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蒸藤萝花
春季之时, 万物勃发,青葱之色泼洒完整个柳安镇,有时只需要一两日。
支摘窗便如裱画木框, 看着对堤桃花盛开时, 水都蘸了娇红色, 在叶子船划过的波纹中变换曲线。
花期轮番过,从咬春咬过第一根赛梨的萝卜, 松软土地里蓬蓬然而生出了更多草木。等到了后来,最多色彩的, 还要属福清渡、云桥、曲湖边各大菜市的摊子, 一眼望去,松绿青绿嫩绿苍绿一条条一道道横过去,尽是各种蔬菜的风采。
池秋掂着篮子, 在菜市里寻着春季里面最动人的时新, 所谓时新,便是过时不候, 过时难食, 自然是要抓紧这个时候,好生寻了来下锅。
也不辜负他们辛苦来世间一遭。
蒲公英一吹就是满天绒绒的白毫, 但在根茎尚嫩时,却可做一道清凉的凉拌菜,焯水后去除苦味,加酱油醋凉拌起来, 热天里吃,清热去火。雁来红明明生着最青嫩的叶子, 偏偏在根与叶上现出了偏紫红的印迹,煮后做汤, 凉滑爽口。
池秋拾起来一捆子:“我偏不做汤,我要做糍粑。”
钟应忱被她的蛮横逗笑了,才要什么,便听一侧摊上有两位妇人闲聊。
“这解元相公竟也是个能耐得住的,平白送了个美人过来,竟也不要,当场给拒了。”
“怪道都钟相公没过门的娘子彪悍,还没成婚便管得头是头脚是脚的,解元相公别是怕有命娶没命享这美人福气罢。”
“你瞎什么,这大户人家的事,咱们哪里晓得,谁知道有什么猫腻呢?倒是他那娘子,论人物,哪里配得着他呢!要不咱们柳安不定早婚,人家没长齐,便让个婚约栓了去,到头来,一边白占便宜,一边却得了拖累。”
她唾沫横飞得开怀,全然不顾方才跟她搭话那人,狠扯她衣裳,等眼前现出个人,笑眯眯问她:“阿嫂,这猪肉怎么卖?”
她才惊觉,自己嚼舌头就嚼到了当事人耳朵旁。
妇人恨不得遮耳闭目,全当不见,可池秋灼灼盯她,只好笑道:“池东家要哪一块?”
池秋一指:“割块猪舌头罢。”
她心神不宁,刀总下不准,池秋干脆拿起旁边那只重上三倍,只有她家男人才勉强挥得的大刀,直接剁了猪舌下来,笑呵呵道:“也不知是不是这只听得太多,得太多,才总让人割舌头。”
她哐得将那刀嵌进了桌案里,笑道:“阿嫂以后可得注意。”
池秋原是生气,冲动之下才来这么一出,过了一会又后悔了,叹气道:“这回,可又得多一套词了。”
譬如,钟相公不敢娶新妇,便是怕命丧怪力池姐之手,又添了一条惧内的名声。
“他们扯他们的,不干咱们的事。”
池秋扁扁嘴,仰头看他,含着委屈:“他们我不配。”
“你听他们瞎!烂了舌头的!非要数数这配不配,我力气不如你大哪里相配?我做饭一团焦糊,哪里相配?我生得不如你好看,哪里相配?可那又怎样,不妨碍池姑娘喜欢我啊!”
“呸!谁喜欢你!”
“是是是,分明是我厚着脸皮,撒娇耍赖死皮赖脸上赶着,要娶池姑娘。”
池秋坐在那里,看钟应忱单膝半跪在她身前,一边给她擦泪,一边无赖又耐心掰扯着谁更厚脸皮,不禁破涕为笑。
“走!”钟应忱拉她起来:“既然心气不顺,便去祸害那架紫藤花。”
池秋当真化郁愤为口水,一边忙着将雁来红拧成碗的菜汁,混入煮熟的糯米饭之中,反复捶来做外面的绵软柔韧糍粑,红豆为馅,菜香清爽,红豆香甜。一边棘手摧花摘了一堆的藤萝花,紫郁郁满堆在箩筐上,一串串洗下来,两人衣裳上都是藤萝花香。
凡花的吃法,大多相似,裹了蛋液下锅来炸,各花有各花的香气。也可以做成果腹的主食,将藤萝花周身沾上面粉鸡蛋,直接连碗盘入笼屉,盛半炷香时间,出锅时的蒸菜可直接当做米饭馒头一样来吃。
蘸料在此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有在上浇上芝麻油撒上蒜粒的,有直接拌了辣油,一边吸溜一边还要继续扒完一大碗的,有慢条斯理将红烧排骨汤汁直接浇在里面的——总是各有各的吃法。
蒸藤萝花和蒸其他菜口感最不一样的,便是咬下去时溢与唇齿间淡淡的清香,同衣角上飘拂的,架上回环的气息四下相合,足以让架下诸人醉清风,醉暖阳,醉藤萝花香。
池秋心眼时,能终日碎碎念一时不忘,可心眼大时,又能盛得下整条江河。那些闲言碎语,钟应忱不必理会,她也懒怠去听。
大好时光,爆炒鳝段不香吗?藤萝花饼不香吗?红豆糍粑不香吗?
为甚要揪住那些有的没的,来妨碍自个心情。
因此当她再听见街坊里去传什么解元东家的八卦,也丝毫不妨碍她试新菜的兴致,雨过后趁着那么一会的时间,从山间林中拾出来的地角皮占去了她的全部目光,只顾抱紧自己手中的竹篮子,兴冲冲往铺子里去。
一个低头,一个往后看,一错眼,两人就撞在了一起。
“呀!对不住对不住!”池秋认出是店里伙计,连忙帮他去拾碎了一地的土陶盆。
原本郁郁葱葱攒成一簇一簇的绿植直接就躺在散碎的泥土里,池秋十分愧疚,一边用手扫起土,一边问:“这是在哪买的?我再给你买一盆罢。”
“不…不用不用,东家不用管这个。”他直接连土带草都扫进残了一半的陶盆中,逃也似的走了。
“奇怪,不就是万年草,倒像怕我瞧出似的。”
池秋被他这连滚待跑一系列干脆动作给惊住,挠了挠头,拎起篮子去了。
厨下静悄悄没人,池秋一边将地角皮泡在水里,算清洗,忽想起前日买来的酱缸还是惠姐收起来的。
惠姐呢?
她四处在寻,终于在还没收拾利落的庭院边角处看见她,池秋顽心顿起,静悄悄地走近,猫儿一般轻巧,而后迅速跳到她面前,大喊一声:“你在做什么?!”
惠姐便如被一根钢针刺了起来,登得弹到一边,睁大眼睛,迅速将手上的东西藏在后面:“你怎么这会就回来了?不是得到下半晌吗?”
“没买着合意的,”池秋让她的遮掩勾起了兴趣,敷衍两句,眼睛瞄着她后头,突然向旁边一跳,便想劈手去夺:“你做的是什么?偏不许人看?”
惠姐藏得比她还快,挺直身振振有词:“女儿家的东西,怎么能想看就看。”
池秋只能瞥见些朱红黛蓝的色彩,心里愈发痒痒,可求了惠姐半天,她却坚持不给。
“好嘛好嘛,不看就不看。”池秋怏怏抬脚走了出去,过了游廊,却听见倒座房里有响动。
里头的酱缸可有还差了几日便出瓮的,可别让人碰破了,或是进了猫儿狗儿再跳歪了上面的盖子。
池秋才想要进去,便听见两道熟悉的声音。
“先剪出来一对膀子,粘上些乌青花色,再从这一边出来,两边合在一起,身子就出来了。”
剪刀轻轻咔嚓咔嚓两声,便听她道:“再往里些。”
“可是这里?”
“对,两边最好一样,能叠在一起严丝合缝,做出来的花样便更好看。”
何时韩玉娘待钟应忱这般亲近了?还在教着他…针线活?
池秋掀开纱帘进去,果见里面点着灯,才能让这窗的屋子亮堂些,韩玉娘手里攥着条彩缯。
“秋,怎么这么早便回了?”钟应忱回首见她,挑眉笑道:“难道是没什么合意的新食材?”
“有,有一样新采的。”池秋愈加好奇,垫着脚便想看清楚韩玉娘在教他些什么。
可钟应忱只问了几句话,便不动声色将拉她走了。
不知为何,池秋总觉得,今日各人都怪怪的。
好似有事在瞒着她。
钟应忱眼中是明晃晃的“你猜对了”的笑意,可嘴上却道:“二姨想给你添件新衣服,你莫要问她,便只当件惊喜吧。”
做衣服,还要带上你?
池秋不大信,撇撇嘴,自去做她的新菜。
叮叮咚咚忙了一中午,午后煦阳实在磨人,池秋歪在藤萝架下的摇床上,伴着节奏,不知不觉便睡去了。
睡到半梦半醒的时候,恍惚间觉得,有人轻轻环住了她的手腕。
池秋勉力睁了一线眼,就见着模模糊糊的竹青影子,半弯下腰,在往她手腕上系着什么东西。
没什么慌乱,只因这人是她极熟悉的。
视线慢慢清晰,原来是钟应忱,正在屏气凝神,心翼翼,拿着一根彩络子,量着她手腕尺寸,再上一个结作记号。
轻手轻脚,生怕她察觉。
他一回身,池秋忙闭上眼装睡,心里头却算了算日子,终于恍然大悟。
可不是,离她生日不过十来天了。