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本子
“再后来,你走后,有一次我无意间翻这个本子,看到了这一页。”
秦临拿过那本子,翻到后头的一页。
那是这本卜筮之书中,用生辰推算命途的算法。
段止观想起来,他曾经和秦临一起看到过这里,秦临还拉他算着玩,什么寿数、仕途、功业之类的,乱七八糟算了一堆。
算着算着,段止观眼疾快,看到后面要算姻缘。
他立即就合上本子,不让算了。
他想,秦临拿出这本书,肯定是因为相信上面的算法。
要是算出来,他们不合适怎么办?
他看了,会不会就信了
他越想越可怕,于是便趁秦临走开时,偷偷翻到算姻缘的那一页,在算法上涂涂改改一番。
改完之后,他们的八字算出来就是大吉了。
可他这件事做得实在拙劣。一是因为他直接拿黑笔涂改,稍稍看得仔细一些,便发现是改过的了。
二是因为他当时太过认真,注意力集中在本子上,完全没发现秦临就站在远处看着他偷翻本子的模样。
屋里,夜色完全沉下来了,秦临仰着头,目光失去焦点,“那时候的止观,多喜欢我呀”
听着这话,段止观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现在想起自己曾做过的事,只觉得羞耻。
仅仅只是半年前,那时他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拜倒在心上人脚下。对于一切与他有关的事,全都心翼翼,生怕一步行差踏错,让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染上污垢。
独自在寒冬里跋涉了十几年,前路忽然燃起温暖的篝火,这是他无法拒绝的诱惑。
——所以才会干出这么蠢的事。
“多少人?”段止观的话音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整队兵士无一生还,死了多少人?”
“记不清了,大约三十个?”
听到这个数字,段止观蓦然笑开。
被秦临赶出门后,他没日没夜地站在门口,晕倒了一次,醒来后也要重新回去守着。
他不知道自己会站多久,他已把生命中全部的热情都燃在了这里,他怕一离开,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基石就会坍塌。
后来秦段之战开始议和,两
国达成合约,秦临负责送还在秦国的段国战俘。
三百名战俘悉数惨死在他上。
段止观起先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杀段国战俘,后来逐渐明白,秦临讨厌自己,但直接对自己动太难看了,他就把对自己的恨意发泄在段国战俘身上。
和谈因此失败,愤怒的段国皇帝再度对秦兴兵,第二次秦段之战爆发。
也就在那个时候,段止观想开了。秦临不是什么支撑生命的基石,他是杀人凶,是一个闯入自己人生的恶魔,先给自己希望,将自己送上云端,再狠狠摔进谷底。
那时的他根本没有能力声讨秦临的罪行,只能带着恨意离开了秦国。
他始终不知道秦临到底为何那样仇恨自己,直到今天。
他终于明白,秦临觉得他泄露消息,导致三十个秦国人战死,所以要杀段国三百个人作为偿赎。
他合上那本子,抬眼时对上秦临垂下的目光。
幽幽烛火映不暖他面色的苍白,温润的眉眼间翻涌着复杂的心绪。
“我这个人是疑心重,我在这个位子上,不得不时刻戒备,可我错在万不该怀疑你”
他的话音轻柔舒缓,可段止观的神色渐渐冷下来。
“我不是为自己开脱,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赔罪。要是这次我没死,我欠你的一定会还,我十倍、百倍还给你。”
十倍、百倍?他的意思是,再杀三千个、三万个人来还?
秦临重新抬头,很是刻意地一笑,“你要怎样我都依你,原谅我这次,好不好?”
“不可能。”段止观斩钉截铁。
他告诉自己他那里死了三十个人,就想洗清他杀了三百个人的罪过?
秦临是领兵出征的人,在战场上了结的人命远不止这个数,但这三百人,本来是不该死的。
他从没有杀战俘的陋习,据段止观所知,只有这一次。
三百个战俘的性命,以及此后第二次秦段之战中的所有伤亡,都是因为他的恨意。
因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他就是个残暴的刽子,温和的面皮下藏着早就黑了的心肠。
回到段国之后,段止观曾去见过那些被害战俘的家人,但见到了也无法向他们请罪,只能听他们诉诉苦,再留下一点钱财
。
悲惨的故事听多了,心间的恨就逐渐累积。虽然那三百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家人,但他已和秦临结下了血海深仇。
如今就算知道他当时事出有因,也不会影响这用人命堆起来的仇恨。
就算他要偿还,他用什么能还上?难道是像过去这些日子一样,向自己献殷勤吗?
段止观闭了闭眼,他不想去想这些事了。有再多的仇恨,现在为了生存也得合作。
总是想起他以前做过的那些事,总不能一边喂他喝药,一边扇他耳光吧?
他看向床头那个还在微微发抖的身影,他已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不甚清晰的侧颜。
救人要紧。
段止观下了决心,起身坐到床头,深深吸了口气,身子一歪,靠在那人身上。
秦临先是一怔,随即渐渐笑开。
是他的解释管用了,还是装得自己半死不活,让人心疼了?
毕竟自己当初赶他走只是误会,让他在门外站了半个多月,伤了他的心,可又没对他造成什么实质上的伤害。道歉的话也了,又答应他会偿还,段止观嘴上着不肯原谅
实际上,还是很想他的。
秦临伸揽着身边之人,自然而然就把头搁在他肩上,眼波里漾着温柔的水光。
他感到怀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寒冷透骨,灯烛幽微。
秦临轻轻念着:“我不会死的。我想办法。明天去找狗皇帝闹一场,再写信回家,我就不信没有人希望我活下去。实在不行,我拿着刀子去医房,逼他们给我看病。你不必担心我,我能挺过去。”
既然止观回心转意了
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他会不会舍不得?
会不会抱着尸体,哭着他后悔曾经那样对待自己?
会不会整日郁郁寡欢,最后无法抵挡思念的侵袭,选择自我了断?
那就是一尸两命啊!
自己死了就算了,怎么可以拉着别人陪自己一起死?不行,为了救止观,必须活下去。
他完,便见段止观皱着眉把他推开,起身道:“你死不了,不要胡思乱想,赶紧睡。”
段止观去吹了灯,又在黑暗中静立片刻,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接下来,他没有去这几天一直睡的矮榻,而是
仍回到秦临床边。
秦临眨着眼望着他,半晌,听见他磕磕绊绊地道了句:“你往里动一动,我睡你床上。”
于是秦临深深地笑了。
他一定是思念自己很久了,只是因为心里的坎一直过不去,所以始终躲着自己。今天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他自然什么都想干了。
秦临扭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那淡漠的容颜,拉长话音:“你让我动我就动?你想睡我的床,那就过来躺我身上,自己动。”
段止观神色微微变了变,却没有话,而是俯下身,直接上将秦临往里翻了半圈,然后自己脱鞋上床。
他也不脱衣裳,不盖被子,躺在床边望着床顶。
秦临就侧过身去看他,黑暗中也看不清神色,只能分辨出那精致而有些锋利的轮廓,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只是他比以前瘦了,脸上的肉少了。
园子里无甚喧嚣,耳畔但余身边的呼吸。
秦临往他那边挪了挪,举着被角盖在他身上,对方没有躲。
他终于情不自禁,扭过面前人的肩膀,让他面对着自己,然后就停留在他肩上。
段止观面无表情,仍然没有躲。
原本惨白的面容浮上几分血色,那只缓缓滑到脊背、腰间,避开他受伤的地方,稍稍用力,将他按进了怀里。
他听了那些解释,原谅自己了,肯让自己抱了,愿意和自己亲近了
“你干什么”段止观沙哑着话音问出。
“别动。我身上冷,抱你一会儿。”
闻着怀抱里熟悉的气息,秦临不禁想起很久之前,止观乖顺地趴在自己怀里,羞得不敢话的样子。
被回忆触动,他臂用力,将怀里的腰身紧紧与自己贴合。他用下巴蹭着段止观的肩,在他脊背上轻轻抚摸。
靠得这样近,他难免心神荡漾,身上躁动不安。他想,止观躺到自己床上,肯定不只是希望自己抱他,肯定希望自己多给他一些的
就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病得半死不活的,这身子能不能满足他
他松了环住段止观腰身的,按着他的双肩,将他固定在自己面前。望着那熟悉的面容,他不由得用双捧住他的脸颊,爱怜地盯着他看。
他闭上眼,将自己的脸缓慢与他靠近。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止观,其实我一直想和你,虽然当时你走了,虽然过去了这么久,但我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