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见崇祯泪流满面，知道崇祯触景生情，也想起当年陪着崇祯，与周氏田妃及袁妃，到煤山踏青观景时的情景：“皇上不必再想那些过往的事，保重龙体要紧啊！”

    王承恩不愧是崇祯的近侍太监，即使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依然叮嘱崇祯要想开些，不要再为往事徒寻烦恼。

    崇祯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将目光从歪脖子槐树，慢慢收了回来：“当年朕的身边，前呼后拥，好不热闹，如今却是冷冷清清，孤家寡人。朕见这种情形，哪有不想之理啊？”

    王承恩连忙点了点头，苦笑着看向崇祯：“皇上得对！奴才以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时过境迁，已经今非昔比啊！”崇祯见王承恩得在理，连忙苦笑着点了点头。

    蒙蒙细雨，慢慢停了。

    乌云开始散去，天空亮堂了许多。

    远处，紫禁城的瑰丽倩影，仿佛仙山琼阁，朦朦胧胧。

    太液池连绵不绝的碧波，像一面硕大的铜镜似的，闪着连片银银的亮光。

    烟霞中的玉泉山，郁郁葱葱，层林尽染。

    近旁，蒿草浓密的土坎上，各色野花，竞相开放，争奇斗艳，好一派盎然景象。

    崇祯已经没有心思，享受雨霁后的景色，看了一眼近旁的王承恩，又看着前方的歪脖子槐树，若有所思催促王承恩：“爱卿，快快去前面，探探路吧！朕跟在爱卿后面，慢慢走吧！”

    崇祯刚刚完话，连忙对王承恩扬了扬，示意王承恩快快离去。

    “皇上，刚刚下过雨，山道泥泞不堪，道上又湿又滑，皇上一人走路，恐有危险，让奴才陪着皇上，慢慢往前走吧！”王承恩看了看脚下，又看了一眼转晴的天空，将目光慢慢投向崇祯，不忍流寇崇祯半步。

    王承恩知道，彻夜未眠的崇祯，已经十分虚弱，执意扶着崇祯一同走路，以免发生不测和意外。

    崇祯瞪了王承恩一眼，摆出一副大明皇帝的架子：“事到如今，朕所的话，爱卿难道就不听了吗？如果真是这样，枉费朕对爱卿的宠爱！”崇祯刚刚完话，又将目光移向大槐树。

    王承恩知道崇祯的话，纯属是唬人的，“噗通”一声，又跪在地上：“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奴才这就去前面探路！奴才在前面带路，皇上随后就跟上吧！”王承恩完话，无奈地朝前走去。

    当王承恩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弯处时，崇祯慢慢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山下的紫禁城，又看了看王承恩消失的方向，颤颤巍巍，杵着木棍，慢慢向歪脖子槐树，踉踉跄跄走了过去。

    雨霁之后，树干弯曲枝叶茂盛的歪脖子槐树，在微风吹拂之下，依然不停滴着雨滴。

    “滴答滴答”的雨滴，落在树下的石头旁，草丛里和野花上，没有了一丝的踪迹。

    崇祯站在歪脖子槐树下，任凭落下的雨滴，滴湿身上的破衣烂衫，却杵着木棍，围着歪脖子槐树，不断地转来转去。

    树下蒿草，约有二尺多高。蒿草上的雨水，像一颗颗珍珠，闪着银银的亮光，轻轻地一碰，就落在地上，将地面弄得**的。

    在崇祯的眼里，前些年所见的歪脖子槐树，仿佛已经长高了许多，也长得粗壮了一些，枝叶也更加繁茂，像一把大伞似的，罩着山道两旁的花花草草。

    适逢春暖花开时节，歪脖子槐树的黄叶，已经悉数飘落而去，满目是散发着清新气息的绿叶，以及向上生发成长的枝丫。

    围着歪脖子槐树，转了几圈的崇祯，看着茂盛的歪脖子槐树，情不自禁，想着眼前悲凉的情景。

    那年，崇祯怀着中兴大明雄心登基，如今却落得山河破碎风飘絮，人亡无处诉衷肠的凄凉下场。

    在不知不觉中，一种绝望的念头，慢慢涌上崇祯心头。

    大明王朝自太祖朱元璋，历经两百多年的伟业，却葬送在崇祯的里。

    这样无奈和绝望的结局，是贵为九五之尊的崇祯，所没有能够预料到的。

    崇祯素来相信宿命之，就将眼前的结局，归结于上天的安排，命中所注定的。

    万念俱灰的崇祯，看着眼前的歪脖子槐树，想着多年来走过的风风雨雨，方才感觉这一生，好高骛远，刚愎自用，枉杀良将的恶果，以及对皇后嫔妃，以及儿女的歉疚，及至因自己的无能，给大明黎民带来的苦难。

    一股凉飕飕的山风，从山谷里徐徐吹来，雨过天晴的煤山，显得碧绿苍翠，姹紫嫣红。

    煤山本就是皇家园林，即使近年来少有打理，依然魅力十足，处处呈现勃勃生，让人流连忘返。

    崇祯渐渐清醒了一些，慢慢转过身来，看看山下的紫禁城，见春阳下的太液池，隐隐约约，烟波浩渺，想到大明王朝两百多年的基业，如今竟然已经荡然无存。

    “身为大明王朝皇帝，朕还有什么脸面，留在这个世上呢？既然这样，那就让脚下象征江山永固的煤山，成为朕的最后归宿地吧！”崇祯想到这里，在身上慢慢摸索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崇祯哆哆嗦嗦颤抖着，曾经权柄在握的双，从怀里掏出一条素色白绫，仔细端详一番之后，慢慢转过身去，吃力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颤颤巍巍，踮起脚尖，伸将长长的白绫，系在槐树似脖子般的弯曲之处。

    崇祯怀里那条白绫，原本是为皇后周氏准备的。

    周氏是循规蹈矩的人，从来没有越祖制，及后宫规矩半步。

    当崇祯口谕，命周氏自行了断时，周氏昂首挺胸，毅然离去。

    崇祯怀里为周氏准备的白绫，一时没有了用处，这时竟然鬼使神差，让崇祯鬼在煤山，排上了用场。

    崇祯仔细将白绫，系在脖子般的弯曲处，反反复复挽了几圈后，留下了一个比头颅大一些的活扣，在用用力试了试之后，崇祯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的系统工程似的。

    崇祯依然不放心，又看了看树上的白绫，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寻找能够垫脚的物件，发现树下有块大石头，不禁惊喜地苦笑起来。

    额头的汗珠，和着树上的雨滴，“滴滴哒哒”滴在脸上，崇祯却全然不顾，将怀里留有谕旨的黄色绢帕，往怀里轻轻掖了掖，又将木棍，仍在一旁，急急喘了一口粗气，让心绪慢慢平和一些。

    就在此时，离槐树不远的松树上，一只灰色的松鼠，好奇地探头探脑，“吱吱吱”，站在树枝上，惊恐不安，看着槐树下的崇祯，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在这里究竟想做什么蠢事。

    崇祯慢慢回过头来，看了看活泼可爱的松鼠，在悲哀地笑了笑之后，慢慢站在槐树下的的石头上，看了看白云缭绕的天空，含泪痛苦地闭上双眼，将头伸进白绫的活扣中。

    在确信头颅准确无误，置于活扣之中后，崇祯再次看了看天空，突然猛地蹬开脚下的石头，将全身悬挂在歪脖子槐树上。

    歪脖子槐树，受力于崇祯的体重，不免有些轻轻晃动。

    因晃动落下的树叶，像灵幡似的，稀稀落落，掉在地上，随风向坡下吹去。

    目睹眼前变故的松鼠，突然“吱吱吱”，大叫几声，惊慌失措，消失在松林深处。

    树上两只受惊的鸟儿，“呼啦啦”，腾空而起，扑打着斑斓的翅膀，消失在天际尽头。

    树下忙碌的蜜蜂，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连忙“嗡嗡嗡”，惊飞而去。

    崇祯蹬开石头之后，颈部突然被白绫，勒得喘不过气来。

    感觉耳朵嗡嗡作响，头脑突然一片空白。头部的血管，仿佛爆裂开来似的，疼痛难忍。

    须臾之间，崇祯大脑中的意识，慢慢模糊起来。

    处于弥留之际的崇祯，以往曾经的一幕幕影像，似乎隐隐出现在眼前：信王府假山前，清澈的潺潺流水；与爱妾田妃，在粉红色帷幔里，如痴如醉，欢爱嬉戏；皇后周氏，抱着坤兴公主，款款投来甜蜜的笑容；袁妃狩猎骑射时，回眸一笑的飒爽英姿；以及陈圆圆在御书房，巧笑嫣然，弹唱哀婉柔和的牡丹亭时的情景。

    随着朝中大臣的影像，越来越模糊，崇祯在轻轻抽搐几下之后，慢慢失去了知觉。

    冥冥之中的崇祯，依稀觉得慢慢离开躯体的魂魄，如烟般飘飘渺渺，慢慢升腾起来，似一缕微微的清风，轻轻地徐徐上升着，飘向茫茫的苍穹之上。

    茫茫的苍穹，光线越来越暗，有的只是满天闪烁的星星，以及一望无际的黑暗。

    “也许，深邃无边的黑暗，才是应该去的极乐世界吧！”在游丝般的潜意识中，崇祯看着茫茫的的苍穹，心里依然有所期待。

    在前面探路的王承恩，走到坡上的拐弯处，仿佛觉得有股神奇的魔力，猛地击打在蹦蹦乱跳的心上，顿时感觉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定了定神的王承恩，历来对灵异事件，颇为迷信，这时突然感觉大事不好，一定有重大事项发生。

    王承恩连忙停下脚步，下意识转过身去，向坡下路仔细一看，却没有崇祯的半点身影，连忙跌跌撞撞，沿路莲步返回，见崇祯已经吊在路旁，那棵歪脖子槐树上。

    王承恩突然感觉五雷轰顶，待慢慢回过神来之后，想起那年春暖花开时节，崇祯与周氏田妃袁妃等一行，登上煤山观花赏景时，崇祯欣赏迷恋歪脖子槐树的情形。

    王承恩惊慌失措，走到歪脖子槐树下，倒头跪在地上放声痛哭：“皇上！皇上！皇上，不能啊！皇上，不能啊！皇上怎么能这样啊！皇上怎么能这样啊！”

    毕竟在崇祯身旁侍候多年，见崇祯的遗体挂在树上，身为近侍太监的王承恩，如丧考妣般呼天抢地。

    王承恩本是近侍太监，哭声犹如女人一般，显得既悲切又哀婉。

    期期艾艾的王承恩，因悲痛过度昏厥过去，突然“咚”的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承恩从昏厥中，慢慢苏醒过来，一步三叩首，来到歪脖子槐树下，看着外穿素衣薄褂，内穿浅色绸衣，吐着舌头，耷拉着脑袋，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已经僵硬的崇祯遗体，目光呆滞，久久不肯离去。

    一阵冷风刮了过来，稍事清醒的王承恩，绝望地看向远处的海棠树。

    王承恩没有精力再哭泣，只有因悲愤不断喘息的粗气，仿佛一具破旧风箱，“呼啦呼啦”，喘着粗气。

    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期期艾艾的王承恩，抬头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将身上的衣衫轻轻理了理，回头看了一眼树上崇祯的遗体，擦了擦眼角晶莹的泪水，再次“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在向崇祯遗体行过大礼之后，王承恩转身看着那棵海棠树。

    树干足有铜盆般粗的海棠树，在绿草茵茵的山坡上，迎着徐徐吹来的春风，枝叶茂盛，繁花似锦，显得格外醒目。

    王承恩已经万念俱灰，缓缓站起身来，慢慢踮起脚跟，将里的素色汗巾，搭在崇祯痛苦扭曲的脸上，哭泣着向远处的海棠树，颤颤巍巍，走了过去。

    海棠树位于一段土坡旁，顺着荆棘丛生的土坎，可以到达海棠树下。

    王承恩吃力地爬上土坎，蹚着齐腰深的荆棘，慢慢来到海棠树下。

    回头望了望远处的歪脖子槐树，王承恩将一条白绫，慢慢系在海棠树的树丫上。

    此时此刻，原本春光明媚的煤山，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道耀眼的闪电过后，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突然之间，在天空炸响。

    须臾之间，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煤山笼罩在蒙蒙雨幕中，仿佛在哀悼一个两百多年的王朝，走进连绵悠长的历史之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