着乐阳道:“乐阳,你去厨房那边跟厨娘一声,就你姑姑醒来了,今晚准备些好消化的米粥和吃食。”
乐阳点了点头,乖巧地离开房间,甚至连房门都心关上。
他走了之后,荆殊这才转过头来,专注地看着乐谣。
乐谣清醒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他笑问道:“怎么呆呆的?刚醒来还没有清醒吗?”
乐谣终于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荆殊帮着整理了一下她身上的被褥:“几位大夫都你今天就会醒过来,但我没想到这么早……药我端来了,但还是有点烫,放一会儿再给你喝。
“你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要不要我把他们叫回来再给你看看?”
乐谣摇了摇头:“不用。”
她抚着额头:“我哪里都好,就是睡多了,现在头脑有些混沌。”
“那是,你整整睡了五日。”荆殊心疼地看着她又消瘦了一点的双颊,复又气道,“不过没事,醒过来就好了,头脑混沌是正常现象,过两日便能好。”
乐谣点了点头。
这几句关怀的话完,两人间静默了一瞬。
乐谣想起之前的事情,微微垂下头:“那人……被我杀了吗?”
她还记得那个兵荒马乱的清,她为了阻止男人抓到自己,用手中的铁棍捅破了男子的胸膛。
她并不知道自己造成了怎么的伤势,但却清晰记得男子是见了血的。
荆殊听到她提起那人,面色顿时便难看了起来。
但他依旧温言细语道:“没有……你很厉害,当时已经把他伤到了。我的人后来扑灭了火,又轻松制服了他,将他扭送到官府去了。”
话题既然已经开了头,他便干脆全盘托出:“之前,张氏钱行中流放的犯人逃了三个,他们不知用什么手段联系上了绑架你的那个人,想要跑到他那里去躲藏。
“但那三人没有成功,在半道上就被重新抓住了。
“那人等不到自己的同伙,便自己查探了消息,找到你这里来了。还好,还好你留下了很明显的线索,我们很快就找到那边去,将你救下来了。”
乐谣想起那夜自己鞋底的蜡泥,轻轻点了点头。
荆殊正向为她拨一拨鬓边的碎发,便听到她又问:“酒楼那边怎么样了?我昏迷的这几天,可是直接关门歇业了?”
荆殊的手顿在半空。
他叹了一口气:“你才刚醒,就关心起这些事?”
他无奈笑了笑:“放心吧,酒楼没有关门,我安排了人,加上伶红那边派来的帮手,将酒楼继续经营了下去。
“你生病的这几天,酒楼的利润节节攀升,每日都热闹得很。”
完那边的情况,荆殊朝她眨了眨眼:“怎么样?我做得不错吧?”
乐谣愣了一会儿,片刻后才答道:“嗯……很好,有劳你了。”
“光可不行,你得奖励奖励我。”荆殊道。
不等乐谣拒绝,他便倾过身子,心地环过乐谣的肩膀,将人抱在自己怀中:“我抱一会儿,不过分吧?”
乐谣没有挣扎,顺势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
荆殊继续着话:“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你也安心躺着就是了,别为那些琐事烦心,一切有我呢,你知道的。”
乐谣眼神晦暗:“我感觉身体其实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你的感觉可不准。”荆殊反驳,“你得听我的,多休息,多吃饭,把这阵子瘦下去的肉再一点一点补回来。”
他一下一下拍着乐谣的后背,语气轻柔得像是在诱哄:“乐谣,你已经够累了,我不知道你从前经历过些什么,但今后的苦难,有我陪着你一起好吗?
“放心把事情交给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乐谣克制不住地咬住下唇。
汹涌的酸涩不断地冲击着她的喉咙和鼻头,很快,她感觉到有湿润从自己眼眶溢出,轻易爬了满脸。
这波眼泪来得猝不及防,连带着她的身体也开始细细颤抖。
荆殊正抱着她,第一时间便察觉到她的反常。
他心坐直,扶着乐谣的肩膀着急询问:“怎么了?我错话了吗?怎么哭了?哪里难受了?”
即使没有镜子,乐谣也能想象到自己此时狼狈的模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泣,拼了命想要将眼泪憋回去,但效果并不好。
于是,她只能带着浓烈的哭腔开口:“荆殊,你知道吗……”
荆殊蹙着眉:“知道什么?”
“别什么陪我,共渡苦难……”乐谣咬着牙看他,“你的存在,大概就是我今后最大的苦难了……”
荆殊闻言愣在了当场。
片刻后,他找回自己的声音,难过地问道:“为什么……这么……”
“因为我想答应你!”乐谣道。
她边,边推开荆殊扶着自己肩膀的双手。
没有了荆殊的支撑,她的上半身稍稍塌了一些,但仍旧保持着挺直。
“我想答应你,不去管其他事情,就留在这里安心养病,安心睡觉,安心被你照顾……”乐谣出自己方才的心声。
但她很快又改口,瞪着眼睛恶狠狠道:“但你知道,这是错的!”
她的情绪起伏很大,荆殊想要伸手触碰她,又因为害怕伤害到她而缩回了手。
“这样,为什么是错的”他愣愣反问。
乐谣立即道:“依靠别人是多么懦弱无能?
“我,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
她捂住了自己不断溢出泪水的眼睛,面上的神情掺杂着悲伤、疑惑、痛苦,显然已经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怪圈。
这么多年,除了时候和姥姥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乐谣记得自己一直是一个人。
一个人离开那个家,一个人从进城工妹拼搏成企业家,又一个人慢慢支撑起自己的商业帝国。
在这些经历中,她也有过一两个伙伴,关系就跟初期的她和荆殊一样,合作着走过一段路。
那些人有的掉队了,有的一直跟在她身边,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站出来,我同你一起抗击风雨,共渡苦难,更没有人能出来叫她不用担心,他会安排好一切。
荆殊,就好像她这段人生中的一个意外。
越是了解荆殊,乐谣就越欣赏他。情愫暗生可能是荆殊先开始的,但是乐谣无法否认自己也同样动心。
当一切在那夜里顺理成章,为了摆脱展佳,两人确定了进一步关系之后,乐谣其实并没有太明确的概念。
她只是觉得或许情爱也不错,这是非常值得经历的体验,她在现代时没有机会感受,在这里可以尝试一下。
但她还没做好准备,跟另一个人携手,在艰难的人生道路上一起走下去。
而现在荆殊跨了一个大步,蹲在她面前对她:“来,我背着你淌过这段急流。”
乐谣甚至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但更令她惊慌的是自己居然心动了,看着那肩背,她很想就这么攀上去,管它前面是什么深渊,就靠在另一个人身边安然踏入。
荆殊听了她的话,久久无法回应。
他一开始其实有些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在乐谣心目中的份量确实不一样,毕竟乐谣亲口承认了她内心是“想要答应”的。
如果不是真的喜欢自己,愿意跟自己在一起,乐谣又为什么要纠结呢?
但很快,乐谣的状态驱散了他的那点欢喜,他只剩下满心的忧虑。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乐谣,难道要:“没事,那你就不要喜欢我了,继续做回之前那个独立又坚强的人吧。”
这对乐谣而言,可能是一个可行方案,却是他所不能承受的。
于是他只能安静地陪在乐谣身边,等到她哭得有些累了,情绪也稍微平复的时候,转身拿过了旁边的药。
原本滚烫的药汤已经凉了许多,荆殊感受着指尖那点微薄的暖意,蓦地了个颤。
“你先别想那些了……把药喝了。”他将碗递到乐谣手中,“酒楼那边,我明日去把账本拿来,你每日喝完药,可以看几刻钟,但不能耽误休息。”
乐谣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他的话,但喝药却不含糊,接过药碗后仰头一口闷了。
荆殊接回碗,又从怀中掏出蜜饯,但这一次被拒绝了。
于是他便将蜜饯放在床头的案几上,轻声道了一句“你先好好休息”,便端起空碗掩上门离开了。
房间中只剩下乐谣一个人,她目光放空发着呆,没有因为荆殊的离开又什么特殊的反应。
就在她准备就这样睁着眼直到身体自己受不了睡去时,又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通过映到窗上的影子,她能判断那是去而复返的荆殊。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感觉自己目前并不想再见到他。
但她没想到的是,荆殊没有进房。
他在距离房门两三步的台阶上,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安静地坐了下去,一边看着庭中落花,一边注意着屋里的动静。
乐谣轻轻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