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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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初的夜晚,蝉鸣阵阵。

    静颐园多水,夜里凉爽,在室外待着就格外舒服。

    段止观弄了一壶酒抱着,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有星有月,适合吟诗作赋,饮酒排遣幽怀。

    他来金国之后,为了避免把自己闲死,每天都会读书写东西,不过写了也没什么用,就算送回段国也没人听他的,最后大多是被他烧了。

    但近日里,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爱走神。

    有些时候是想到母亲的事,更多的,自然是想到那个住在隔壁院的人。

    这些日子天气好了,那人就把他叫过去,教他之前答应过的防身武艺。这个年纪练武,也不求什么造诣,只是为了在力气有限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

    学了几个动作,段止观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单挑街头混混了。

    在这个过程中,和那个人走得近了、谈得深了,许多往事便不由自主地被翻搅出来。往往带着强烈的情绪,现在回忆起来,不再是欢欣与悲伤,而都化作淡淡的酸涩。

    这种不明不白的情绪积累多了无法发泄,人就想喝酒。

    段止观倒了一满杯,仰头灌下。

    他的酒量虽然一般,但酒品很好,喝多了倒头就睡,从不乱话,这也是为什么他敢在这种地方喝酒。

    才饮下半壶,秦临就来了。

    段止观皱眉,“不是前两天刚来过么?你还上瘾啊。嗓子疼,不想喊。”

    秦临看了一眼桌上那壶酒,“你先把外衣脱了,把酒拿上。”

    对于他随时随地脱衣服的要求,段止观早就习以为常。

    他依言脱下外衣,拿好酒,见秦临将他中衣的衣襟稍稍扯开一些,然后把他抱起来往外走。

    从门口的太监身边经过时,秦临笑着来了一句:“把你的酒拿好,别喝了。你都给喝完了,一会儿里边该不舒服了。”

    段止观扯扯嘴角,得跟他试过似的。

    ——不会真试过吧?跟谁试的?

    算了,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秦临一直把他抱回房间,将他放在床上,拿了一件自己的外衣给他披着。

    段止观专心系着衣带,懒懒道:“怎么今天改在你屋里了?这次

    想让我怎么叫?是被你揍一顿,还是被你要不然你还像上次那样咬我脖子吧,疼了叫出来逼真。”

    “一会儿想让我咬哪都行,先正事。”秦临将一张折起来的信纸递给他。

    段止观脸上一红,“哦”了一声,拿到桌上去看。

    信是宋稂清写给秦临的,段国想与秦国结盟,秦国已经答应下来派人商议此事,但实际上,秦国并非真心想结盟,只想在盟会上搞些动作羞辱段国。

    段止观看完抬头,盯着面前这人。

    他给自己看这个干什么?

    秦国要对段国不利,有人告诉他了,他告诉自己一个段国人?

    自己现在是段国的皇子,又不是他府上的谋士。就算还在他府上,秦段两国之间的事他也会主动避嫌。

    似乎知道他在疑惑什么,秦临浅浅笑着,解释道:“我不想两国再起冲突了。你写信回去,就你从我这偷的消息,让段国要么做好防备,要么索性不去了。”

    段止观把信纸往桌上一扔,“我不想管这事,我把鸽哨给你,你自己往段国写信吧,让你姐去。”

    “我姐的身份,这个不合适”

    “反正我不想管。”

    从来了金国之后,段止观做的全部正事就是写东西,大部分都没用上过,只有少部分让秦临送回了秦国,还没人听。

    这是他的极限了。

    现在让他把自己卷进去,以皇子的身份劝段国放弃会盟,这事太复杂,牵扯的东西太多了,他不想掺和。

    他答应来金国,只是想做个混吃等死的质子而已。

    脚步声停在身后,一双臂圈着他的脖子,那人柔声:“你要是累了,那就歇歇。这次你不想管,那我去,你慢慢来,不急。”

    段止观不喜欢这个姿势,把他推开,淡淡道:“别管我了,你不明白。”

    着,他把桌上的酒壶拿过来,狠狠灌下一口。

    那脚步声渐远,一阵翻箱倒柜之后,他又:“再给你看个东西。”

    面前递来一个本子,段止观翻开,里头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政事,都是秦国的,但是又多又杂,看得出执笔的人下了很大工夫。

    “之前写过很多送回去,他们一概不用。我就让宋稂清把近日秦国的新政

    写来,他们做什么,我便就什么事提建议,他们一直不用,我就一直写。”

    “虽然我困在此处,在秦国也毫无势力,但我记得以前止观和我过,他过去的日子里那般不易都能有所作为,劝我不要屈服于眼前的困境,所以即便当下如此艰难,我也始终没有放弃。”

    “可当时劝我那个人,为何成了这副样子”

    片刻静默之后,他轻轻补了两句:“我不是逼你,你若真不想做这些事,那就不做了。可我觉得,你不是不想做。”

    段止观唇角渐渐现了一抹轻蔑,不知是嘲讽他人还是自己。

    “也罢,你非要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他叹口气,伸要去拿酒壶,却被按住,秦临的话音充满关切:“嗓子疼别喝酒了。”

    罢,他用炉子上烧开的水沏了茶,倒出一杯,自己吹了几口,递到段止观上。

    “你离远点。”段止观往一旁缩。

    秦临只好去后头坐着。

    抿一口茶,只有最上面薄薄一层是能入嘴的,下头那些蒸出雾气,氤氲在人眼前,阻挡了外界的真实。

    “上次你问我,为什么与过去相比,和你有关的事最苦,你想出答案了么?”

    身后的话音晦暗不明:“没有。你的很多想法,我都弄不懂。”

    “其实很简单,”段止观轻哼一声,话音超然,“过去欺负我的,都不是我在乎的人,所以疼完了也就过去了,伤不到我。”

    “你么,呵”

    他自顾自地笑了,笑得很夸张,笑容里全是讥嘲,眼底没有半分笑意。

    埋了这么久再挖出来,还是疼啊。

    他放下中那杯发烫的茶水,拿起酒壶,也不用杯子,径自往口中倒了半壶。

    身后的脚步声快且凌乱,那人握住他拿酒壶的,担忧道:“酒不是这么喝的,你快别灌了。”

    段止观用拇指抹去唇边酒渍,并不回头看他,“我这些年就积攒下这点力气,一件事都给我用尽了。去年七月、八月的时候,我所有的精力都用于维持自己不发疯,再后来,就什么都不剩了。”

    “你就理解为我一蹶不振吧,摔死了,心如死灰。”

    刚才灌得太猛,酒气往上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秦临连忙拿起茶水,给他喂到嘴边。

    他喝了一口便别过头去,“我这些只是回答你的问题,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也想明白了,这事你没错,要怪就怪我自己蠢哎你干什么!”

    秦临将他拉下座来,“你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

    “先别问。”

    “这样出去会让人看到。”

    “没关系,一次两次的,不会惹人生疑。”

    他给段止观系好外衣,示意他跟自己出门。

    虽然灌了不少酒,这会儿酒劲还没上来,段止观神智尚且清醒。走的仍然是上次那条路,沿着湖边一直向前。

    想想方才的那些话,他心里其实挺畅快的。

    憋太久了,烂在肚子里容易发霉,拿出来晾晾,反而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也就疼一下,疼完了,不想了,也就过去了。

    而且和秦临本人谈这些,多多少少有点和解的意味。犹记得刚来金国时同他水火不容,而现在发现他也没什么大错,又受了人家那么多恩惠,不好再把他当做仇敌。

    那就当做盟友吧。以后各自回去了,没准还能靠二人在金国的情分救一救两国关系,也挺好。

    他闭了闭眼,眼前却忽然闪过初见秦临时他那个灿烂夺目的笑容。

    不知是不是酒劲上头了,脚下一个趔趄。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秦临上扶着他,一直带他走到湖的尽头,然后拐进那片树林。

    “止观,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着,挑了一棵树,脚下发力,在半空中抱住树干。

    ——又上树了?!

    段止观找了另一棵树,靠在上面抱着臂看他。秦临身敏捷,虽是爬树这等下里巴人的事情,配上他那副容貌气度,也平白生出几分风流雅致。

    很快他便爬上最高处的树枝,在那里停留了好一会儿,似是在仔细挑选树叶。

    挑完了,他直接从树枝上跃下,稳稳在地上站好,一点声音也没有。

    ——上次摔下来果然是故意的!

    接着秦临又换了一棵树,爬上去,挑叶子,再下来换一棵。这样持续了半个时辰,他捧着一堆叶子过来,给段止观看。

    段止观没去看叶子,只看了看那个人。他额头上满是汗水,脸颊红扑扑的,还微微喘着粗气。

    这人身子结实得很,舞刀弄剑的时候,也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把自己弄这么累,为了摘几片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