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炭火
秦临垂着目光,平和道:“我离开秦国时,将一切权柄都交了出去,驻边的军队早就不归我管辖,此事我无能为力。”
“不是让你下令,而是以私人的名义写封书信,一伙山贼而已,你的旧部会给你面子的。此事若顺利,静颐园上下自然会感激你的功劳。”
秦临闻言低低一笑,静颐园上下?
他把自己当什么人了,好意思用这种筹码来交换?
然后他缓缓抬眸,直视着金国皇帝那生满了褶皱的脸,朗声道:“一伙山贼而已,居然劳动陛下亲自叫我过来?”
“陛下要体谅我,若我依了您,日后可就回不去秦国了。我不能堵死自己的退路。”
“我不用静颐园的人来感激,我也是冲锋陷阵过来的,砍砍脚都是寻常事,您总不能杀了我吧?”
座上的金国皇帝嗤笑一声,摆摆道:“罢了,是朕把你想得浅薄了。李德,他既然不怕,你就看着办吧,砍砍脚倒不至于,别让他过得舒坦就行了。”
“等朕抓到你的把柄再吧。”
秦临朝着座上低了低头,唇角的弧度掩去眸中复杂的神情。
他其实有些怕。
他的把柄太好抓了。
时光在不经意中流转,悄然已入了冬。
段止观虽然享受这里不用干活就有吃有喝的日子,但对于一个习惯四处流浪的人来,闷在一个地方是一件很难过的事。
趁着天气尚未完全凉下来,他在静颐园走了一圈又一圈,每条路都背得滚瓜烂熟。
他看到这园子似乎还住着其他人,也没兴趣去探询。
待在屋里的时间,他偶尔会看一看书。作为一名周游列国的谋士,他以前会时刻掌握各国之间的局势,但他的知识从秦段之战之后就没更新过了。
秦段之战第一次和谈失败后,他终于不想在秦临府邸门口站下去了。
他从秦国回到段国,整个人形容惨悴,不辨昏昼,更不可能做事。他找了一座破庙住下,每天就坐在蒲团上凝望佛像,嗅着香烛的气味,艰难地舔舐伤口。
等好不容易好一些了,他便被段国皇室抓过去,送到了金国。
所以直到现
在,他才有空去回看那场战争。
然而真正做起事情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很有力气,才刚画了地图,随便写上几笔,就已经心神俱疲,只想回床上躺着。
再没有从前的心气了。
腊月的第一天,送饭的太监顺便给段止观送来了一筐炭。
到了晚上凉下来,他便烧上炭火,把屋里熏得暖暖的。他脱了外袍坐下,燃上灯,提笔翻开书页。
秦临如往常一样捧着药进院,今日却不是把药放在窗边,而是一直进了段止观的屋子。
这些天秦临早晚给他送药,他便也不客气。秦临还以为他不喜欢吃糖,不给他带的时候,段止观却皱着眉跟他:“今天煎得不好,苦味太重。”
秦临就明白了,每顿药都要把糖喂到他嘴里。
然而今日秦临上还有个画轴,他展开来,露出个灿烂的笑,“我刚作成的画,还差几句题诗,帮个忙嘛。”
刚喝了人家煎的药,段止观不好意思拒绝这么个请求。他细看那画纸,下面铺着一些星星,上边则是大片的空白。
画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堆星星,这配个什么诗?
他懒得问这幅画有什么含义,随便拿来几首写夜空的诗就往上题。
他写时,秦临却一刻也闲不下来。
“止观,你的字真好看。”
“嗯。”
“你渴吗?要不要给你倒杯茶?”
“不要。”
“肩膀酸不酸?我给你揉揉?”
“不用。”
“哎呀,我不心把你书柜上的书碰乱了,你看看,这本是放在那里的?”
“第三层。”
“这本呢?”
“随便放。”
“这本也随便放?”
“”
段止观随扯来旁边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巨大的“闭嘴”二字。
秦临终于乖乖坐好。
题完诗,秦临歪头看看,好像突然发现了玄,“我忽然觉得这画里太过单调,只有景没有人,应该加些人物才对。止观,我可不可以画你?”
“为何要画我?”段止观蹙眉。
“我身边只有你呀。”秦临笑得眯起了眼。
段止观总觉得这话哪里怪怪的。
见秦临开始画,他只得回去等着,估摸着画一个人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抬头时却见秦临
仍在那专注运笔。
“还没画完?”
“刚画完你,觉得只有一个人太寂寞了,现在正在画我自己。”秦临若无其事地蘸着墨。
段止观不想管他了,起身去洗漱更衣。
等做好准备要睡觉了,回来看秦临时,却见他趴在那副画上,好似睡着了一般。
他侧头枕着臂,发鬓有些松散,碎发耷拉在画上,衬出面庞精致的轮廓。
睡着了还挺好看的。
段止观嗤笑一声,在他肩上拍了两下,“秦临,别睡了,回去了。”
秦临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朝他用力一笑,含混不清道:“好困,不想动我就睡这里吧”
“就睡这里?趴桌上睡?”
“哦不该趴桌上睡。”
秦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向一旁趔趄两步,竟倒在一张坐榻上。
“就睡这里好了”
段止观被他气笑了,连着叫他几声,秦临好似睡死过去一般,没半点反应。
然后他就不经意间看见了桌上那副画。
画纸两边确实有两个人,根据神态能分辨出是他俩,二人中间以一条星河相连。
他没看懂秦临为什么要把人画在星星上,直到他读到一旁秦临自己加的题诗——
鹊桥仙。
他娘的,又被调戏了!
他看看坐榻上睡的那个人,这怎么办?扔出去?不行,他那么大块头,自己折腾不动。
——拖时间拖了一晚上,他绝对是故意的。
段止观抄起桌上那幅画,砸在那人身上,秦临于是翻了个身,继续睡。
自己真是大意,怎么能大晚上的放这种东西进屋。
待段止观终于放弃,撇开他走去内室,榻上的秦临微微睁眼,逐渐笑开。
防不胜防,次日夜里,秦临果然又来了。院门和屋门都开着,他想进来,段止观根本没法拦。
这次他抱着一摞纸,自作主张就坐在了段止观身边,把双放在炭盆上烤,慢条斯理道:“秦国来了信,涉及一些政事,就想来给你看看,我再回信。”
段止观冷着脸道:“你再睡我这,就把你扔出去。”
秦临云淡风轻地一笑,“上次好像有人要把我扔进火盆里?”
他被噎得哑口无言,抱不动他,确实。
秦临捧了几张纸放在他面前,“这几张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合适的,你跟我。”
段止观闻言轻嗤一声,“你当我是什么人?”
秦临现在做的,是他们以前的做事方式。
那时他常常被秦临叫过去,从他中接过一堆政事,他在那里边看边写,秦临就在旁边喂他喝茶吃点心。
但如今,他不再是他的谋士,他们也不再是那种关系,这样做就显得有些荒唐。
秦临浅浅一笑:“你忘了你最想做的事了?”
听了这话,段止观不得不佩服他对自己的了解之深。
自己周游列国、屡事公卿,就是因为存有兼济天下的情怀。只要不涉及战事,哪怕是敌国,他也愿意帮忙治理内政。
他要选择一种身为段国皇子不可能选择的方式活着,才能不为早年被人抛弃而感到哀怨。
如今他没有了自由,皇子的身份更是个摆设。如果还想做些实事,恐怕只能通过秦临,帮他处理秦国的政务了吧。
“放下吧。”他的指节在桌上扣了扣。
段止观翻上几页,都是秦国的一些琐碎政事。他另拿一张纸,没想到才写了几句,就开始觉得很累。
自己这是怎么了?太久没做事生疏了吗?
他烦闷地翻着那些纸张,却忽然看见信上写了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
他怎么会在查这个?
他自己做的事,自己还要去查,难道是想让人觉得,罪魁祸首另有其人?
还是他是故意查给自己看的?
他脑子里顿时乱作一团,感到如洪水般的情绪正在往上扑,口鼻之间好似漫上了血腥之气。他连忙甩甩头,硬生生压下去。
假装没看见好了。
段止观冷哼一声,拿着一摞纸要还回去。
走到秦临面前时,却发现他写字十分吃力,握笔的似乎是僵的,面上神情也不复往常的从容。
然后他就看到秦临提笔蘸墨,因为臂颤抖得太厉害,把桌上一摞纸碰倒,洒落在地。
秦临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俯身去捡地上的纸,却因为指不听使唤,迟迟捡不起来。
“你的怎么了?”段止观随口一问。
费了半天力气,他终于勉强捡起一张纸,若无其事道:“屋里没生炭火,冻着了。没事,不用担心我,过几日就好了。”
“秦二皇子何时变得如此俭省?”
“不是我没有炭火了。”
段止观一愣。
“上次和你的,韩勇那事,金国让我放人,我宁死不从,狗皇帝恼羞成怒,克扣我的炭火。我不想跟他们闹,就回去忍着了。”
“你不想跟他们闹,所以赖在我这?”段止观扬了声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