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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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祁指节因着用力而泛出惨白, 他心下了然, 颓唐地靠在草墙上,半晌, 反倒是含泪笑起。

    根本不需要去细想, 定安的每一句都直插.在他心上。

    他知道她讲的都是真的。

    从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有时熙宁关注林璟甚或于他, 他会吃醋,熙宁当时怎么讲的,大抵是好听的话哄着他, 他却全都想不起来了。

    “要论无辜,你才是最无辜的一个,便是我知道了这些, 顾念着自己的利益,也不曾明明白白告诉你。”定安一气把话完, 沉默片刻, 松下肩膀, “林祁, 走罢, 你离了这处,从今往后, 再与我们不相干。”

    林祁垂着眸, 自嘲般地轻笑一下,摇了摇头。

    定安暗叹一声,解下腰间装有银两的荷包, 放在方几上:“林祁,珍重。山长水远,这一别,愿不复相见。”

    林祁不语。

    定安该的都尽了,她敛眸,站了片刻,方是转身离开。

    走至门边,身后林祁忽然道:“定安。”

    定安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林祁笑了,他望着漏雨的草庐棚顶,稍晃了神,仿佛一夕间回到了当初,他还是那个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林世子。

    他睫毛轻颤,一字一句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哪个嬷嬷手下的。”

    听到这句话,定安心头大恸,她咬住嘴唇,才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这是他们初见时,林祁问过她的话。那一年她刚丧了母,那一年她才遇见谢司白,那一年她在花朝节的林子里,看到了穿着蓝色绣祥云纹窄袖长衫的少年,少年手持弹弓,没好气地同她别动。

    他救了她一命。

    那是最初。

    定安忍着哽咽,轻声陪他演完了这最后一出:“涣衣局里有个叫做宝香的嬷嬷,我在她手下做事,你若是不放心,尽管让她来看着我。”

    “你还记得?”林祁笑了起来,应她,“好。这一次我一定找得到。”

    定安再不能克制。她推门离去,走了几步远,侯在外头的绿芜忙是执伞迎上来,见她头也不回的正感奇怪,一抬眼却发现定安早已是泪流满面。

    “殿下……”

    定安仰起头,望向重重雨幕和隐在后面

    的山峦影子。

    良久,她笑道:“雨太大了些,无妨。”

    她们就此下山。去路泥泞不好走,秋韵问要不要备轿子,定安拒绝了。

    路上无话,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绿芜担心她,几次拘谨着量,想开解却是无从开口。

    任凭是谁都看得出她是在竭力绷着情绪。

    直至回到马车在的地方,定安抬头,看到有一人持伞等在旁边,白衣胜雪,灰蒙蒙的天地间,独他醒目。

    定安见到他的瞬间,心里压抑许久的感情终于是决堤。她放开绿芜的手朝着他走去,离近了,一头栽进他怀中,闻到他衣襟上熟悉的清香,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了唯一能救命的浮木。

    谢司白单手揽住她,轻轻拍了拍。秋韵和绿芜退到了一旁。

    定安在他面前,终于肯哭出来:“先生,我一定是这世上最不好最不好的人。”

    谢司白没问为什么,他静静听着。

    “把他劝走就好了,何必还要把真相告给他。”定安哽咽道,“他就要走了,而我却不肯让他安心离去。我把他一生之中最美好的一件事毁掉了。”

    定安一面呜咽一面絮絮着,停也停不下来,像摔疼了的孩子,只想让对方知道自己有多痛。谢司白不断,就这样陪在她身边,听了许久。

    哭累了,定安的情绪渐渐稳定。她抽噎着止住话头,垂下长睫,躲在谢司白怀中。

    谢司白将帕子递给她,淡淡道:“如果我是他,我宁愿你告诉我。”

    定安抬眸,对上谢司白的目光。

    “到死都不知道真相,不才是更可悲的一件事吗?”谢司白道,“想了一辈子又念了一辈子的人,实际上却不值得,还不如早些相忘于江湖。”

    定安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她怔怔:“真的吗?”

    谢司白替她拭去眼泪,认真答她:“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定安想了想他的话,心头的负担方才是少了一些。她倚在他怀里,又朝着山上的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谢司白低头在她的眼睛上落下一吻,道:“今日我们晚些回城。”

    定安回过神来,不明所以:“要去哪儿?”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定安自然没有异议。明日就要回宫,

    这是他们独处的最后一天,只要同他在一起,去哪儿都无所谓。

    谢司白没让绿芜和秋韵跟着,他亲自在前驾车,只带了定安一人。

    定安身心俱疲,路途不算平坦,她却是靠着车壁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段不算长的路途,还断断续续梦到了有关从前的事。等她再醒过来,马车已然停在路旁。

    定安理理头发,伸手起帘子。

    谢司白见她出来,道:“醒了?”

    定安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不少。她怪不好意思的:“怎么不叫醒我。”

    没有脚凳,谢司白伸手接她下了车。下了一早上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有雨后泥土的清香,定安量四周,发现他们身处在一片荒地里,四下不见人家,但凭杂草横生,颇见几分凄清之感。

    定安疑惑地看向谢司白:“这是什么地方?”

    谢司白并不解释,只握住她的手:“随我来。”

    好在定安今天这一身衣裳方便行动,也不担心划破了弄脏了。

    好一阵才登上草坡,谢司白先停住,定安低头看路没留神,撞在了他身上。

    她抬头,见谢司白不话,只好循着他的视线一道看去,待看清是什么后,定安愣住了。

    草坡之下,大大的荒冢遍布高低不平的山野,数量可观,蔚为壮观。

    “这是……”

    “义庄。”谢司白眸中隐有情绪浮现,不过片刻即恢复如常,“当年东宫谋逆案,死了不少人,大部□□首异处,尸骨无存,仅在这里留做衣冠冢。”

    定安虽然早就知道当年的惨状不下于今日林家,可亲眼见到这漫山遍野的衣冠冢,还是相当震撼。

    谢司白拨开荒草先跳了下去,他回头把手递给定安,定安扶着他,还没怎么用力,谢司白直接将她抱了下来。

    在下面看又同上面的感受不一样,置身其中,仿佛被数不清的墓碑吞没。谢司白往前走,定安攥住他的衣袖紧跟其后。她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起初还有些怕,但一一将碑上拓的字看过去,反而渐觉感伤起来。

    每路过一座,便是一个人的人生。当年冤死之人大多见不得光,大名怕被看破,只能以字代之。他们也曾有血有肉地活在世间,不单单是一方衣冠冢。甚

    至其间大部分人甚至都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受到株连,如今故人已逝,可即使是被生者凭吊,也不得光明正大。

    穿过半个义庄,谢司白在两道墓碑前停下。他抬手指尖轻拂过碑壁,明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定安却能看出他竭力隐忍的悲伤。

    其中一道上面写着平奴。

    “平奴是我阿弟的名。”谢司白微眯了下眼,淡淡道,“他死的时候还不及总角之年,才刚刚五岁。时候他爱缠着我同他玩,我那时却总嫌他烦人。”

    谢司白讲到这里,稍稍顿住。

    后来就算想让他烦,也再没了机会。

    这是未出口的话。

    “他爱吃琥珀糖,牙都没长齐全,我阿娘总不让。”谢司白道,“所以每年来见他们,我总会替他多带一些来。”

    定安顺着看去,心下恻然。

    另一道上则题着瑾瑜二字。那是他的阿姐,定安还记得谢司白曾提起过她,于谁来都是一段沉重的过往。谢司白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方移开眼,又瞥向旁边的一座。

    定安也注意到了,那是一座独特的坟墓,石椁空着,还未被填上。她看向石碑,上面刻着“阿阙”二字。

    “我名叫阿阙。”谢司白着,似是想起从前的事,他唇角微弯,罕见地露出几分笑意。

    定安抬头看他。

    这最后一座,正是留给他自己的。

    “先生……”

    “义庄的墓,多年前就为我留下了。”谢司白道,“这些年间我走得如履薄冰,稍不留神,便有可能成为这碑下魂。”

    前路凶险,他不是不知道,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他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

    定安攥紧了手,不知该讲什么。

    谢司白笑着觑她一眼:“怕什么,人总有一死。”

    定安惶惶不安,她轻轻抱住了谢司白,谢司白反手拥住,垂眸看她:“定安,今日带你来,就是想要在你回宫前告诉你,这里是我唯有的退路。从今以后,怕也是你的退路。”

    定安点头,仰着脸瞧他,笑起来:“你也替我备一座罢。我不怕,万一日后……同你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谢司白被她逗笑了,他掐了掐她的脸:“好,那我身边这个位置,就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