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糖块
秦临就知道这话会收获对方一个“滚”字。
“之前那些我都倒了。不敢喝你拿来的东西,怕有毒。”
“我若下药,那肯定不是毒药,只会是迷药、春药以后还是我给你煎,但你不好好喝药的话,我就要把你绑起来喂到嘴边了。”
段止观总觉得每次跟他话就会被调戏,瞪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着,“你想煎就煎吧,不苦我就喝。”
反正以往总是给他煎药的,就当他还债了。
秦临就如他的那样,每天早晚煎了药送来。当然只是送到段止观上,并没有把他绑起来,也没有喂到嘴边。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段止观正在屋里用晚饭,余光里发现院门外多了个窥探的目光。
他没有去理,来到这地方,没人监视才不正常。
然而门外那人并不善罢甘休,见他没反应,干脆推门钻了进来。接着段止观便听见有人甜甜地唤他:“段哥哥——”
他讶异地抬头,看见了那天在医房门口遇见的姑娘。
“你的病好点没呀?”她跑过来趴在窗下,仰头望着屋里的人。
段止观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话音淡漠:“你是何人?找我何事?”
她也不回答,只是举起上提的食盒,“你生病,是不是因为吃不惯金国的饭?吃不惯就不要吃了,我给你带了别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着她便把食盒往窗台上一放,没等段止观回应,已转身跑走了。
段止观愣怔了半晌,打开那食盒,里头不过是些点心。
再仔细看看,这都是段国的特产?
他望向那姑娘消失的方向,还以为来了金国就能过清静日子,看来,自己这是被人盯上了啊。
来路不明的东西自然是不敢吃的,他随把那个食盒往桌上一放,也没关窗子,便回屋去了。
这夜又下了雨,段止观阖眼歪在榻上,静听雷声隐隐。正胡思乱想着,忽而从雷声中分辨出一丝浅淡的温柔。
“止观,我来给你送药了。”
他张开眼,看见窗外秦临正举着一把又又破的伞,立在屋檐下,衣裳边边角角露在雨里,此时已被
打湿了不少。
“放那吧,过会儿再喝。”段止观完又闭上眼。
秦临贴着窗缝对他:“过会儿凉了,苦味就大了,现在便喝吧。”
段止观懒得和他较劲,起身去窗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一碗药的苦,哪里及得上日子的苦。过去十几年里,他生了病就那么硬捱着,没有药吃,或许是命大,跌跌撞撞竟活了下来。
所以秦临这一碗药,在他看来并非救命的必需品,而是上等人家的奢侈,喝不喝都无所谓。
他转身要回去,却被秦临隔着窗拉住了腕,整个身子被转回来。
“张嘴。”
段止观不理他。
接着他便感到有什么东西压上自己的双唇,坚硬侵略了柔软,伺从中间的缝里滑进去,落在他舌尖。
一颗糖。
他嗤笑出声,“秦临,你几岁了?喝药还得吃糖?”
雨水打湿了窗外的笑容,卷着他的话音汇入溪流:“汤药没法不苦,喝完吃颗糖就甜了。止观过,他永远是个三岁的孩子,我当然要好好宠着。”
段止观的目光锋利如刀,唇角挂着浅淡的哂笑。
这话不是他的,是秦临的,他只是同意了一下。
那是他们关系最为亲密的一段日子,有一次他走路不慎撞到了桌角,刚好秦临进来,非要帮他揉伤处。
秦临问他是不是只有三岁,平地走路都能撞上。
段止观是啊,有他在的话,自己永远三岁。
明明是不堪回首的往事,现在再这个,什么意思?难道要利用过去来讨自己欢心,让自己为他所用?
虽然生气,但段止观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听这样的话。
尽管这话的是这个人,他仍然觉得心里隐隐泛着一丝甜。
僵持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秦临适时地来了一句:“我进去坐坐?”
段止观淡淡吐了个“滚”字。
他关上窗进屋,觉得秦临肯定立刻就会回去,便上床睡觉。
深夜雷声渐响,在这样的天气里,他自然睡不安稳,毫无意外地,如之前无数次一样回到那个记忆中的雨夜。
那夜雷雨交加,不知是谁点着了甜甜腻腻的熏香,缭绕在鼻尖,掩盖了窗外可怖的声响。
这是段国皇宫一间偏僻
的屋子,五岁的段止观歪在母亲怀里,听她轻轻哼着安眠曲。他已记不得她的容貌,只记得那个怀抱又暖又软,令人心安。
突然,门被踹开,屋里来了好几个面目凶恶的人。为首的那个在地上掷了个什么东西,用尖细的声音喝问:“这是什么?!”
段止观还没来得及害怕,便被一把塞进被子里,听见外头母亲颤抖的话音:“我没见过”
接着他听见肢体相搏的声响和低低的,掀开被子时,正看见那些人拖着他母亲出了门。
他一下子慌了,鞋都没穿就跌跌撞撞追出去,光着脚在雨里跑了一段,远远见到母亲被那些人拖进一间屋。
他过去时门已经锁上,他站在门口,听见屋里不知什么东西撞在肉身上的声音,以及撕心裂肺的叫喊。
他不记得那天自己在雨里站了多久,只记得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再后来便被人抱走,被赶出皇宫,从此再没见过母亲。
从那之后的每个下雨打雷的梦境中,他都赤足站在这里,任雨水浇透身子。
摄人心魄的声响混作一团,炸进耳朵里,反复对他着:这世上所有对你好的人都会离开,你只能靠自己活下去。
然后孤单和绝望便融为一团,化作撕心裂肺的伤痛,一夜夜折磨他。
但这一次,在雨声和雷声中,他忽然听见一阵浅浅的乐声,柔婉静谧,久久在脑海中盘桓。
乐曲的温柔抚平了画面的惨烈,痛苦的回忆被冻住,在眼前逐渐褪色。
这首曲子音色柔缓,是自己时候,母亲常哼的安眠曲。
可为何第一次出现在梦中?
他跟着那乐声,发现自己竟一步步朝梦境之外走去,最后回归现实。
醒来后他久久出神,渐渐发现这声音难听得很,每个音都走调,音色也很粗糙,肯定不是什么高雅乐器奏出的。
他看清自己仍在房间里,那难听的乐曲来自窗外。
他下床掀开窗子,秦临仍站在那里,风卷起他的青丝和衣摆,飘舞间风姿动人,却被他一抹粲然笑容衬得黯然失色。
屋檐下,秦临的神色恬淡而专注,双放在嘴边,轻轻按着
一片树叶。
——怪不得那么难听。
很久以前,段
止观和他提起过这首曲子,它最能让自己静心安眠。当时秦临要去学,他只当是玩笑话。
十几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找到离开噩梦的办法。
但如果是那个人吹出的,再悠扬也成了催命曲。
“你怎么还在这里。”段止观话音冰冷。
秦临半个身子都露在外头,此时肩上已然湿了不少。他移开树叶,勾起嘴角道:“我又没在你屋里,碍着你了么。”
“你在我院里。”
“院门没关,自然是随便进的。”
段止观盯了他半晌,淡漠道:“这是我的私事,无关你我的盟约,你不要多管闲事。”
纷纷落雨中,秦临侧过身,话音有些沙哑:“是你想有人等你的。”
段止观一愣,随即轻笑出声,“你等我?”
“你什么人都行的。”
不知道是不是没睡醒产生了错觉,段止观觉得那话音有股失落的意味。
他不为所动,转身关窗,留下一句轻描淡写的:“你也算人?”
——他就是个禽兽。
被他等着,可不是什么好事。
噩梦自然会反复发作,这一整夜,段止观无数次地陷进去,又无数次地被那树叶声拉出来。
他以为可怖的梦境会让人心绪复杂,可一醒来,想到窗外那个吹树叶的家伙,反而比梦里还复杂几分。
第二天清晨,天气放晴,段止观推门出去时,见到立在窗边的秦临打了个喷嚏。
他定睛细看,秦临整个后背都被打湿了,头发沾了水黏在脸颊上,眼周有薄薄一层黑色,从容的笑反衬出浑身的狼狈。
“你怎么还在这里?”赶都赶不走。
秦临稍稍别过头,隔夜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我看看雨景。”
站了一整夜么?段止观心里微微一颤,却立即警醒起来。
秦临在试图唤起自己对他的同情?然后再利用这种同情来操纵自己?
那他的算盘可打歪了,通过自己,可操纵不了段国。
他看到秦临张了张嘴,还没出话来,便被外头的一阵脚步声打断。
李德带着两个太监走进院里,高声道:“原来秦二殿下在这儿呀,陛下要见您,这就过去吧?”
秦临这才回神,换上那副熟悉的笑脸,“着了雨,容我换身衣裳。”
“不必了,仪容不要紧,可不能让陛下等着。”李德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跟上。
静颐园虽只是园林,供皇帝休憩的大殿也修得堂皇巍峨。秦临每次见金国皇帝都是在这殿上,屋宇的高大能给人一种压迫之感。
他收敛笑意,肃容上前,朝着座上那个明黄色身影,规规矩矩下拜。
皇帝穿着朝服来静颐园是有些怪,秦临觉得,那是故意穿给他看的。
“秦国二皇子,上次朕和你的事,考虑得如何了?”座上的声音起先还算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