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酒煮羊肉
池秋展开看时, 却也是张契书,与她所给齐哥的内容仿佛。
钟应忱将他在这铺中所占份子尽数转给了池秋。
钟应忱笑看她:“咱们家…是不是该置办嫁妆了?”
“我不签。”池秋将契纸重新卷了塞还给他:“嫁妆讲究个好看,别人家十里红妆, 箱笼满台看着便气派, 我到时就只拿着这张纸不成?”
“这便麻烦了…”钟应忱沉吟着, 露出可怜兮兮的神色:“这张不过是个敲门砖,好骗得东家点头, 若是不签,我怎好拿了下一张来?”
“啊?哪一张?”池秋有些疑惑。
这铺中满满算十分利, 可再没有能送人的了。
“谁没有?”
钟应忱这一张却是放于书箧之中的, 外面还有个极精致的檀木盒子。盒子开时,便是两张朱红的洒金笺,底纹便是雁衔瑞草, 上面漆墨光洁, 字迹清逸,正是钟应忱亲手所书。
池秋慢慢念出来:“嘉礼初成, 良缘遂缔…此证…”
她怔怔望向钟应忱, 他唇边是笑,眼中是笑, 同他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是一种纯然的喜悦,满怀着期待。
是一株乔木在阳光下全无阴翳的样子。
钟应忱的手掌比她大些,正好能将她的手完完全全合在掌心, 他带着孩子一样的欢喜和淘气,向池秋眨着眼:“挑个日子, 便连我一起也送你了!”
整篇的祝词都已写好,偏偏迎亲的日子空在那里。
钟应忱有些不豫:“桥保尚未将新的历本送来, 我寻不到好日子。”
池秋亲了亲他:“那便再等上两天。”
她展开这张喜庆又庄重的洒金笺,对着日头看,碎金般的光粒跳跃在她的周身,让她的笑靥也似乎都闪着光:“到时候,咱们挑个好日子。”
钟应忱的心里一寸寸踏实起来,这是难得两人都空闲的日子,他看她时只是笑:“今日曲湖边有新班子来演杂耍,我带你去看看。”
池秋想起上回往曲湖边上买花时的盛况,不由发乐:“这次不怕别人再往你身上丢花了?”
钟应忱牵定她的手,理直气壮:“若再有人掷花,我便道,我娘子若要簪花,我自去买,不劳动他们来送。”
两人一齐仰头大笑,池秋玩心顿起,当真给他簪了一枝花,钟应忱半苦着脸,任她寻地去簪。
他眉眼隽秀,冠带博然,山茶虽大而艳,却让他一身风流压住,只得了一份相得益彰的美誉。
池秋端详片刻,不由有些欣羡。
时隔三年,她只敢在肚腹中悄悄道一声,那时脱口而出“倾国倾城”她自觉并没用错。
无奈钟应忱并不喜欢这个词。
南桥人多且杂,因为临近几个卸货马头,少有人久住,但各色玩意并不少。池秋原先请帮闲往这里叫卖时,卖得最快的就是大碗的鳝丝面,那些好看精致的点心却无人问津。
已经快过年了,马头上来回卸货的人渐渐少了,靠岸的倒有许多是租了船沿着柳江而上的各色班子,或是唱戏,或是杂耍,或是书。
沿江多是如柳安这般的镇子,百姓手里总能积些闲钱,若得好了,只这么一趟走下来就能挣到整个班子半年的嚼用。 他们俩人到时,杂戏班子搭得台子周边早已挤满了人,众人都仰着头往挤着想往前方去,根本无人注意他两人。
钟应忱略松口气,却发觉人挨挨擦擦,他们根本看不着,只能听得锣鼓响,有许多大人将儿托在肩背上,人墙上头更增一道人墙。
池秋很有在这人群处寻登高地的经验,她左右看看,瞧中了一棵大树,将钟应忱衣袖一拉,略指了指那棵冬树,因为它树干粗圆,十分难爬,且能坐人的枝杈又高,被旁人舍弃,都去挤到杨柳树上去了。
于爬树一道,池秋是妥妥的师傅,她是从爬到大,逃荒路上日渐精进,钟应忱却是才刚入门,加上衣衫又宽又长,左右不得法,池秋一拍手,直接伸手将他拽了上来。
她在两棵枝杈间找了个最如意座,搭手一望,正好能看到搭起的台子上立了十来根木柱,横纵牵出十几条长绳,系在杆头,有几个大汉揉身攀上杆顶,一脚点上绳索,深吸口气,眨眼间两人便已展臂相对走了半程,僵持在了半空中。
恰来一阵风,好似将绳索吹得晃悠悠,看着极细一根,却站了两个大汉对峙,谁也不让,看着便令人惊心。
忽得那二人齐齐在空中一翻,翻身而下时眼见便要掉落,又以一个刁钻又好看的姿态稳稳落于绳上,飞也似的走至尽头竿处,滑落于下,向众人齐齐一抱拳,换来一阵喝彩声,铜钱鼓点似的往里面砸。
这些人挣得都是辛苦钱,池秋才要道:“咱们这么白看是不是不大好?”就见有穿着同色衣裳的班中人挨个找了那有人的树下,仰头等钱掉落下来,再躬身道句:“四季如意,恭喜发财!”
动作娴熟之至。
这一场走高索已经结束,池秋看了看单子,下一场却是最爱的傀儡戏,便欢呼一声,从树上一跳而下:“这场戏时候长,我去买些吃食来!”
这会连食摊都多半空着——主人家大约也挤在哪个空处去看演出了,少有还守在摊前的多半都是食。
池秋先兜了几个南瓜团子,此时已过冬至许久,摊主笑道:“原是夏天晒的南瓜太多,做到现在也做不完,可是甜着哩!”
这南瓜团色泽金红,一看便知道是精心选了又老又红的南瓜留到冬日来做的。难得是煮得软烂,糯米粉也磨得细,整个团子捏成胖胖的猪,懒懒窝在油纸包里。
糍糕团子这些甜食卖得倒是不少,瓜子也零星能过过嘴,只是这样的时候,没有些荤食倒嫌嘴里太淡。
她在这马头附近寻了一圈,耳朵已经听得开戏的三声锣响,心内早已着急了,忽闻着哪里一阵羊肉香气,循着找去,却是个封了两个泥炉的推车,旁边主人正坐那里摇扇添火。
“店家,你这煮羊肉怎么卖?”
“本是我自家吃,不卖。”
主人家揭盖起来,羊肉香味又扑鼻而来,池秋咦了一声:“这里头的酒选得好,若再能添些清酱便好了。”
那人一时兴起,池秋便拿三言两语换了一瓮酒煮羊肉。
情知这几句话根本没那么值钱,池秋还要解钱袋,主人家却道:“你家也是做饮食的?给我指个路便好,下次再来柳安寻到你铺子门前,可莫要扫我出门。”
多坛羊肉,又多个食客,池秋回来时两手满满提着大大油纸包或是干荷叶包,先放在篮子里让钟应忱给提上去,自己才蹭蹭蹭上了树。
“这戏开始多久了?”
池秋心急,往台上探望,这戏出色,一看便忘了自己还买了满包的零嘴。
待她看到半截,忽觉有人扯她,一扯之下还无反应,几次三番池秋便从戏里头挣出来了,待要发恼,忽想起这双手正是钟应忱的,怒气顿时消散。
“秋,秋,你喜欢里面哪个呀?”
果真是钟应忱在扯她衣襟,池秋转头看时,正见他斜靠在枝杈上,整个是悬空的,正抬头望向她,连声音都是软软的到尾音是略略拖长一拍,就能听出些南边的乡音。
这个样子,倒是有些熟悉。
池秋立刻觉出些许寒意,目光慢慢下移,这才看清他一只手里抱的是什么。
是她的酒煮羊肉。
坛口大开,被人吃得精光。
好似山庙钟磬檐下铃铛一齐在她耳边乱敲乱响,她灵台一清明,瞬间有了想逃的冲动。
她毕竟晚了一步,钟应忱一笑,抬手扯住了她,力气并不大,可他这么一来,便完全没有了树上倚靠的地方,半个身子都空在外面,只要一个不心就能翻下去。
“你不能走。”钟应忱义正辞严:“这篇文章你还没会背。”
他这么一点头,看着更是危险,池秋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我不走。”
醉酒的人还是不要这高树上呆着最好,池秋一边扶住他,一面哄道:“我们下去再背。”
钟应忱很高兴,应得也大声:“好!”
池秋先跳下树,正在犯难如何将他弄下来,就见他一只手学着她拽住了树干,也跟着纵身一跃。
一时间,池秋只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
她行动比心思快,忙去接他,两人在草中滚了好几下,池秋一边要起身一边查看他全身,紧张道:“可折了哪里?”
他们这处偏僻,秋草枯黄却深,寻人都难寻。
钟应忱却赖在那里,顺道压着她也不得起身。
他两手撑在草中,半支起身子,认真看她,忽然问出一句:“你是谁?”
池秋依旧跟他较着劲,还待要哄他,想办法挪起来,却见他思索了一会,忽得一笑:“你是秋。”
“你是秋,”他又了一遍,轻轻的吻落在她额间、眉眼、鼻尖处,而后越来越密,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
最后,他紧紧搂住了池秋,两手牢牢扣在她的腰上,生怕她挣脱出去,大声笑道:“你是我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