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定留健康
次日, 两人告别了流萤与承彦, 向健康城出发。
与此同时,远在会稽郡的白轩昂刚从自己手下那儿得来一份飞鸽传书, 上书简单一句:
江琦晖已前往浔阳城投入陈显达门下。
陈显达, 官居太尉,封爵鄱阳郡公, 是大齐声名显赫的将军!一生征战无数, 今年年头上他刚率平北将军崔景慧等四万人进攻北魏,一举夺回了雍州五郡。陈显达不会不知江琦晖身份,如今竟将他收入麾下,意欲何为?
白轩昂点了火折子将纸条焚毁, 看着灼灼火焰, 他面上无一丝表情的变化, 既然得到了江琦晖的消息,江家姐妹的事, 便可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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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城离襄阳并没有太远,半夏与瑞青一路快马加鞭, 不过七天便已到达了城外,想来上次离城惊险又狼狈,若不是殷逍凡相助, 恐怕当时未必能脱的了身。
半夏想来, 便觉这健康城,没有多年来自己成长的怀念,反倒盈满了危险与未知。她暗自感叹, 相隔数月,终于再一次回到了这里。
她压抑着心底深处的害怕与恨意,与瑞青牵着马走向城门,仍是那高楼斗拱、灰黑檐角,但好在,当初父亲的人头...已不再悬于此处。
半夏深深松了一口气,恨不能立刻去找到城内的林二伯,问一问父亲的尸首现在何处。
他们进了城,门口的兵爷不过两人,面容憔悴哈欠连天,丝毫没有天子脚下皇城子民的威严,对于进出城的百姓,也不问不查,一人甚至蹲在了地上,仿佛下一瞬就能昏睡过去。
瑞青默默看在眼中,自进城,他便一言不发,面色沉重。
半夏本还担心那些兵爷会不会认出他们来,但显然是多虑了,她不禁奇怪,自从家里出事后,这健康城总觉得哪里透着股不对劲。
两人直接前往城北宝芝坊,药铺里的人寥寥无几,经人通报,不过片刻,林二伯便急匆匆的赶了出来,老人家看到两位完好无损的站在身前,一时激动,话都不利索:“好,怎的!哎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快快随我来!”
林二伯带着他们进了后院屋,命人备下茶水点心,又谨慎的张望一眼后关上门,终于迫不及待问道:“那晚你们走后便没了消息,第二日官府满城的在找江二公子和大姐您,真是把老头子我吓坏了!”
“二伯,我们实在是不得已,那天晚上有人埋伏在我家里,差点被他们抓了”半夏无奈道:“我们不敢冒险来找您,深怕牵连了您,便直接出了城”
“只要你们没事就好!”林二伯拍着自己胸脯:“官府找了两日,把城里翻了个遍,没找着人我看他们就放弃了”
半夏心中惦念,赶忙问道:“二伯...我父亲的尸首现在何处?”
闻言,林二伯满脸伤心:“...被扔在了乱葬岗,我连夜去为江大人收了尸,就在城外的竹林里,但...没敢为他竖碑...”
半夏沉默,瑞青替她回道:“还好有二伯在,否则真不知如何是好”
林二伯缓缓摇头:“江大人一生清廉,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唉!!”
“谢谢二伯”半夏眼中闪着哀伤:“爹也一定很感谢您!”
他心下触动,抬手抹了抹发热的眼眶。
瑞青问:“二伯,这么久,有江二公子的消息了么?”
林二伯摇摇头:“没有,最近我看朝廷也没人有心思抓江二公子了”
“此话怎讲?”
“你们不知道,这新皇帝花样可真是多!”林二伯长叹一声:“花了大量人工钱财,在台城宫里建造新的宫殿呢!”
半夏蹙眉:“台城万千宫阙,怎的还造新楼?”
林二伯暗暗嘲讽:“天子的心思,我们老百姓哪里能懂?”
“难怪我见守门的官兵无精采,莫非也被迫去当苦力了?”
“何止”林二伯叹息道:“城内好多青壮年都被抓去造房子了,那些当兵的几天几夜都没的休息,据已经有人累死在工地上了...”
瑞青神色严肃,眉头紧锁,林二伯愁眉苦脸:“且这皇帝仍是动不动便往街上跑,咱们东躲西藏.....苦不堪言呐!”
“大家都往城外躲么?他会出城么?”
“出不出城不知道,应该没有吧...我们都往北坡上的和尚庙里躲,那边地方大又安全”
“姐,还不止这些呢!”林二伯似是憋了满肚子的怨气:“皇帝前段时间收了个潘妃,宠爱的不行!竟在自己宫里摆起了摊,学杀猪的卖肉呢!”
半夏一时没明白过来:“卖肉?什么卖肉?”
瑞青忽然开口:“至尊屠肉,潘妃酤酒,先前在路上听到有幼童在唱”
林二伯苦恼点头:“是了,坊间都在传呢...他不理朝政,肆意妄为,大兴土木又挥金如土,如今还与那潘妃日日混舞、夜夜笙歌,我看皇帝未必还记得江二公子了!这倒是件好事的!”
半夏一时无言,不知如何接口,只得摇了摇头,复又问道:“二伯可知,此处有房子租住么?”
林二伯闻言一惊:“你们算长住?”
见他二人默认,二伯连连摆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这城里日子并不好过,没的安生!”
瑞青解释:“我们需要留在健康”
林二伯毕竟知道他们的目的:“这...真的考虑清楚了么?”
半夏点头,宽慰他道:“皇帝上街的事,二伯您不是会有当官的提前来提醒么?”
“是,知府尹明大人一直会派人奔走告知,让我们赶紧出城”
瑞青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年头:“这个尹明和大理寺的尹光是什么关系?”
林二伯不懂这官场之事:“这...倒不知,许是姓名类似吧?”
半夏看他一眼,知他猜想,心中也留了一个心眼。
二伯思索道:“若你们定要留下,我知道有一处院,那里主人刚搬走不到一个月,托我管理,房子离我这宝芝坊也很近,如果你们要,我这便把钥匙给你们!”
半夏眼中划过欣喜:“那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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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很新,毫无破旧之相,家中还有许多旧主人没有带走的生活用品,靠南两处屋子,北边还有一间柴房,虽然院子没有在会稽郡时瑞青租的那个大,却也精致巧,方寸之间应有尽有,又临近大街,朝南走不过两条路便是城内最大的市集口,倒是闹中取静又十分方便。
半夏没有想到能找到如此合适的屋子,对林二伯是万分感激,二伯虽也开心,但这开心里多少带着担忧:“现在住在健康不比以前了,你们处处心,若有什么事情,随时来找我!”
瑞青颔首:“多谢二伯相帮!”
他苦笑着摇头:“这都是事...没能劝姐离开...希望江大人在天之灵,不会责怪老身...”
半夏诚恳道:“林二伯,您也知晓我的心思,爹怎会怪您,单就您帮我父亲埋骨林下,我江家都得谢您善举!”
“唉.....如今这世道...”讲到此他便伤心,眼下谁还不是凑合着过日子呢?他心里苦闷,不再多言,遣了店里长工为半夏他们添置了许多物什,帮着整理直到日落时分才回了自己的宝芝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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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霞光消退,半夏凭栏眺望,忽然对身后的瑞青道:“院子里种上一颗树吧,金桂也好、梨树也罢,莫让此处空荡荡的”
他听出她语气中的叹息,浅浅回道:“好”
健康,是半夏从成长的地方,江府在城南,眼下他们在城北,从前她总爱扮了男装,跟着两位哥哥外出,城中的热闹市集、四合戏台、佳肴美味;城郊的遍地绿荫、浅溪河畔,哪里没有他们行过的痕迹呢?
.....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这仿佛戏台子上唱的话本,却真实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朝堂之上,权谋之间,到底父亲是踏错了哪一步,被迫遭受这般突变...
宣可乏已死,裁云楼撤离健康,神出鬼没的巢会,太府寺的茹法珍,卷宗上的尹光与王孚...纷乱的思绪让半夏在回忆中迷失...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妹...已经很久没有让自己沉浸在悲伤中了,眼下这些回忆又开始变的清晰...那日的大火、手中的鲜血、可怖的一切....
心中哀痛,眼睛逐渐被泪水模糊,想起在襄阳度过的中秋节,明年、后年,将来的每一年八月十五,江家...都再也不能有团聚的那一天了...
“瑞青...明日陪我去祭拜下父亲吧...”
她颤抖的声音让他手中动作一滞,他看向她微微发抖的背影,眼中弥漫疼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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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竹林靠近乱葬岗,因此鲜有人至,一路走来,半夏已看到了许多坟堆隐在浓厚的雾之中。
天色阴惨,浓雾缭绕,风寒冷,四下寂静,令人不寒而栗,若不是心下悲切为了父亲,加之有瑞青在身旁,半夏自己恐怕是不敢来此的。
照着林二伯的描述,他们很快找到了江佑的无字坟。
父亲在这里....这一认知让半夏心头蓦得沉重,愁思悲愤一股脑的涌了上来,她一下跪在了无字坟面前,忍着酸涩的眼眶与颤的下颚:“父亲...!女儿不孝...!!”
她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跪趴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豆大的泪珠直接砸进了泥土中,她双手紧紧握拳,青筋暴起,砂石钻进指缝...
女儿不孝!女儿不孝!回到健康眼睁睁看着您被挂在城门口受辱!追去会稽查不到宣可乏的任何真相!如今,连您的墓碑都不敢刻上您的名字!
半夏无声流泪,眼眶通红:放心吧父亲!虽只有蛛丝马迹,但女儿一定为您查明真相,洗刷冤屈!让我们江家得到清白!家....家....母亲...还有大哥....在哪儿?
她似中了魇,忽然站起身,藏在裙下的双腿正不住的颤,瑞青正想牵她,却见半夏往乱葬岗走去。
他拉住她臂弯:“你要去哪儿?”
半夏却甩开了他:“我去找我母亲和大哥”
林二伯过,他曾找过他们的遗体,但没有找到,其实能在哪儿呢?江家被抄,无人收尸无人安葬,定然是在乱葬岗了...那里那么多尸体,林二伯一定找漏了...
上次回健康的时候只顾自己逃命,怎的不知要带回母亲和大哥呢?!她怎可以如此不孝!!
思及此,半夏心如刀绞、痛入骨髓,涕泗滂沱却仍忍着没有哭出声,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执意往乱葬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