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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不看?”

    “不看。”

    “人你骂也骂完了,还骂得那么难听,怎么气还没消?”

    “看别人比赛是消遣,看他比赛是折寿。”

    朱绯劝尹棠无效,心里知道他嘴毒心软,干脆直接把笔记本电脑声音放至最大,柴可夫斯基喷薄浑厚的旋律霎时在房间里逼得尹棠无所遁形,他气急败坏走来要关掉直播页,却在目光接触屏幕的同时悬停于键盘上。

    朱绯是想嘲讽这臭子一句贱不贱的,但一时之间,她也很难从何焕自由滑的开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很少有人连压步看上去都是一种享受。

    想象烤热的雪亮刀锋切过绵密的奶油,刀刃润至无声,所到之处细细剖解。

    “不大对劲”

    尹棠打断朱绯的专注,她下意识回了一句:“怎么了?他又紧张了?”

    “不是,他自由滑第一个跳跃是三连跳,但这个助滑和进入的步法,不像是后外点冰四周跳,明明是”

    是萨霍夫四周跳。

    何焕的重心由低到高,弹起全身,力道爆发的前一秒还是转三步与节奏巧妙辉映的圆润,下一秒他已过空中制高点,四周结束落回冰面,又起跳出后外点冰三周的力度,再转足三圈,漂亮着陆。

    曼弗雷德交响曲重音分明,旋律仿佛有自己的爱憎,强烈地直抒胸臆,因此何焕在跳跃落冰砸在重音时,渲染的氛围顿时感染全场。

    冰上的何焕一袭黑衣冷峻神秘,再没有平常生活中闷闷不爱笑的少年感,他滑这个节目时,眼神有种阴鸷的傲慢,竟让人一时分不清平常的他和冰上此刻的他到底哪个更为真实。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跳跃时会变得锐利的眼神从未改变,阿克谢尔三周跳发力点与其他跳跃不同,又是正面起跳方向,在覆盖大半个冰场后,离观众席最近的一角——也是何焕短节目出事故的地方,他又再跳起同样的跳跃,不过这次角度与距离就犹如此前无数次的成功,落冰接路普三周,

    在连跳后接点冰跳更容易发力,但接属于刃跳的路普跳发力难接续,想要起跳到足以转满三周的高远度必须爆发力极强,恰

    好何焕就属于爆发型跳跃选,一起一落大开大阖,水鸟扑海般迅捷腾身,姿态又笔挺好看,足见基本功之扎实规范与个人能力天赋的卓越。

    在这之后密集的两个跳跃就都是单跳了,路兹三周与飞利浦三周起跳时压刃内外有别,却是无数选的死穴,薄薄的刀刃斜侧哪方看上去只是简单的角度问题,然而所有花样滑冰选却要为这个不起眼的角度苦练数年,去掌握两种完全不同的起跳技术。

    场下漫长的修行到了赛场冰上,不过只是刀刃那轻巧偏出的几十度而已。

    何焕两个跳跃用刃清晰,又是不同难度进入方式,交待明了,如今技术上很看重精准用刃和规范,他完成得如此出色,不难想完成分的水涨船高。

    尹棠眼看何焕已经开始换足跳进旋转,便知道他没改难度配置,改得是跳跃的顺序!

    “七个跳还剩下三个,这三个里有两个四周跳不,其中一个还是四接二接二,他还真敢在世锦赛玩这套?”

    “你不是嫌弃他紧张丢人吗?这不,这勇敢了也不行吗?”朱绯觉得男孩心海底针,太难揣度,光从听得来讲,何焕的大胆实在令人钦佩,是选大心脏的表现,短节目出了那样的意外位列第四,又是一个人生平第一次出站世锦赛这样年度最终收官大战,最要命的是,一战定生死,明年冬奥会名额也全看他一人成败她自己光想心里都有汗了,然而画面里何焕却和渐缓的交响一般沉稳冷郁,甚至还会在接下来挑战他从未曾尝试过的壮举。

    这是什么精神?这才是奥林匹克精神啊!朱绯此时此刻对自己的学弟加师弟,彻底五体投地的敬服了。

    “勇敢和鲁莽是两回事好吧?”

    尹棠看得出也很紧张,他从刚才起便一直站立旁边,搭在自己椅背上的都攥着拳,露在外面饱满的大拇指盖已外红而泛白。

    还好花样滑冰赛事直播的导播都会在旋转时给中距离平行镜头,不会切近景,否则就能看见何焕自己的左大拇指盖也一样苍白得与冰面一个颜色。

    他不是因为紧张握紧,而是习惯性在旋转后自己掐自己一下,他是左撇子,左侧对方向的感知更敏锐,然而花样

    滑冰的旋转要跳转正逆,何焕从就这样在强烈的眩晕骤停时,用疼痛感知自己的面向是否正确。

    停正面向,他看清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裁判席,裁判们目不转睛,他无法分辨他们是否被自己打动,也看不出他们的指在打分器为自己按下了几分,只有一秒的凝滞,音乐仿佛也知晓这里该是他冲刺前最后唯一的喘息时,悄悄停顿,随后定音鼓压出越来越快的催促,何焕在密集的仿佛他此刻心跳的节奏里开始压步。

    他的体力足够,但仍然压了三步调整自己和音乐的契合,再让跳跃动势更足,毕竟接下来的是可能决定整个节目成败的三连跳。

    后外点冰四周跳对现役五大男单来都是早掌握已久的技术,成功率很高,何焕的后外点冰跳一向是远度可观高度彪悍,顺势带出的转速极高,他甚至能在制高点才开始延迟转体,显得跳跃更加惊心动魄。

    何焕的起跳又引来观众的欢呼惊叹,落冰的再接的后外点冰两周与路普两周相接,观众的掌声也跟随他的一套有二度起落,所有人的心弦在这一刻共同忽高忽低,被这个在节目后半段的三连跳所征服。

    宋心愉心里一块石头缓缓落地,但还有两个高悬着,一个是萨霍夫四周的单跳,另一个是阿克谢尔三周跳的单跳。

    因为两段旋律的**格外接近,这里的跳跃也不得不紧凑编排,只是最初的编排是将路兹三周与飞利浦三周前后融入其中,两个高级三周跳单跳而已,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地方,可一个带四周的三连跳和一个四周单跳却完全不同了。

    宋心愉双紧张地攥住何焕刀套的两端,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晚了,何焕跳跃进入的步伐根本不是萨霍夫四周前安排的那几个,而是一个离弦之箭般的大一字滑行,他冲过了原本起跳轨迹的尽头,又奔着挡板去了。

    “师弟你凉了啊!活着不好吗!”

    休息区成明赫对着电视的呼喊惊吓到了所有路过的人,包括刚从医疗中心走出来,一只胳膊已经被固定挂具吊在脖子上的埃文斯。

    他听不懂中文,只觉得这声喊叫太凄厉了,吓得以为何焕失误,飞快走向屏幕前,可看到的确实惊

    艳的一跃,正向腾空犹如箭矢,落冰仿佛命中靶心,稳得不能再稳。

    不是跳得挺好吗?为什么站在自己旁边的成明赫却仿佛何焕要死了似的眼神?

    何焕把萨霍夫四周放到了最后。

    他阿克谢尔三周跳落冰完成,更坚定相信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阿克谢尔跳的进入相对简单,用时比较短,他可以不用思考合乐问题,直接完成,但萨霍夫四周前是有难度步法的,用来尝试新学到的长弧延时技术最合适,放在后面用作接续步前最后的调节。

    他这个时候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自己反而更冷静了?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仿佛是能力被极限的情况逼出,连意识也更加清醒起来。

    那一刻何焕切切实实意识到,自己是属于冰场属于比赛的。

    于是他向最后一个跳跃进发,拉长步幅,覆盖对角线的进入难度,转身再转,刀刃内外变了又变,终于在最后最极限的维度,何焕在最后一个跳跃上用尽自己的核心力量,跃入空中!

    这个萨霍夫四周几乎远得难以想象,抛物线尽头像是被时间忽视的节点,等待许久都没等到落冰的瞬间。

    何焕也这样觉得,他打开双臂,抬高平衡腿,真正的支撑腿踩在冰上,细细的刀刃承担着重力和惯性以及何焕无与伦比爆发力的冲击,

    这个萨霍夫四周,可以全无技巧可言,仿佛是一种对自己天赋裸的炫耀,毫不遮掩展示出天之骄子傲慢的资本。

    在人人都追求精益求精的精致和完美时,粗砺、粗犷,何焕不加修饰的爆发是如此弥足珍贵。

    冰迷们一直以来都奇怪的是,何焕长相精致,是君子如璧似玉也不算夸张,笑时的清朗和沉默时的疏离都恰到好处,可他又有一股蛮横的力道,起跳凶猛,立刻便从优雅高傲的凫水白鸟变成卧雪饿狼。

    这种气质的割裂让何焕整个人在冰上变得格外不真实。

    而他落冰之后,短暂与音乐失联的瞬间,也觉得世界变得愈发不真实。

    他成功了。

    成明赫激动得额头冒汗,好像刚才那个萨霍夫四周是他自己跳得,兴奋到极点,也顾不上看旁边是谁,直接抱了上去,然后又扔开,双攥拳盯着屏

    幕接着看下面比赛。

    下面就是何焕的个人秀表演时间了。

    何焕的定级接续步有三绝:速度地球首席、难度火星殖民、冰面覆盖犹如黑洞——没有空间上的死角。

    他已经在刚才萨霍夫四周时调整好与音乐的配合,现在,他们不再是从前接续步时你追我赶的敌人,而是并肩作战的同袍。

    跳出第一步,起式更像冰舞步伐的启动,接上的捻转也是冰舞级别的滑行难度,变向和变刃多而不乱,起承转合都仿佛是嵌入曼弗雷德交响曲最阴沉却也最情绪化的激昂当中。

    何焕觉得滑这个节目时,内心的积郁喷薄而出,他对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的所有疑惑与不安都可以毫无保留倾泻,仿佛在旋律里便拥有了无边的勇气,去做真正的自己。

    他对这个世界常怀疑惑,人们不理解他,他不理解人们,隔阂沉重,只有自我世界内一片自由是坦率无垠的领境。

    这个领域此刻就在冰上,就是他滑过的距离。

    音乐像熔岩喷薄,炽热强烈,却在何焕耳中几近消失。

    声音越来越,奇怪,不应该的,这个时候是交响乐最恢宏的篇章,应该是最有穿透力的地方。

    他顾不上那么多,最后的旋转不需要听伴奏也能完成,圈数是不会骗人的。

    可是当最后的最后,何焕完成旋转,以结束动作静止于冰面时他才意识到,原来音乐不是消失了,而是被观众的狂欢、掌声与尖叫逼至无影无踪。

    他半跪冰上,喘着气站起来,安静的世界此时已变得喧嚣沸腾,但这一刻何焕觉得,热闹点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行四面礼时,起立的观众还是不肯坐下,还在不断有人往场上扔鲜花玩偶,何焕只能拨开满冰面的这些狂热厚爱回到场边。

    宋心愉眼圈是微微红的,何焕松了口气,那看来教练心情还行,自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他伸接过刀套时,愣住了。

    一个冰刀套断成两截。

    大部分选的刀套都是橡胶制成,比较轻便,但宋心愉喜欢让弟子用老式塑料刀套,因为塑胶刀套看着软,打头会有点痛,可塑料刀套就像吸管一样,打着不痛还邦邦巨响,贼给劲儿。

    “这个怎么断

    了?”何焕喘匀气问教练。

    “诶亚没事没事,这个牌子的破刀套质量不好!回去换一个!”

    “哦,好的。”

    何焕没多想,套上一个,拿着剩下两截的一个跟着宋心愉坐到等分席上。

    打分期间,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些比赛的回放画面还有场边以及场外精彩镜头的捕捉。

    何焕前一秒还在看自己成功阿克谢尔三周单跳的回放,后一秒镜头切换到场边实时拍摄的宋心愉,眼看她眼中怒火中烧,双用力即使听不到声音,也能想象当时她中刀套应声而断的清脆。

    观众全都笑了,宋心愉现在只想拿刀套打导播的头。

    何焕本来比完全身热汗淋漓,但看到这一幕,热汗又被冒出的冷汗顶掉。

    他觉得怕是自己回去就跟刀套一样下场了。

    急于给自己当时的选择辩解,何焕转头对宋心愉道:“教练,这次我真的不是”

    他的话被一个极为用力的拥抱打断。

    与此同时,观众也再次仿佛陷入与刚才相同的癫狂,不约而同叫喊起来。

    何焕听到耳边教练细微的哭声,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下意识侧头去看屏幕,半透明的蓝条上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给出他的自由滑分数。

    20055分。

    何焕自由滑得分位列第一,总分反超至第一位。

    作者有话要:看我话算话!这一章是不是分量很足么么哒!感谢在2020-0-0300:4:432020-0-040::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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