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面疙瘩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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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那个公子…可是姓高?”

    这句话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 终究是脱口而出。

    咦——池秋停下动作,歪头看她,眨眨眼, 好似明了了什么, 回话时声音拉得长长的:“是呀——怎么样, 模样挺好的吧?”

    不等徐晏然脸上两朵红云浮出,池秋便似推销个生怕卖不出去的菜, 噼里啪啦开始讲他好处:“我认识他已好几年了,家住北桥, 南北货铺子开到了江州, 高太太温柔和气,高老爷仗义疏财,虽然家里面只他一个独苗, 也没宠上了天, 该教训时候也不手软…”

    徐晏然窘然,轻戳池秋手背:“我又没问他家怎么样!”

    “啊, 不想听他爹娘, 必是想听他了,”池秋挑眉, 故作恍然大悟状,躲过徐晏然轻轻扬起拍过来的手,笑道:“要他,那便更有的了!”

    她掰着手指头给她数:“人生得聪明, 也中了功名,又有美色, 都秀色可餐,便在家里放着, 一边吃饭一边看,两头都占便宜,凡认准的事没往后退过,该下的功夫从不含糊,品性上上等,凡遇着不平事总要出头。真要个不好,大约就是不怎么爱读书…”

    “这算什么不好!我也不爱读!”徐晏然听了神,才反驳都是脱口而出不经思考,换来池秋一场大笑。

    她拍手道:“好极了!他不爱读书爱吃食,不正好和你一模一样!”

    她也是同徐晏然相处久了,才知晓她房间那些书,都是徐家太太给她布置的。

    徐晏然这才悟出方才了些什么,可池秋戏谑的趣又好似戳破了她隐秘心事,让她羞涩地无处遁逃,只能用双手捂住脸,却也忍不住笑。

    “若论菜,他便是红烧排骨,有滋有味,要论粥,便是大冬天深夜时候火慢炖的白米粥,又饱肚又踏实,要论糕点,那也得是你最喜欢的三层玉带糕,又好看又香甜…”

    池秋想起高溪午昨日委屈巴巴,寻不着一个“爱吃的媳妇”,这会天上掉下来一个,郎有情妾有意,更加努力地添油加火,恨不得在话里重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溪哥儿。

    可惜才制了一半,就让外面断续的敲门声给止住了。

    “秋,灶上的粥已快好了。”里面有女眷,钟应忱止步于外,不再进来。

    池秋一边答应着踏踏踏往外走,一边抓紧时间再跟徐晏然比划。

    白米粥啊白米粥,烧排骨啊烧排骨,玉带糕啊玉带糕。

    好好考虑一下啊亲!过时售卖,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秋!”

    钟应忱加重了语气,池秋忙加快了脚步,一开门,果不其然,钟哥儿正沉了脸看她。

    “就去,我就去。”池秋乖觉,撒丫子就进了厨下,一揭锅,米粒润藏了一整季的香气释放出来,她搅了搅,已经粘稠起来。

    米开了花,粥油浮上来,池秋先给钟应忱盛了一碗,讨好道:“你累了一天,你先吃。”

    钟应忱看着那碗粥,却不接,昏暗油灯下,他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十分危险,连放缓的语调都如潮汐起伏,触不到底。”白米粥?”

    “红烧排骨?”

    “三层玉带糕?”

    最后几个字,便似在山壁上碎裂的石头,一顿一顿滚落得十分坎坷,压得人心沉:“秀色可餐?”

    强烈的危机感袭来,池秋迅速选择应对战术。

    她扑上去搂着他脖颈,可怜巴巴道:“我不过他是一顿饭,可我还你是一座城呢!”

    这明显是在指先前那“倾国倾城”的典故,按照钟应忱的理解,这话明摆着是池秋来哄他的,这下一句才是真心实意:“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池秋觉得,所谓“女人心海底针”改一改。

    钟哥心,海底针,还是二姨用的那种最细最的绣花针。

    算了,媳妇傻,不计较。

    钟应忱报复性地揉乱了她的头发,看碗里的粥都多了嫌弃:“我不要吃这个。”

    池秋轻轻瞪一眼,话时带着夫子谆谆教诲的语气:“永远不要迁怒于一碗粥,吃食便是吃食,是帮你养身体的。”

    “你比得,我为何不能迁怒?”钟应忱不讲理得理直气壮。

    “好好好,”池秋转身去找面:“我给你再熬面疙瘩。”

    “算了,吃便吃。”钟应忱不想再让她忙活。

    “不想吃就不吃了,”他这么一折腾,池秋再看这粥也觉得有些怪,她踮起脚摸了摸钟应忱的头,笑眯眯道:“谁让你有个爱做饭的娘子,淘气便淘气些吧,咱不怕。”

    她做起菜对于看的人来,是一种享受。

    钟应忱便心安理得斜靠在灶旁,看她用筷子将面搅成细细的一颗颗一粒粒面穗。做吃食手艺的人家厨下灶上常年都坐着吊好的高汤,便加了水也有着透骨浓郁的醇鲜,面疙瘩泼到汤里,随着渐开的汤起伏窜动,十分不安分。

    那边池秋嫌摊饼切丝太慢,便直接用勺子淋下蛋液,在平锅里迅速转出蛋丝,一道道如同裱花般,等到半凝固再倒进面疙瘩中,白菜原本鲜灵挺括的叶子浸在汤中,慢慢软下来,但颜色仍旧青翠好看。

    钟应忱笑她:“你现今做菜跟薛师傅越来越像了。”

    要在他们方认识的时候,池秋才不耐烦连这样顺手吃食,都要做得精精致致,色香俱全。

    他跟着池秋吃着的第一顿饭,便是偷就着别人盛出菜的锅,拿别处寻来的冰凉剩米饭,随便铲上翻了几回,米饭蹭着锅上残存的汤油,吃在饿久了的口中,竟如珍馐。

    钟应忱肠胃薄,他的饭食油盐轻重冷热温度,池秋把握的最严。她将做好的面疙瘩推给钟应忱,趴在桌上,散碎刘海中露出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你,三姑娘和高兄弟,能成吗?”

    头一回有机会做媒人,她很是上心,钟应忱却沉吟着,泼了一盆冷水。

    “成与不成,无关徐三姑娘和高兄,只同徐高两家有关。”他温声细语,跟池秋捋着这件事:“只是他二人有意,还差得远,联姻是两族大事,高兄尚可一争,徐姑娘几无置喙之地。”

    他冷静地出对他们有些残忍的话:“不是人人,都似你我这般身无挂碍,你同徐姑娘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池秋也听明白了,两人对坐于灯下,一时寂寂无言。

    徐家来人接徐晏然时,连天都未亮。街上无人,正好能像做贼似的,再将徐晏然从池家后门偷出去,不落轿不见人,一路直抬到了她的院。

    “儿,没事罢?”徐太太也是一样心慌,看徐晏然行动自如才放下心来,紧接着便问:“你这一天,可遇着咱们熟悉的人家,让人看了去?”

    徐晏然吃了一天的苦头,才想埋进娘怀里哭上一顿,让这句话截回了还未诉的委屈。

    她环视一圈,未见着自己的贴身丫头。

    “太太,香园呢?”

    徐太太这才想起,吩咐旁人道:“将她从柴房里放出来罢,不必发卖了。”

    “太太…”徐晏然话语极轻,哽着方出半句,便泪盈于睫。

    她有些灰败的容色,给了徐太太更甚的惊吓。

    “怎、怎么?你遇着什么人了?莫不是、莫不是?莫不是!”

    徐太太仿佛联想到了什么事,脸色便如过水的劣质染布,一下子褪去所有的颜色。

    徐晏然沉默着。

    她想起这两三年没油没盐饿到发晕的日子,反复枯燥令人折磨的宫规练习,和爹娘日夜不绝于耳的耳提面命。

    池秋对她的话又浮现在心里。

    自她失踪到回来,徐家没有向任何人透漏消息或求救,找起人来都是静悄悄的,便人手不够也不敢借。池秋接着消息,都是她的丫鬟见他们在寻人,擅自做主与她的。

    徐晏然忽然起了叛逆心。

    她明知道这一路上,高溪午帮她引开了来寻的其他人,池秋护她回家亦是心,断不会将她掉落坑中遇到何人的事情往外,她便编出个谎话出来,也是无人知晓的。

    可她这会偏想要。

    “高公子护了我一路,并没旁人看见。”

    徐太太她软着脚几乎要跌坐在地:“他…他可…”

    “高公子正人君子,并没动过女儿。”徐晏然口气淡淡:“太太尽可放心。”

    徐太太的模样并不像是放了心,她睁大眼睛,如见鬼一般:“哪个高家?”

    “北桥的高家。”

    她镇定地超乎寻常,徐太太挤出一个笑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徐晏然确实没事,不必选秀,她吃好睡好,只是梦中总是还在黑漆漆的林子里,一张笑脸一次次帮她平复了心慌。

    相形之下,徐太太却像遭了一场大病。

    她心神不宁,生怕高溪午借此要挟,辗转不安之下,干脆请了姑子进家来,在庙里又添了五百两的长明灯。

    姑子喜笑颜开,念了佛号,道:“太太放心,菩萨慈悲,许愿无有不成的,府上必定一切顺遂。”

    徐太太见她得妥当,才放下心来,便听门人报消息道:“太太,高老爷府人来提亲。”

    徐太太倒抽一口气,愤然看向方才还信誓旦旦的姑子。

    偏那姑子还笑吟吟恭贺她:“姐珠兰之质,有的是好人家来求,果真是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