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梅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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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临很少见他这样异常,担心继续这些事会让他不快,忙在他肩头拍了拍,“我开玩笑的,消消气。你刚才,给我讲什么?”

    他转眼再看段止观时,已见他换上了那副平和淡漠的神色,仿佛方才的波澜都未曾发生。

    “也没什么,很多年前的事了。”

    段止观背过身去,原地站了片刻,然后微微扬头,朝着高远天空发出轻叹。

    “方才你给我这梅枝时,我记起很多年前,在段国皇宫,也有人送过我一枝梅花。”

    当时段止观年纪太,很多细节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御花园里十分喧闹,来了好多人,大家都在作诗,他也跟着凑热闹。

    他在人前大声朗读自己的诗作,然后,他向来崇敬的父皇笑着送了他一枝梅花,告诉他梅生傲骨,他的诗作超然独立,他这个人日后定然也会如此。

    那天只有他一人收到了梅花,他被那些话骗了,以为自己日后真的会长成很能干也很重要的人,不定还会继承他父皇的位子。

    记忆不过是支离破碎的片段,段止观讲时自己也理不清。

    秦临看他困在思绪中,提点了一句:“所以,你五岁那年是因为遭人嫉恨?”

    “不是。”段止观仍然没有回头,无人看见他面上神情,“我也是来金国前才问清楚,因缘巧合吧,几件事凑在一起,我母亲的失误,我的疏忽,还有天时”

    秦临有些焦急,“几件事都有相同的指向,才更像是人为。既然他们认了你回去,又让你来金国,就算当年的事不好再查,你也该借此为你母亲请封”

    “她自己犯的错,我有何颜面请封。其余的,你不必问这么细致了。”

    段止观话音草率,他只知道五岁那年自己被送出宫去,送到了母亲入宫前所在的庵堂,从此便再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

    其中原委他不明白,也从来没想过去弄明白。

    他平淡地开口:“我这些,是为了告诉你我在段国的地位。你对我再殷勤,也影响不了段国。”

    秦临的话音重新变得柔缓:“你就是容易轻贱自己。你在段国再受人欺凌,那也

    是正经的皇室宗亲。再退一步,就算没有这些身份,你这个人本身也”

    起先听见这些话,段止观还觉得舒坦,可想明白是从谁口中出后,他面色渐渐冷下来。

    他一直觉得秦临很会话,夸人很好听,以前时常被他夸赞,话语之动人,让自己都信了。

    他便开始觉得自己原本是很好的,只因为明珠蒙尘,无人赏识,才潦倒于世间。

    而那个叫秦临的人,是这世上唯一能理解自己、欣赏自己的知音。

    因为曾经这样想过,所以后来一切改变之后,他再也听不得秦临夸他了。

    “我是什么人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替我编造。”他将那梅枝像柴火一样放进筐里,“还有,以前的事不许再提。”

    “不是,我”

    “闭嘴。”

    段止观余光里瞥见,总是站在自己院门口的那个太监,出现在了梅林的一角。

    这些天只顾着在屋里,出来时不大注意不行,惹人生疑了。

    他不动声色地抱紧了筐,那就假装偶遇秦临,然后和他吵一架,不欢而散好了。

    于是他转向对面之人,给他递个眼神,高声道:“你夜里欺辱我还不够,连我捡的树枝也要抢?”

    秦临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见到那边的眼线,心中了然。

    他上前两步,一将段止观怀里的筐夺下来,一捏着他的下巴,唇边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扬了声调:“怎么能是欺辱?连你都是我的,你的东西,自然也是我的。”

    段止观瞪了他一眼。

    秦临放下筐,笑得明朗,“这筐树枝就拿回我屋里,我们一起享用。今日你劳苦功高,晚上我可得好好疼你”

    接着,段止观就感到身上一轻,自己整个人被秦临放平,捧在怀中。

    秦临把那筐树枝塞在他里,抱起他便大步走去。

    “你干什么!”段止观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压低话音道,“好好的干吗这样?”

    秦临低头,如水眸光望向他,朗声道:“宝贝儿近日里怎么轻了?改天再给你烤几只麻雀?不要总是咬我”

    路边偶有人经过,纷纷投来怪异的目光。

    段止观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试图挣脱他的束缚,然而秦临即便是

    病着,也远比他力气大,臂稍稍用力,便将他箍在身前。

    挣扎半天也逃不掉,只能把筐塞在二人之间,避免身体接触。

    一路深埋着头躲避注视,他终于被抱回屋里,再被心地放在床上。

    “你又发的什么疯?”段止观坐在床边,冷眼看着他,“刚才吵一架就行了,你动什么?”

    秦临拎起地上的筐,一本正经道:“这东西沉,你肌肉不发达,一路拿着它会疼,还会损伤腰肌。谁让我身子结实,只好勉为其难抱你回来了。”

    段止观只想把那筐树枝扣他头上。

    “以后你出门打水、取药都叫上我,我抱你去。这种累腰的事还是交给我,正好我也锻炼一下”

    他眉眼间全是笑意,话音却严肃认真。

    “哦?”段止观轻哼一声,挑眉道,“这么喜欢抱我,怎么不抱着我在静颐园里走上十圈八圈?”

    不就是馋自己身子么,他要是秦临,就直接把人按在床上,只是抱着能有多大意思?

    “你喜欢这样?”秦临凑他很近,唇角噙着笑。

    “既然知难而退,那你以后就离我远点,少碰哎你干什么?!”

    秦临将面前之人一把抱起,像刚才那样托在怀里,往外走去。

    静颐园很大,也住着很多宫女太监,平日里没事可做百无聊赖,他们就尤其喜欢凑热闹。

    一个太监在门口喊了一句:“看热闹了——”

    众人顿时双眼放光,纷纷挤了出去。

    “别国的皇子真是一个比一个俊俏,比金国那几个歪瓜裂枣好看多了”

    “但是他俩抱在一起在干什么?”

    “肯定是段国皇子病倒了,秦国的送他去看大夫呗。”

    “这也不是去医房的路啊,他们要去湖边。”

    “湖边?那就是段国的惹秦国的生气了,秦国的要惩罚他!”

    “扔到湖里吗?这大冷天的,好残忍啊!”

    “他们怎么又绕回去了”

    “哎呀,人家绕圈呢。肯定是秦国皇子锻炼身体要负重,刚好段国皇子比较重嘛。”

    “我怎么听,那两个皇子关系不一般”

    “大庭广众之下,啧啧啧两个无耻之徒!”

    “你可别

    冤枉段国皇子,分明就是秦国的单方面欺负他。”

    “段国皇子好可怜啊,他要是回段国当了皇帝,会不会为了泄恨,先把秦国灭了?”

    “嘘——”

    秦临用一只就能把段止观托起来,另一只将他鬓边碎发别到耳后,轻柔地摸着他的脸,眼中满是爱怜。

    段止观发现自己失策,刚才十圈八圈是觉得这能把人累死,秦临就会自认嘴欠。

    但现在看来虽然秦临染了风寒,但抱着自己在静颐园里走,他走一百圈也不累啊!

    最后实在受不了被人抱着走路的颠簸,更受不了秦临看他那眼神,低声吼着:“行了,秦临,算我嘴欠,你放我下来。”

    然而秦临上更紧了,粲然一笑道:“不放。”

    时不时抱着他在园子里走上一圈,金国人就更相信自己是在玩弄他了。

    “从前我很少这样抱你,也就那么一两次,但我记得你会把头埋在我衣服里,抓着我的衣襟,红着脸我身上软”

    听着他的话,段止观不由自主地按照他的,头埋在他衣服里,抓着他衣襟,他身上

    全是骨头,肉也是肌肉,硬邦邦的,哪里软了!

    “以后不逗你了,这次算我的,先放我下来。”段止观嫌丢人。

    秦临望着他的眼神温柔而深沉,“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放。”

    “。”

    接着,便有一只抚平了他眉间的皱纹,和面上紧绷的肌肉,从脸颊滑落到肩膀,再滑到心口。

    “你过去受过那么多苦,为何就这一件过不去?”

    话音如清泉流水,温温软软。

    段止观浑身一凛,这又是怎么想起来的?

    ——这么私密的事,干吗告诉他啊?

    于是段止观把头往后一仰,靠在那人的胳膊上,云淡风轻道:“还剩七圈,你慢慢走,我躺会儿。”

    不就是丢人吗,丢!

    秦临脸色微变,放慢了脚步,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忽然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段止观心下一沉,他本来就病着,瞎溜达吹冷风,会病上加病啊。

    伴随着咳嗽声,上的力气松了。段止观连忙挣脱出来,走了几步,到底还是回过头来,淡淡地:

    “其

    实也没什么,我记得和你过,这是我近些年来最苦的一件事。既然苦,忘起来自然慢。何况你如今天天在我眼前晃,看见你就想起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完他又走几步,却听见秦临用咳嗽之后沙哑的嗓音问:“那为什么它最苦?”

    段止观只得停下,挑了挑唇角,话音冰冷:“以你对我的了解,不该这么问。”

    若是不在意,失去了也没关系,是不会苦的。

    “病了就去医房。”段止观不想多谈旧事,语气生硬。

    重新提步时,他听见身后的话音,带着些笑意:“止观,你确实轻了,要好好吃饭。”

    段止观哂笑,和在他府上的那些日子比,当然轻了。

    毕竟,那时候他特意将府上养猪的仆人调来,给自己设计食谱。

    自己从饿惯了,来了他这里,就要每顿都吃饱。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