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麻雀
秦临不肯回答,重新俯下身,却一不留神打了个喷嚏,把满地纸张吹得乱七八糟。
段止观觉得,之前他下雨天在外头站了一夜,身上湿得不轻,不定已经着了风寒。如今着他,只怕更加厉害。
不行,得做点什么。
秦临是为了扣住金国大将,才会沦落至此。如今自己和他是盟友,当然要帮他渡过难关。
别的原因?当然没有。
他故作平淡道:“你去火盆上烤着吧,我给你捡。”
秦临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却在触及那冰冷的目光时缩了回去。
段止观捡纸的时候,也会随便看一眼,秦临给的那几张是能让自己看的,那这些没有给自己的,会不会写了什么坑害自己或者段国的阴谋?
看了几张不过是些秦国的政事,他慢慢打消自己莫名其妙的疑心,正打算不看了,却忽然见到一封信,是秦国皇帝,秦临的父亲写给他的。
这样的一封信按他不该看,可他随便瞟了一眼,却见上面谈论的事与自己有关。
他在附近看看,找到了秦临快要写完的回信。
——既然已经瞟了一眼了,多看几眼也没啥区别,对吧?
纸上了两件事,全都来自上次秦临把他绑起来时写的那封信。
第一件是上次段国皇帝让他讨好秦临,秦临直接就骂回去了。
秦临在朝堂上翻滚过很多年,骂人那可是专业的,一个脏字不带,就把段止观那便宜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段国皇室的刻薄寡恩,他自己早就想骂了。可那毕竟是他爹,他要是亲自上阵,肯定会落人口实。
但现在这封信署了秦临的名字,他一个秦国人,自然是随便骂的,还能顺便凸显一下段国皇帝所作所为连路人都看不下去了。
想象一下便宜父亲对着信吹胡子瞪眼的样子真是痛快!
段止观真想谢谢他。
这件事没有到此为止,秦临骂人的事被秦国老皇帝知道了。他指责秦临多管闲事,破坏两国关系,要求他再写一封信,向段国皇帝请罪。
秦临回信:若要他请罪,必须让段国皇帝先向段止观道歉。
段止观笑了,还挺有骨
气。
秦临写这封信之前,应该料到会被责问了吧。宁可得罪他爹也要帮自己出这口气,他何时变得这么仗义了?
何苦呢,自己这样一个下贱的人,被人用下贱的话编排,这么多年也没少听,不在乎多一句少一句的。
然而,经年冻雪还是被烤化了一个角,化作温润柔软的流水。
第二件是关于段国人给他张罗的婚事,他以为秦临会模拟自己的口气拒绝掉,然而实际上,秦临用他自己的名义写的信,他不同意这件事。
为什么不同意?没。
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也没。
但看信上的意思,段国人确实不打算继续给他议亲了。
段止观这才明白,为什么秦临自己再写一封信回去也没用。秦国的意见,可比自己本人的意见重要多了。
这事自然也传到了秦国,秦临他爹继续跟他,秦段两国现在是友邦,让他和段止观好好相处,不要欺负人家段国皇子。
秦临回信:没欺负人,都是装的。
但秦国皇帝这封信的最后几行,把段止观吓了一跳:
你的婚姻之事由你自己做主,你要是真喜欢一个段国皇子,你爹自然不会反对,但那也得等你们离开金国之后,你去段国明媒正娶。你现在占人家便宜,不仅影响两国关系,而且日后人家能愿意跟你么?
段止观的唇角勾起一个哂笑,秦临和他爹了什么,会让他爹产生这种错觉?
他但凡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当初也不会做出那种事。
秦临的回信没有写完,就停在这件事之前。段止观不动声色地把这两张纸放在最上头,又放了张别的做遮掩,送回桌上去。
秦临处理完第一张,果然继续写起了回信。
段止观立在一旁,似是随口问了句:“在写什么?”
“唔,秦国的政务,没什么大不了的。”秦临敛袖写字,编瞎话时头都不用抬。
等他写完了,段止观就伸道:“给我看看。”
“没什么意思,不看了吧。”
段止观直接上抢。
秦临神色一变,护着那纸不给他,这样一来段止观自然抢不到,但在争夺间已经看清了回信的内容。
就三个字:知道了。
秦临一直在
屋里赖到子时,终于收拾了东西,起身道:“还不赶我走?夜里一个人寂寞,留我陪你睡?”
段止观缓缓抬眸,锋利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秦临被他看得莫名一阵心虚,笑意浅浅的,“怕我轻薄你,我睡地上也行。”
完他便垂了眸子,等段止观把他踹出去。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睡地上倒也不必,还是睡昨日那榻上吧。”
秦临一愣,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段止观已然转过身,往里屋走去,话音生涩:“我再给你生一盆炭火,再冷就去柜子里拿被子。我睡觉轻,夜里不要弄出动静,我的东西也不可乱翻。”
烧着炭的屋里暖烘烘的,秦临上前两步抓住他腕,意味深长道:“要我怎样陪你?”
段止观抽回,眼神冰冷地回头,皱眉道:“秦二皇子,你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我是怕你冻病了,狗皇帝会拿我开刀。”
他完便快步走进里屋,彻底从秦临的视线中消失。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决定。
没有炭火又冻不死人,让他受点罪而已。他受罪,不也算是自己在报仇么?
可方才看到他用颤抖的写字时,又真切地感觉到,不想让他受这个罪。
是因为刚看到他帮自己骂人,觉得不好意思吧?
或者是觉得和他是盟友,今日帮他,他日自己有难,他也会回报。
要么就是觉得这件事不是他的错,不该他来承担。
算了,管他呢,留他跟自己同处一室罢了,又不是睡一张床,有什么大不了的。
望着那个身影从视线中消失,秦临闭上眼,笑意愈发浓了。
他把冻僵的放在心口,像暖过来了似的。
从那之后,秦临便每日都会过来。一开始还是夜里来坐一会儿,再睡上一觉,后来下午就过来烤火,再后来,他干脆抱着被子搬进了段止观房里。
段止观看着他冻坏的在日渐好转,不断告诉自己这是权宜之计,等秦临什么时候和金国皇帝和好了,或者开春了,就立刻把他赶出去。
虽然这样想着,但他并没觉得和秦临待在一起很难受,毕竟他长得那样好,又不是当着自己面杀人,很难时时刻刻都记得过
去的仇恨。
时间一长,也觉得和仇敌共处一室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有了足够的炭火,秦临的风寒却仍然没有减轻,仍是时不时地打喷嚏。
段止观有时都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了他的病气,也开始身上发冷,却又没什么其它的症状,想治也不知道怎么治。
饶是如此,秦临仍然每天会到院里活动。而段止观就坐在窗边,有时能看看书,累了就在椅子上歪着,顺便透过窗看秦临在院子里蹦跶。
秦临身着素色衣衫,挥舞着那把剑柄极粗的祖传宝剑。
在段止观的印象里,秦临舞剑是很好看的。素来温润的少年一拿上剑便现出英姿,他虽看不懂那些招式,却觉得那人的一抬腿一出拳都十分动人。
今日他却觉得秦临很狼狈,看了半晌发现,他根本不是在舞剑,而是在挥剑砍地上的几只麻雀。
他再灵活也比不上麻雀,砍了半天一无所获。
段止观蹙眉问他:“你瞎折腾什么?”
秦临收了剑,远远朝他笑着,明朗的面容如雪中暖阳,“你太瘦了,这里饭菜清淡,你吃东西又挑,我给你开开荤。”
段止观扯扯嘴角,麻雀能有几口肉?
而且自己也不瘦,只有那个人会嫌自己瘦,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吃的都喂给自己。
他摇摇头,最近和秦临住在一起,总是想起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见他半天一只麻雀也没抓住,段止观忍不住指点:
“你在地上扣个箩筐,一根树枝支起来,里头放几颗玉米粒,树枝上缠线,你拿着线另一头,见麻雀过来吃食了,就拽一下线,便给它扣在箩筐里了。”
这样的事段止观轻车熟路,也就是靠这样的本事,才能在颠沛流离中存活至今。
见他依言去做了,段止观正要低头看书,却忽然对上门口一个鬼鬼祟祟的目光。
那是站在外头的太监?因为他从不做事也从不话,段止观几乎要忘了此人的存在,也忘了自己正处于金国的监视之下。
这些日子秦临跑来自己这里住,他们定然是看见了的,所以莫不是生疑了?
金国皇帝从一开始就希望自己和秦临不睦,若是知道他们二人相互扶持,会想办
法来修理他们的吧?
现在把秦临赶走已经来不及了,得赶紧弥补一下。
他忽而记起秦临在宴会上当着众人的话。
在金国人眼里,自己和秦临应该是那种关系?
好吧,那种关系也行。在那种关系里,自己应该是和秦临不共戴天的吧?
只要他们本来就不共戴天,就没必要搞他们了。
秦临在院子里忙活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逮着一只麻雀。
他用平时上阵杀敌的剑削了麻雀羽毛,用竹签串着在火上烤了烤,便过来递给段止观。
段止观没有接,而是瞥了一眼门口的目光,压低声音道:“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