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颗星星
人的大脑是世界上最精密最昂贵的机器。在突然到来的袭击、悲痛、震惊面前, 它往往做出的第一反应是封闭自己,减少外界刺激对内心的创伤。
季星辰视线落在屏幕上的一瞬间,扭头就去开门。
可是不出意外的, 门被人从后面锁死了。
她感觉到身后鸟类雕塑似乎在移动,那些山一样可怕的巨像像是借助了死神了披肩, 迫不及待的包围住了季星辰。
冷汗凝结成了珠子,顺着季星辰的额头脖颈往下流淌。
她原以为离开霍容的世界就会彻底与危险割据开来。事实再次证明,是她太天真了。
她以为自己和洛克已经可以完全无虞的相处,她就已经彻底克服了鸟类恐惧症, 可是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面对一眼看不到头的群鸟巨像,她还是没有办法捡起自己的理智。
从灯光到布局再到尽头一次次重复播放的枪/击录像,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 准备这些布景的人要的是季星辰和她女儿的两条命, 而且以最杀人不见血的方式凌迟着她的精神。
最好,把季星辰变成第二个梁昀。这一场蓄谋已久的心理谋/杀。
到底是谁……
季星辰一边思索,一边努力寻找着可以撬开门的工具,眼睛已经出现了黑色的幻像了。
从她顺从霍致帆搬去金市,无视霍青城的讯息请求时, 季星辰已经背叛了霍青城。而在更早之前,为了保护家人, 与霍青城签署合约时,她也某种意义上早就背叛了霍容霍致帆。
再加上霍家从来对她虎视眈眈的霍青理,霍潇潇,还有那个舒芸的女人……想要对她动手的人从来只多不少。
被霍致帆养在金市的大半年里, 季星辰已然习惯了安全无忧的生活,放下了最应该提起的戒备心。
是她的疏忽,才让肚子里的女儿和她一样, 以身涉险。
低血糖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季星辰抖着手,努力不去想那些可怕的假象和身后越来越靠近的塑像是如何步步紧逼把她逼到了角落。
她已经喊不出声音了。空气中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季星辰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脱下了自己的鞋子,使出最后的力气用鞋跟敲门,试图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也在此时,那一声一声循环播放的枪响终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更能让季星辰意志力崩溃的一段录音——
录音是拼凑而成的,第一段的主角是杜军与霍容。
“容少,已经查明了,这女人早就和霍青城签署了合约。这一年内,她会想方设法从您身边套取消息。这样的人,留不留?”
季星辰怔怔的盯着黑暗,等待着霍容的回复。
霍容好似在下棋,一声轻微的“嗑哒”声后,是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线的声音:“留不留只是时间问题。她想要玩双面间谍,我不介意陪她多玩会儿。”
录音中断了几秒,再跳出来好像场景切换。
霍致帆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不能这样对她,星辰是个好姑娘……”
比起与杜军的对话,霍容的声音更冷了一分:“今非昔比。您现在对她的怜惜早晚会变成她反击的刀子……”
“季家的两个女儿从未停止放弃找寻季思明。你以为,在季星辰发现自己父亲因为霍氏这些年来被困在海底,不人不鬼以后,她还会尊敬的喊您一声爷爷么。”
霍致帆的声音显然低沉下去,带着颤抖:“那你预备怎么办……”
霍容没有回答。或许他给了霍致帆一个唇形,一个眼神,但季星辰完全勾勒出霍容凝视着窗外黑夜的模样,彻骨寒凉,不留余地。
她也真心实意的相信,那一个瞬间,为了家族利益,霍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割舍自己这个棋子。
最后一个录音,好像来自几个月以前。霍容的声音明显带着孱弱疲惫,他话得很慢,很吃力,一字一句却像是尖刀,笔直的扎进了季星辰的心里——
“孩子只是意外。我从未对她动过真情。等一切风平浪静,我会完成几十年前定下的婚约。”
在过去的大半年里,季星辰自我催眠努力遗忘、刻意疏漏的一切,被利爪血淋淋的撕开了伪装,毫无保留的呈现在她的面前。
独自陪着腹中胎儿成长的每一天,季星辰都会用成千上万个理由来搪塞霍容缺席的理由,她甚至用上了霍青城当时的措辞。
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动物,他们把真爱心呵护珍藏,把不爱的搁置在身边曝光于众。
她以为霍容和她一样,义无反顾的坠入了情网。事实证明,到头来,她只是霍容从头到尾都要努力翻页的不堪。
连同她的孩子,都是霍容夹在家族之争的当口,勉为其难的权宜之计、不得不收下的残次品。
她的爱情,她的信念,他弃之如敝履,是真正的不值得。
这样的念头一旦窜出潜意识深处,就成了势不可挡的野火,把季星辰最后一点希望和能量烧的干干净净。
她认命了,也认输了。
季星辰回过头,直视着离她最近的那只鸟类巨像,在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中,自虐式的感受着越来越强烈的阵痛。
血色蔓延成了她整个的世界。
她听不到门外季寒薇的哭声、男人的吼声、与其他纷乱的脚步声……她只看到一个姑娘,悲伤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季星辰看不清孩子的脸,可是那模样上除了悲伤,还是悲伤。
女孩的声音与近一年前,季星辰下决定保住孩子的夜晚,听到的那个幻听几乎一模一样——
妈妈……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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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痛在生死之间纠葛着她的每一粒神经,大出血掏空了她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子底子。
季星辰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吊着一口气,任由自己被医护们从一个机器运送到另一个机器里。
她是恼怒的。那些机器在干扰着她,她想要放弃的决心和意志是那样的强烈,强烈到她的身体本能的撕扯成两半,一半想要赴死,一半妄图贪生。
这样的拉锯战持续了一天一夜,季星辰生理意义上虚脱了。
她感觉孩子也快放弃了。
一双温暖的粗糙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把它包裹在掌心。
那是一双男人的手,指腹和掌心有明显的老茧,指间修长,掌心厚重。他有力的裹着季星辰的手,可惜低血糖带来的耳鸣让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男人低头,细细的吻着她的手指关节,从冷汗涔涔的掌心,到血液快冷却的手腕……他像是一名古老宗教的信徒,以笨拙的、满腔热血的姿态亲吻着她,试图向主宰生命的神乞怜,他在求季星辰活下来……
等意识到这一点时,季星辰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名字。
霍容。
一滴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她还是很想生一个属于霍容的孩子。
最后的阵痛从身体里抽走,万物堕入了黑暗中好似万劫不复。只有那双手,牢牢的,忠诚的,捧着季星辰……
…………
抢救进行了三天。季星辰从休克中醒了过来,面白如纸,静静的看着被褥下已经平坦的腹部。
幻觉苏醒过来以后,霍容依然杳无音信。
生门是鬼门,她比她的孩子早一步走了出来。
那个叫诗诗的姑娘,没来得及看母亲一眼,就被霍家的医疗队抱走,送进了早产儿恒温箱里精心照顾。
同样,出于完全强势而不容反抗的理由,没有人有义务告诉季星辰孩子被将养在哪里,现在又由谁在照顾。
身为母亲,她能想起的,关于那个孩子的一切,是孩子从自己身体里被抱出时,一声极为短促凄楚的哭声。
自己的宝宝会有怎么样的一生?她会以后如何看待父母这一段错爱?再过二十年,她会喜欢上什么样的男孩子,谈一场怎么样的恋爱,做什么样的工作……
季星辰努力的去构想,却发现未来于她自己,都是谜团。
作为母亲,她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作为工具人,也同样不合格。
苏醒过来的第五天,季寒薇如之前姐妹俩约定好的那样,偷偷潜入了金市的别墅里。
离开前的一个时,季星辰就着床边的灯,慢吞吞的给诗诗做一双虎头鞋。
姐妹俩幼时第一个保姆是一个中国老太太,季星辰曾经花整整一个下午看着她如何用一些零星碎布头给自己做出一双漂亮的虎头鞋。
比起那个老保姆,季星辰的针脚歪歪扭扭,参差不齐。老虎的笑脸被缝的更像是一个苦笑。
季寒薇听到了远处停机坪里穿来的声音,有些急了,拽着季星辰的手:“我们只有十五分钟!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再、再等等……”季星辰攥着没有完工的鞋子,嘴唇发抖。
季寒薇红了眼眶,跺着脚:“是你的,只有活下去,父亲的事情才能水落石出!如果你还耗在这里,你、妈妈,不知道哪天就会命丧人手!季星辰你清醒一点!”
“我……我还没有看一眼诗诗呢……”季星辰泪如雨下。
“诗诗是霍家的血脉,你觉得他们会把孩子交还给你么!再过几个月,霍容大婚,你没名没分用什么跟他去争抢孩子的抚养权!”
“季星辰!你别傻了!通过这件事你还没有看透?我们没有资格去和霍氏叫板,你也根本没有可能拿捏住霍容!”
“他从来不爱你,从来没有过!”
泪珠子滚落在老虎的脸上,瞬间浸湿了露出来的虎牙。季星辰哆嗦着手,低头咬断了线头,把鞋子吻了又吻,整整齐齐的放在自己的床头。
远处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了。照顾季星辰的医护团队,每周定点去采购药物,他们现在要回来了。
佯装成女佣的季寒薇弯腰,把季星辰塞进了近一米高的脏衣桶里,然后迅速整理了神情与乔装,慢条斯理的带上了房门,抽走了用于反锁门的关窍。
紧接着,她镇定的用推车把脏衣桶带出了别墅。
别墅的侧门,一辆清洗车在静静的等着姐妹俩。
院子里寒气浸润了进来。
透过竹篓的缝隙,季星辰看到一院子的蔷薇了霜。在月明星稀的夜色下好似一片雪花花田。
季寒薇与清洁公司的司机攀谈,那男人下车,把包着季星辰的脏衣桶搬运上了车子的后备箱。
最后望向别墅二楼的卧室,季星辰突然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那哭声响亮清晰,在夜空的冷意中飘出去很远,紧紧的揪住了季星辰的心脏。她猛然睁大了眼睛,看到二楼楼梯拐角处,窗帘被掀起了一角。
黑瘦颀长的身影一闪而过。
短促的半秒内,季星辰好像看到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精准的扫向了自己的方位。
叫声就在嗓子口,可直到司机重重的合上了后备箱的门,季星辰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车子一晃,继而向着大路疾驰而去。
车后的季星辰软软的跪坐在了地上。
她知道,这一别,意味着她彻彻底底的告别了霍容所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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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洛市霍家老宅。
快到饭点,姑娘的哭声再次准时响彻别墅。所有佣人都放下了手头的活儿,一个个面露苦色——家里的祖宗又开始定点闹天宫了。
照顾布丁的保姆急红了脸,迈着腿一路追着在前头一路狂奔的肉包。
“布丁、布丁别跑……我快跟不上你了……唉唉,宝宝别一个人下楼梯!”
保姆四十上下,原本是体力最好的时候,可每每和布丁 PK 体力,二十分钟不到就能败阵下来。
布丁头顶两个揪揪上下颠着,急吼吼的哭着快喘不上气,就这样也能轻易的把保姆甩在身后。
旋转楼梯很长,从这里到一楼足足有五六十级。布丁站在楼梯最上方的平台,心翼翼的探出了肉嘟嘟的右腿。
一个哭嗝,姑娘稳稳的踩在了下一级楼梯上。
她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追上来的保姆,头上的揪揪已经飞掉了一个,下定决心似的,她慢吞吞的探出了另外一条腿。
两条断腿在同一级成功汇合。
布丁胆子野心眼大,立刻效法,一层一层就往下挪去。
等保姆追上来的时候,家伙已经靠自己爬到了旋转楼梯的平台处。
泪水已经干涸在了脸上,她似乎也忘了自己哭的理由,只是扭头,冲着心惊肉跳的保姆坏坏一笑,挤出了两个不知道多好看的梨涡,然后“吭哧吭哧”继续往下。
保姆差点眼睛一黑——这美人是什么投胎转世来的,是老天派来专门折磨自己的么。
她提步追上去,下一秒,布丁的逃跑计划被挫败。
一个高瘦的身影在楼梯底部及时出现。男人长手一伸,直接把女儿捞进怀里。布丁又在恶作剧里被霍容抓了个现行。
霍容抱着自家女儿,面无表情的盯着。布丁一抬头,对上了自家老爹不善的目光。
她顽劣的笑容还没有收敛,最后一滴还未干涸的眼泪落在她的手上。布丁立刻机智的转移视线,用肉乎乎的手背去擦脸,把没有清理完的鼻涕眼泪糊在一起,一脸惨兮兮楚楚可怜的模样。
简直和刚刚大闹天宫的神气德性一个天一个地。
霍容感觉额头青筋突突突的疼。
他咬了咬牙,夹着布丁就来到了餐厅,按在宝宝餐椅上。
霍致帆被老唐推进餐厅,一眼就看到霍容抱着胸冷着脸对着布丁,大眼瞪眼,一大一谁都一言不发。但布丁抽抽搭搭的,一脸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霍致帆气的不行,伸手就要去捞拐杖抽霍容。
“你出差两个月回来就招惹她做什么!怎么还把我的布丁乖乖给气哭了!你再惹她不开心,以后别出现在我面前!”
霍容反应快,一把接住了半空中挥舞的拐杖,没好气的回道:“出差两个月就被您偏疼成这样子,我要是出差半年,这房子都得被她烧了。”
霍致帆气的拍轮椅:“她烧我就给她盖!霍家的宝贝烧多少我盖多少!我老头子,咳咳咳咳,赔得起!”
身后的医生赶紧上前给老头子吸氧,好不容易安抚下了霍致帆的血压。医生冲着霍容使了个眼色,霍容冷着脸,没再开口。
布丁有些吓到了。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霍致帆,直到确定他真的好起来,才眉眼红红的移开了视线。
这一幕落在霍致帆眼里,又激起他无穷的怜爱。霍致帆把看护布丁的保姆喊了过来,又厉声斥责了一通才算了事。
保姆自知是自己失责,赶紧把洛克从花房里抱出来。
洛克上了年纪,终日懒得动弹,脾气也变得不稳定起来。但只要是和布丁玩耍,它秒变得护主且极富耐心。
洛克一进餐厅,布丁就眼睛一亮,拍拍自己的桌板,洛克“咻”一下飞了过来,蹭了蹭布丁的肉手。
佣人赶紧端来两份食物。鹦鹉的谷物与布丁的营养辅食靠在一起。两只这样一起享用食物的传统已经维持了许久。
一家三口,横跨了四代,加上一只鹦鹉,在默然里用餐。
偶尔霍致帆逗逗布丁,布丁抿嘴一个笑,老爷子能开心的多吃半碗饭。
“周末要是没安排,跟我一起去一趟安格尔家。”霍致帆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霍容。
这几年里,霍容消瘦了许多。从前眼睛里的光彩再次湮灭,不论是对家人还是下属,永远只有刻板冷漠的神情。
霍致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不去。”
霍致帆丢了叉子瞪着霍容:“你准备一辈子光棍了么!布丁还这么,她需要……”
“周末给布丁约了儿童心理学专家会诊。”霍容冷冷的放下了餐帕,瞥了一眼霍致帆,“比起我的终身大事,您更关心的应该是您重孙女什么时候能开口话吧。”
“请什么专家会什么诊!我家布丁那叫早慧!早慧的孩子开口话都晚!她不是不会,是她不乐意而已!你这个当爸爸的要是能多陪陪她,她至于一天到晚跟个闷葫芦一样么!”
霍致帆动了气。
谁敢布丁不好,哪怕这人是霍容,他也要和对方拼上老命。
霍容点点头:“所以周末我不会去相亲,在家陪女儿。”
霍致帆噎住,等他察觉到自己又着了霍容的道,胸口一团闷气又憋的上不去下不来。
桌子另外一头,布丁已经乖乖的把面前的食物扫了个大半。她用手指头把胡萝卜泥揉成了一个球球,“咯咯咯”笑着喂给洛克。
从来讨厌人用手喂食的洛克竟然十分自觉地歪着脑袋凑过去主动讨吃的。
布丁见胡萝卜球被洛克吞下,笑眯眯的学着霍容平时亲自己的样子,低头亲了亲洛克的菠萝头。
“星辰,星辰!”洛克突然开口道,它张扬开了翅膀,显得十分高兴。
“吸、星……”布丁盯着鹦鹉的嘴,慢慢的开了口。
声音软软糯糯的,吐字并不清楚。
桌子另一边,霍致帆和霍容齐齐看向肉包,满脸讶异。
“星辰!星辰!”洛克不满意,再次纠正道。
布丁乌溜溜的眼睛睁的圆圆的,这次的格外的认真——“星辰……星辰……”
作者有话要: 育儿机器人·陪读助手·陪吃达人·识字一级教练·洛克·爵爷:今天也是任务满满的一天~
破作者:有些狗男人,拿捏女儿甚至比不上一只鹦鹉,呵。
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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