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胡家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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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桥凡是常办宴的人家, 池秋多半都去过,胡家同徐家都是柳安数得着的府第,池秋早听话。

    但这家子是后迁来的, 来人人都称赞, 只因胡家家风简素, 不事奢华,莫那些金玉堆出的酒席, 便是连女眷的首饰衣裳都常是半旧的。

    柳安喜欢鲜亮事物,并不代表瞧不起俭朴之风, 反是因为胡家这番, 对其愈加尊重。

    只是等池秋一进府,便知道,这有钱人家所谓“俭朴”, 也是她用不起的。

    就比如这个唱腔身段俱佳的戏班子, 都是女子所扮,专供给后宅的。

    “檀郎, 你竟这般狠心!好也!好也!”

    台上的戏正演到最热闹处, 可谓误会齐出,高潮迭起, 但池秋并没有看戏的兴致。

    好的是请她来商量宴席排置,可自登门,已经过了近两个时辰。这胡夫人倒是十分热情好客,不愿劳动她半分, 倒扯着她来请看戏。

    她想着铺中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忙,跟惠姐了个眼色, 两人便想你唱我和,尽快将宴席的事情扯清, 好早日归家。

    可根本插不上嘴,胡太太与旁边的人正讲戏讲得颇有饶有兴致,连个停顿都无。

    “要这折戏里的许檀,也是个有福分的人。”

    “算不得福分罢,虽则后来冤屈得雪,一路高升,可这十数年流放的日子,可是颇为难过。”

    “却是韩女有义气,便是去了蛮风瘴雨之地,依旧是不离不弃,若不是她随从许檀在侧,哪里能等来这云开雾散的一天。”

    旁人驳道:“这话却是差了,方女虽未抛家相随,高门贵女,却甘愿贫苦,养大娇儿幼女,若不是她累年送去银两点,又有其族亲几番上书伸情,他许檀便是熬上十辈子也陷在蛮荒之地了,一把骨头就此交付,韩女也不过白赔一条命进去罢了!”

    胡夫人叹道:“可不是,咱们也是累世官宦人家,这里头的事,却要清楚许多。便是个单衣襜褕,若有人推上一把,前途自不好,便为九州衣被,能经世治邦,上头无人做门路,满朝谁人不是锦绣之才,也就此埋没了。池姑娘,你是这个理不是?”

    池秋的座就设在胡夫人下首,他们几人得又慢又清楚,可当不起池秋满腹家事,一脑门子都是后院里头要运进来的紫藤架子,这会忽被点了名字,便疑惑看去。

    “啊?”

    天热得早,胡夫人的扇子摇得不轻不缓,也没计较她的失态,含笑问道:“池姑娘平日辛苦,今天既来了,便安心听戏,权当是陪着我们这把老骨头话。”

    胡夫人明显是在自谦,她年不过四十,因保养得宜,看来便如二三十的妇人一般,头上无甚珠钗,只点了一个方头簪子,更显端方雍容。

    这话好接,池秋笑回道:“夫人这般年轻,便如此,只是我…”

    她话才着一半,就让胡夫人截了去。

    “这戏虽是编的,却也了许多底下人不知的官场事,倒有些趣味。”

    有什么趣味呢?池秋觉得,这趣味都只在他们口里,她还真没看出什么来。

    所幸胡夫人体贴,看出她于此事迷茫,便又给她往细了掰扯:“提挈两字,在这朝中,重如命脉。同科的便称同年同案,同乡的自结一派,党争党争,虽不为上所容,却经古而起历朝不衰,便是为了同气连枝,相互提携。而其中,最好的一样关系便是姻亲。”

    “便如这许檀,若不是后娶了方氏,得了姻亲助势,岂能有平反昭雪的一日,而后两家相互借势,彼此得利,根基愈稳。韩女虽是贫家女,却也知礼识礼,看似于家宅名分自退一步,实则让夫君能安心为官,平步青云,自己也得了三品诰命,儿女前程大好,这便是聪明人。”

    旁边人点头道:“夫人这话却解得好,可笑那些榆木脑袋总,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子有才便是德,可不晓得,无论男女,要紧的不是读书识字,而是从书卷中得出的见识。”

    她压着扇子,点那远处坐着的两个姑娘:“但凡有些底气的人家教养姑娘,容色都暂且靠后,要紧的是识大体。莫要眼中只有一文两文钱,只拘在后院里争论些妻妾宠爱的末事,却将夫婿前程弃之不顾,帮不得忙,只顾添乱,可不是眼皮子浅。”

    不知是不是池秋的错觉,到最后一句时,那人撩起眼皮子,正好就看了她一眼。

    池秋低头饮了一口茶。

    胡夫人这模样,不像是请她来谈生意的啊。

    惠姐悄悄扯她:“咱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的?”

    “我也不知,”池秋声道:“只要别是吵架来的就好。”

    下一刻,她又被点了名:“池姑娘,你是也不是?”

    池秋微微笑:“秋不识得官老爷,自然也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夫人要是想问这一桌酒宴要设多少热菜凉碟,我倒是得清。”

    胡夫人眼神一闪,还未话,却听人道:“大姑娘下学了。”

    胡家的大姑娘和夫人生得极相像,一看便知是亲母女,规矩都极好,先行了礼,才道:“女儿今日新画的贤女图,特拿来给母亲瞧瞧。”

    旁边的丫鬟展开手里的画卷,池秋瞄了一眼,确实不错。

    她这一眼被胡夫人瞧去,便招手让她上前来:“听池姑娘也擅画,请来给这丫头看看,还有哪里可修一修?”

    池秋不知她是从哪里听的“擅画”,却也不好就这样坐下,便装模作样仔细盯了两眼,赞道:“十分好看。”

    胡姐却道:“凡书画便没有一笔不可少的好处,还请池姑娘一,如何能更好,我便拜姑娘做一画之师了。”

    胡夫人悄然瞪了她一眼。

    这孩子还是心气太盛,池秋长在蓬门户,连字都不识,哪有这样下人脸面的,事情还没妥,现下露出这样态势,不是显得人张狂。

    她便圆场:“你这丫头,这样一,让池姑娘怎好接这话呢!”

    池秋慢吞吞道:“大姑娘笔法都已经纯熟了,只是看这诗里的故事,画的既是楚野辩女,这道上的两人看着倒像是好友路上相遇,两相闲聊,看不见‘辩’在哪里。”

    胡大姑娘年轻气盛脸皮薄,先是怔在当地,又无法反唇相讥,还要白着脸道:“多谢池姑娘…

    她本想用这个故事,好好讽一讽没见识没口齿的女子,不想她竟认得字知道典故。

    这般,他们备好的话便没法再往后了。

    毕竟,他们想用来证实池秋“没见识”的戏码被莫名跳了过去。

    胡夫人到底经事多,原本的路顺不下去,她便淌了别的河来走。

    四下人都退了出去,只剩心腹,惠姐有些怕,揪住池秋衣服,悄悄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池秋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没事,便动手时,我也得过。”

    可钟应忱过,雕梁画栋锦绣园林里,最不乏的就是软刀子,刀刀扎人不见血,只伤命。

    池秋摸着红丝绳串的四颗金锞子,给自己气。

    她过来时整个店里都是知道的,胡家断不敢伤她。

    胡夫人让丫鬟又上了一回茶,微笑道:“我今日与池姑娘初见面,便十分喜欢,若不嫌弃,便认我做干娘如何?”

    池秋原本脊背绷紧,听见这话,不由茫然:“嗯?”

    “方才这戏姑娘也看了,方女韩女本是异性,结做姐妹,共侍一夫,家宅团圆,夫妻和美,官运亨通,府门漆朱,可不是好?”

    原本隐约的猜测咣当落了地。

    原来此次给她招来祸患的,是钟应忱。

    胡夫人见她不语,显然不愿,也不意外,和软语气缓缓道来:“姑娘与钟解元幼时结亲,一路相依,情义非比寻常,只是姑娘想想,钟公子自然是有八斗之才,可春闱一试才是仕途入门之地,此后全看个人修行。”

    胡夫人这时一笑,隐隐露出些骄傲锋芒:“我胡家老太爷曾在詹事府任职,与圣上有些许情分,告老还乡之时已在通政使职上任职六年,我胡家朝中有故友,有旧亲,不敢上能通天,却能在升迁上使出些力气。”

    她看向池秋:“如此,岂不三方便宜?”

    池秋不抬头,手指紧紧抠着茶盖,不言语。

    胡夫人抛出了最后一道令,助她卸去心防:“方才在姑娘对面坐着的,便是我家二房太太,便是老爷已经故去,她在胡家仍旧人人敬重,几与我平起平坐,所生孩儿一样入学请了先生精心教导。”

    “不瞒姑娘,若我家仍旧在六七品里转,她,断不会有现在这样体面的好日子。”

    一直听到了此处,旁边的惠姐才终于理清了胡夫人话中话。

    她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却是气得,一按椅子便要站起她不要脸,却让池秋伸手按住了。

    “夫人这意思,我却是明白了,”她清亮的眼神直直看过来,笑容时隐时现:“认亲是假,如今这番,是想让府上姑娘入钟家做妾吗?”

    “你!”胡夫人脸色大变,豁然站起来:“你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