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平日的钟应忱还要难缠的是谁？

    是醉酒的钟应忱。

    从南桥到安华桥大约要走上一个时辰， 但若是带着一个走路不听话的钟应忱，大约要走上半天了。

    “我们去哪？”

    “回家。”池秋答得有些冷漠。

    并非她铁石心肠，任谁回答同样的问题第二十三遍， 也不会比她更热情的。

    “我要回你的家。”钟应忱站定了不走。

    “回咱们的家。”同样第二十三遍的回答。

    “刚才的文章， 你背到哪里了？”

    池秋脑仁心肺一起疼起来， 她站定愤愤瞪了钟应忱半晌，却见他只是笑弯弯的， 两只手牵着她一根指头，怎么也不放。

    “呼——” 池秋泄出一口气， 只能又牵他往回走。

    这回便牵不动了， 不但不动，还在往另一处挣。

    “听话，回家， ”池秋的耐心即将告罄， 但钟应忱并未听出，他兴高采烈直奔新开的一家书坊， 快得根本拦不住。

    “你家可有新进的历书？”他大声问。

    买书的僮仆无端被人捉住， 池秋赶忙拉走钟应忱，才道声歉， 他已又寻了柜台上的人又问：“可有新的历书？”

    这回问对了人，掌柜纳闷看他一眼：“有，下午才新到的。”

    不管钟应忱请不清醒，只要有能付钱的人， 这书便可卖得。

    池秋拖他出了书坊，哄道：“好了， 快回家看罢。”

    钟应忱死攥着这书不放，就赖在路边， 拽不动，他展开书，对着灯笼贴近了有确认一遍外面的书封：“年后的历书，年份没错罢。”

    “没错，走…”

    “等等！等——我一会儿！”钟应忱就站在昏暗的灯下，开始仔仔细细的翻。

    “回家再翻也使得…”

    钟应忱不答，他连醉酒都能将书翻得极快，有时停下，琢磨片刻，却又摇头。直到池秋快完了一车子的好话，他忽然捉住她衣襟，欢天喜地指着一张给她看。

    “我找到日子了！”他几乎要手舞足蹈：“九月十五，适宜嫁娶，上吉！”

    池秋一时哽住，眼里竟有些发热。

    她拿过历本，也笑着点头：“是个好日子！我们回去把日子添上。”

    钟应忱这场酒醉醒后便全无踪迹，他还诧异：“我是在看戏时睡去了么？”

    他看看自己周身，有些歉意：“将我送回来费了不少功夫吧。”

    “不费功夫，费口水。” 池秋揶揄着，将他推到书案旁：“写字赔罪。”

    她这纸笔铺得笨拙，钟应忱目光落定在朱红洒金笺上，手里被塞了笔：“九月十五，写罢。”

    脑中好像闪过什么，这个日子听起来便让人无端熨帖，他还有些犹疑：“看过历书了？”

    “你看的，我觉得甚好。”池秋学着他的口气，见那字迹将纸填满，再无空缺，欢欢喜喜捧起来看了一遍：“这便定下了。”

    “那是自然，”钟应忱用指腹一点点抚过笺上纹理，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人心安：“ 订者定也，便是想反悔也是不成的。”

    “你放心，”池秋攀上他的肩，手拢在他耳边，声道：“我不反悔。不过——”

    她将自己那份纸笺收好，笑盈盈道：“以后家里，你是莫要想寻到一滴酒了。”

    毕竟这满腹的文章放于钟应忱肚里时，是惹人爱的，可要总是从他口里挑了来让人背，那便是惹人厌了。

    有了这封婚书，别人不觉怎样，钟应忱来往院都少了许多顾忌，再加上年节时分，一个不必上学，一个不必往店里去，正有许多时间在在一起消闲。

    看得薛一舌直瞪眼。

    他本是想趁着池秋在家时候再抓她多教些菜来，不想钟应忱每天寸步不离，费去池秋许多心思。

    误着他的徒弟，还尝着他的菜。

    薛一舌郁郁数日，心里晃过一个主意，再出来忽而脸上带笑：“今日便教你道北边的新菜，你必定从未吃过。”

    只要一到新菜，池秋的反应都是最强烈的。

    薛一舌有时看她的模样，便仿佛春日里一棵竹子，在想尽一切办法，抓住一切机会，能破土而生，节节拔高。

    颇有云娘子的劲头。

    薛一舌笑得有了些真心：“不急，我们先磨绿豆粉。”

    忙活了好几天，绿豆先泡再加水在磨上碾碎了，滤粉，扣模子，做出的粉丝晶莹有弹性，池秋有些失望：“这个我从便吃过。”

    孰料，薛一舌却拎起了底下的残渣：“咱们今儿吃这个。”

    池秋顿添兴致，在厨下滚久了，什么食材都见过，豆渣饼若是煎炒也是好吃的，这残渣虽混着水后看起来绿得有些晦暗，但薛一舌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又等了好些时候，揭坛之后的残渣飘出特殊的味道，池秋脸色一变，立刻站到通风处。

    薛一舌依旧兴致勃勃教她如何煮开，过滤，分作汤渣两部分，最后颠了颠滤出的最后粉渣：“把才买的羊尾巴拿来，顺道跟钟子一声，一会过来吃麻豆腐。”

    用羊尾熬出来的羊油比其他荤油都要绵厚香醇，池秋按着薛一舌的叮嘱，将羊肉切丁大火炒至半焦，葱姜入锅后，便倒入麻豆腐。

    池秋几乎要退到不能再退，偏还要挥动铲勺依次将青豆、雪里红依次放进去，最后炒出一盘略有些黏糊的麻豆腐，再将红辣椒榨的热油往菜上一浇，撒上一把翠绿嫩韭菜。

    薛一舌看着盘中麻豆腐添了该有的颜色，咕嘟咕嘟涌动半天，才渐趋沉静，正在此时，外面的门环一动。

    薛师傅眉毛一动，这该入网的雀鸟它来了。

    钟应忱缓步进来时，便看见薛一舌笑容颇有些诡异，待他也热情许多：“赶得巧，来吃菜罢。”

    池秋胳膊支在桌边，望着一盘菜犹犹豫豫道：“师父…这…当真能吃么？”

    “怎的不能，京里头多少店里，需得将这麻豆腐炒出色了，才敢其他手艺。”

    这话当真不虚，池秋素来吃什么都不挑，可这南边长大的钟应忱么…

    薛一舌笑容越加和蔼。

    秉承着对他的信任，池秋踌躇动了勺子，刚嚼了一回便忍不下了，她拍下钟应忱的手：“你等等，我再做别的菜与你。”

    不想钟应忱端详了片刻，好似回忆起了什么，眼睛渐渐发亮：“这菜我吃过。”

    薛一舌的脸色，就在他一勺勺不停歇的动作中慢慢僵硬起来，池秋险些要感动得热泪盈眶。

    以钟应忱的挑剔，这会竟能忍下这样发酸的味道，对她要情深几许！

    “好了，不吃了，我给你炒个菜出来。”

    钟应忱停下筷子，面露期待：“再炒一盘这个？”

    池秋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她停下步子：“这个…你吃得惯？”

    钟应忱点头，有些怀念：“我时，偶尔回京时，母亲便悄待带我出去逛，常从摊上要了这个来。”

    他的声音渐渐有些低沉：“到大了，就再没见过了。”

    池秋下意识离他和那盘麻豆腐远了些，婆婆你真是个狠人！

    一旁被忽略的薛一舌：“…”

    好气！怎么跟他想好的话本情节发展不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池秋有幸见识到了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景象，竟有一样吃的，是她退避三舍而钟应忱却尝之不尽的。

    便是这样麻豆腐。

    将将出了正月之际，徐家三姑娘的丫鬟忽过来请她，劈头一个消息，将她惊得一下子站起。

    “我家三姑娘怕是不大好了。”

    那丫鬟面色悲切，惶惶不安，浑然不见素日半点傲气。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徐晏然这一年多日子本就过得苦，她做出的饭食也少有能送进徐府的，可前两月见她时，虽姿态盈盈，下巴只剩了一个尖儿，可精神还是挺好的。

    她待池秋甚是尽心，自己吃不到饱饭时，还想着帮新开的池家食铺在姐妹那里出些名声，无人时便握着她的手一脸向往：“等我娘允我能吃饭时，我便去你那后院，看看曲水流觞。”

    池秋对徐家积怒已久，愤然道：“让你们克扣她饭食，全是生饿出来的！这回，连命都要没了！”

    她拎着裙角就往外冲，却听丫鬟哭道：“同我们有什么相干！还不是宫中传出消息来，只择京畿附近县郭民间女子充入后宫，近年都不再选秀了，姑娘一听，立刻晕了过去，请了大夫来瞧，都道是、是、是不好了！”

    池秋将将迈出门槛的脚停在半空，回首问道：“你家姑娘，不必去选秀了？”

    等得了一个是，池秋反倒停下来，从厨房搜罗了现下所有能吃的，一股脑都给装上，这才道：“走罢。”

    丫鬟看见她手中大大的食盒，踯躅道：“这些…”

    “你家姑娘都要伤心得没命了，还不许吃东西了？”

    果然，这回再没人花心思去拦池秋手中食盒，往徐晏然院中去的一路，略眼熟的都栖栖遑遑。待揭了绣帘，入她房中，池秋只看见床上锦被蒙着一个伶仃人影，脚一软。

    “姑娘，你便大声哭罢！莫要忍着！”

    池秋将要飞走的五魂七魄才重新回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被子还在略微抖动。

    池秋三言两语将丫鬟都发出去，转身一瞧，锦被掀了一条缝，露出两只大眼睛。

    池秋安抚她：“没事，都出去了，你想怎么笑就怎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